王平煤矿:废墟中渐逝的工人岁月

2019-01-18 17:10
北京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五期第六、七版。本文版权归《107调查》所有,如需转载,请在公众号《107调查》后台留言或联系邮箱investigation107@163.com)

矿区正门在山下,门柱上的红星已失光泽,门前铺着过去通勤的铁道,曾经每天都有三趟火车从矿门经过,矿区门正对的铁桥也锈迹斑斑。现在的王平煤矿矿区地下多是采空区(因采煤造成低的地下空洞),一些地方也已塌陷,围挡和标语警示着废墟暗藏危险。

王平煤矿的废墟,像极了一个被煤粉覆盖的伤口,见证过它荣光的那代人,已芳华不再;这些残垣断壁也遵循历史的规则,在千军万马的改革潮流中被淘汰。现在,除了还需穿越矿区才能回家的居民,偶尔也还有人来此探迹,在废墟里追寻那一代人的辉煌与沉寂。

记者|李佳露 符天扬 李丹;文编|梁晓健 唐子晔;事实核查|罗敏利

王平村煤矿东临永定河,西依九龙山系,上世纪末时供应着这一带家家户户的起居所需;古时也是西山大路上的重要驿站,被称为“京师通衢之所”。作为“京西八大矿”之一,这里的矿井口昼夜不停地吞吐着煤炭,年产优质煤达百万吨级。半山腰上厂房、食堂、职工宿舍排布而立,采煤运作像是永动机一般,盘活了矿山5000多户工人的生计。

煤迹斑斑的煤矿皮带走廊 摄 / 李佳露

1961年,22岁的国永昇从北京煤田地质学校毕业,被分配到王平煤矿厂。那年煤矿厂刚刚投产,一切都是刚起步,工人的生活自然也比较拮据。现已退休二十多年的他总会拿曾经在王平煤矿捉襟见肘的生活打趣:“以前在矿里上班的时候老觉着时间走得慢,日日盼着27号发工资,一到月底,家里连买醋买油都要翻箱倒柜地找钢镚儿。”

然而在那个年代,这里的生活基础设施已经称得上是京西矿区里的“佼佼者”。大到学校、楼房,小到商店、饭堂,矿企都统一管理,整个矿厂像是一个大家庭。

“现在反而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一年一年的。”光阴带走了国永昇和曾与他并肩的工人们的青春。如今,距离王平煤矿停产已过去24年,工人们那段以矿为家的集体生活犹如被封上的井口,变成了一段尘封的记忆。

矿区大门旁的公告栏 摄 / 符天扬

废墟

“还有谁会来啊,都荒了。”耿世红边走边说。上完一段楼梯后,他渐白的两鬓间渗出细微汗珠,脚步放慢,喘气声变得重了起来。

耿世红1992年来到矿上,煤矿停产之后,他便被分配到了其他地方。当年他在采煤段工作,在约一米高的煤井里弯腰挖了六年煤。和多数工人一样,耿世红也没能逃离尘肺病的侵扰。上坡或爬楼梯时,走不到十分钟,他就开始喘气出汗。

在王平煤矿,基本建制单位是段。陈加林曾是岩石段段长,主理打巷道(为采矿挖掘的地下坑道)的活儿。巷道队把巷道掘开后,再用木柱把巷壁撑住,以防倒塌。“在那种环境下,木头支了几年都会坏掉,何况人呢?”陈加林感叹。

“拼搏进取”诉说着当年热血工人年代的精神。摄 / 李佳露 

矿区正门在山下,门柱上的红星已失光泽,门前铺着过去通勤的铁道,曾经每天都有三趟火车从矿门经过,矿区门正对的铁桥也锈迹斑斑。现在的王平煤矿矿区地下多是采空区(因采煤造成低的地下空洞),一些地方也已塌陷,围挡和标语警示着废墟暗藏危险。

矿区门外立着一排改造过的商品房,那是以前的工人俱乐部。周末的时候,工人可以在俱乐部看看剧团表演或电影,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这算是“奢侈”的快乐。

一进去就能听见狗吠声的矿办楼,“以煤为怀”门匾犹在。摄 / 李佳露

 “以煤为怀”的办公大楼是以前调度室所在地,大多数工人在1994年离职前都有在此牌匾前合影留念。“这个牌匾就是我在1992年时做的,我现在看着它就难过,所以很久不来这儿了。”工人吕永民回忆道。现在仍有一些人留守在煤矿区域,主要是负责原有家属楼物业服务的工作人员。楼对面就是采掘工人浴室,工人们下班以后来澡池洗个舒适的澡,以此结束一天的工作。

曾经的浴室前,落叶尘土彼此堆叠。摄/李佳露
被尘土覆盖的浴室物品 摄/李佳露
已经废弃的澡池。曾经,工人下班后便来到这里,洗去身上的污垢。摄/ 李佳露

浴室楼的斜侧,是昔日的员工宿舍,如今门口已经荒草丛生,掩映着十来个残缺破损的石墩——那曾是夏天工人乘凉歇息的地方。

宿舍楼内,不知道谁挂上了一个恐怖面具。摄/李佳露
宿舍楼里斑驳的绿墙 摄/李佳露

宿舍楼的黑板报停留在1994年的国庆,也是在那年十月,工人们得知了王平煤矿即将停产整顿的消息。宿舍对面的机修房同主井口相对,矿口已然尘封,往时荣光,无人问津。

1994年的国庆黑板报后来人写着:“自是人间长恨,水长东”。摄/李佳露
昔日白墙上的工作标语 摄/李佳露
车间里,还能找到当时的下井口罩。摄/李佳露

停产

“当时的企业主要不就是‘关停并转’(关闭、停办、合并、转产)吗?我们这属于亏损企业,自1994年后一直是停产状态,直到去年,王平煤矿番号才真正被除名了。”曾是矿办主任的国永昇见证了这座矿山的宠辱荣衰。1961年,国永昇被分配到刚刚投产的王平煤矿厂,一直工作到1994年。退休后不到几个月,煤矿厂也停产了。

王平村煤矿停产后,企业对工人采取分流安置,达到法定退休年龄的工人可办理退休,尚未满工龄的则被续签到了木城涧和大台等其他京西煤矿。吕永民1975年开始在王平煤矿上班,1994年煤矿厂停产时他还没到退休年龄。那年七月开职工代表大会,他作为代表参加会议,丝毫未闻停产的风声,到了十月,“停产整顿”的指示突然下来,以矿为家的工人们像断了线的珠串,四分五散。

以前的装煤车就是从这里出发,驶向各地。摄 / 李佳露

“没到退休年龄的劳工被分到别处接着干,签的合同都是短期的,三年到期就被遣散了。”国永昇回忆,90年代末的主潮流就是打破铁饭碗,签劳动合同的时候,工人们表示了对签约年限的担忧。王平煤矿劳资科在那时承诺大家,10年以上的老工人,不会轻易辞退,谁也不曾想到过三年后的结局。

王平煤矿遣散工人时,吕永民和王春生等工人被分到了木城涧煤矿工作了三年。2002年,他们下岗后的第三年,吕永民和王春生的身体开始出现不适,经鉴定患有尘肺一期;从2004年开始,他们因煤工尘肺病向京煤集团(前北京矿务局)木城涧煤矿投诉,持续反映诉求10多年。在检查出尘肺病之后,木城涧煤矿采取买断工伤的措施,一次性给予两万补偿后便收走了吕永民的工伤证。在给京煤集团的投诉书上署名的工人有120多位,所遇情况与吕永民相似。

木城涧煤矿对此给过书面回复,称他们依据京劳社工函[2004]16号文件的规定,已经对他们进行了一次性经济补偿,没有政策要求他们承担这些工人失业之后的职业病治疗费用。

吕永民负责河北社区的消息广播。如今,67岁的他在王平镇河北社区居委会做事也有近十年了。他觉得必须给自己找些事儿做,生活才有意义。摄 / 李佳露

王平煤矿以前的棚户区是煤炭采空区,随着棚户区改造,从80年代末开始,工人们陆陆续续搬离了矿区,迁到王平镇河北社区,目前共有600多户家庭居住于此。

村边岔路口是大家闲聊的好地方。摄 / 李佳露

“王平停产之后,我还在护矿队待过,负责看材料和设备。”吕永民后来却主动辞去了这个差事,因为煤矿停产整顿之后,曾经熙熙攘攘的矿区越来越少有人踏足,一些小偷觊觎还能搬走的材料和设备,常常来犯。“看着矿山的东西被这样破坏偷走,我心里难受。“吕永民惋叹道。

国永昇回忆说,曾经的王平煤矿,职工加家属有三万多人,男的在矿山干活,妻子就在五七连劳作。当时矿区有规定,一般来说女人是不下井的。五七连是职工妻子们组成的工作队,她们通常负责接电话、收发矿灯、挑煤和盖房子等工作。现在还待在王平的老太太们,基本都是曾经五七连的成员。

留守

如今,还待在王平村的退休工人几乎都搬迁到了山下,仍住在矿山上的工人已只有寥寥几人。

沿着宿舍与机修房之间的小石阶往上走,可通往矿区山坡。现已83岁的老班长刘风胜从1960年就被分配到王平煤矿,现在依然住在旧址的山坡上面。走过一段崎岖的石头路之后,他住的矮土房才冒出头,护套电缆织成的藩篱稀稀拉拉地围着巴掌地的菜园,菜地里没有庄稼,两口大缸立在门前,一走近,缸里腌萝卜的酸味发散开来。屋里钨丝灯罩上积累的灰尘让光线更显昏黄,除了一台老式座机,电视成了刘风胜在家了解信息的主要来源。“我现在就靠电视。主要看新闻,一个海峡两岸,一个东方时空,还有焦点访谈,每天都按时看。晚上看北京法制交通,我和别人说话才有谱啊。”

刘凤胜一人生活,萝卜汤和方便面就能吃上一顿。摄 / 李佳露

由于山上住的人不多,刘老的家也鲜少有人拜访。但这两天水电管理人员常来,村民都开始用上了智能水卡与电卡,刘老汉家即使偏远也不例外。“他们让我填表,我跟他们说笑话,我是河南人来着,但我‘以矿为家,三捡一挖’,咱这家在矿上。”

“什么叫三捡?捡柴火,捡煤,捡石头。”刘风胜忆起当年下了班就会和工友们去捡石头,他们用捡来的石头为矿厂烧制石灰,“不要钱,义务劳动。”刘老说。

刘风胜是一名老党员,他珍藏的毛泽东领袖的头像立在座机电话旁。摄 / 李佳露

刘老年轻时随国家派放,几经辗转,最后才在王平煤矿定了下来。他的手上有很深的皱纹,皲裂的纹缝间有些发黑,像留有煤粉一般。耄耋之年的刘老说笑起来不见几颗牙齿。“为什么我牙掉的多,上火着急啊,我没文化,不爱学习,就爱干活,不爱当干部。”刘老从不觉得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反而是真的“不爱当干部”,谢绝了被安排去北京师范学院(首都师范大学前身)工作的机会,选择来王平煤矿厂营生。在矿上这些年,他对自己的工绩引以为傲,说起几十年前领导来看他时,他拍了拍胸脯: “我厉害啊!”

耿世红虽然和刘风胜一样住在山上,而原因却稍显狼狈,“没有土地也没有工作,只能回来了”。尘肺病让他做不了重活,年纪的原因也使得许多工作将他拒之门外。王平村附近的工作机会太少, 去城里打工又无力解决住宿问题。为了照全家庭,耿世红多是在附近的镇上寻觅打工的机会。“日子还是照样得过下去。”他说。

尘封已久的厂房煤灰满地 摄 / 李佳露

矿山下来,走过王吕路,就能看到车站。白日里通往王平村的公交车只有929路和892路,一条双行车道的柏油马路环绕京西峻岭而建,连接着村庄和外面的世界,偶有车辆经过,扬尘而去,消失在蜿蜒山道里。

百度地图无法显示王平煤矿的旧址位置,但只要问问路上的老人,他们都知道路怎么走。有时遇上热情的,还会补充道:“都是废墟了,没人啦。”

残砖老树,蒿草孤门 摄/李佳露
曾是王平煤矿一部分的安家滩煤矿早已被铲平,地面的碳色伤痕为证。摄/ 李佳露
八十年代王平煤矿的安家滩矿区旧貌 图片由吕永民提供

王平煤矿的废墟,像极了一个被煤粉覆盖的伤口,见证过它荣光的那代人,已芳华不再;这些残垣断壁也遵循历史的规则,在千军万马的改革潮流中被淘汰。现在,除了还需穿越矿区才能回家的居民,偶尔也还有人来此探迹,在废墟里追寻那一代人的辉煌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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