湃调查｜25岁青年捐建村小教学楼烂尾的十年
贴好瓷砖的教学楼里长出了比碗口还粗的树，墙面上还挂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警示牌。
十年了，林加宏一直不好意思走进去看，他都不知道自己为村小捐建的教学楼里，竟然长出了那么大的树。教学楼主体工程虽已完工，但由于未装修，一直没法投入使用，至今已经烂尾十年。
林加宏是广东汕尾市陆丰市上英镇笏底村人。初中毕业后，他外出打工，后从事建材生意，赚了一些钱。2013年，25岁的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为村里的小学捐建一栋教学楼。
然而，教学楼差不多建好时，他怀疑有人借此申请了工程款，遂停工举报。
举报一直没有结果，林加宏因涉嫌诽谤罪、寻衅滋事罪被抓。失去自由600天后，检方作出不起诉决定，林加宏获得国家赔偿23万余元。
“这件事改变了我的人生，不仅影响了我的生意，也影响了我的声誉和家庭。”林加宏说。
如今，林加宏有个心愿，他希望自己再出资，把教学楼修好，无偿捐给学校使用。此前，为了建教学楼，他已经花了数十万元。他估计，现在要修缮好，还需再投入60万元。
然而，新的困难出现了。虽然，当地村民、村干部、学校老师、镇里的干部等都觉得教学楼一直烂尾，不仅浪费资源，也存在安全隐患，若能建好给学校使用，对学校、对孩子都是一件好事，但如今要去修缮这栋楼，需要相关部门许可，需要完善当年的手续。
笏底小学。澎湃新闻记者 陈绪厚 图
捐资数十万为村小建教学楼
1988年出生的林加宏，从小在笏底村（注：当地村民又称“笏邸村”）长大。该村距离陆丰市城区约5公里，全村3000多人。
据林加宏介绍，2004年，初中毕业，他去深圳打工。大约2007年，他开始做建材生意，赚了一点钱，“差不多一年赚几十万”。
对于捐资建设教学楼的背景，林加宏称，2012年，在当地一家茶馆喝茶时，他听到时任笏底小学校长说笏底小学太破了，连门窗都没有。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起以前自己在笏底小学读书时，条件还要好些。“2013年，我捐了一批门窗，大概值几千元。”林加宏说。
林加宏表示，2013年8月，临近开学，笏底小学新上任的校长林某辉找到他，称上英镇中心小学校长黄某望要见他。和黄某望见面时，黄某望称，笏底小学没有围墙，问他愿不愿意捐钱建围墙。于是，他就想法筹钱建围墙，找村里的理事会、村干部商量，看村里能否先集资一部分资金，剩下所缺的资金由他解决。
林加宏称，当他准备建围墙的时候，时任陆丰市教育局局长陈某某喊他见面，称围墙由教育部门自行建设，能否捐建一栋有多媒体功能的教学楼给学校使用。“我负责建教学楼，教育部门会安装电脑等，教室具备多媒体教学条件。”林加宏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便同意捐资建教学楼。
教学楼的施工图纸。受访者供图
2013年9月，新的教学楼动工了，林加宏请人设计了图纸，并请来了施工队建设。林加宏称，当年，自己才25岁，什么都不懂，问需要什么手续，时任上英镇中心小学校长黄某望口头答复称，现在是教育“创强”阶段，不要什么手续，有需要后面可以补。
澎湃新闻注意到，2014年1月，因未经批准，擅自在笏底村路口农田动工建设，林加宏被当地国土部门要求停止建设。2014年3月，陆丰市人民政府在《关于原则同意简化校园内项目建设工程规划申报手续的批复》中答复陆丰市教育局称，为加快推进陆丰市创建教育强市工作，促进陆丰市教育事业均衡发展，全面提高陆丰市教育水平和综合实力，结合陆丰市的实际情况，原则同意简化属校园内项目建设工程规划申报手续，即凡在学校校园内的建设项目，办理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时，由学校提供土地证明和校园平面图即可办理。
林加宏称，拿到上述批复文件后，他继续动工建设教学楼。经过大半年的建设，一栋占地300多平的两层教学楼主体工程完成，外墙都贴好了瓷砖。林加宏称，大概花了80万元，若全部建好、装修好，估计要花100万元左右。
陆丰市人民政府曾作出的《关于原则同意简化校园内项目建设工程规划申报手续的批复》。受访者供图
林加宏捐建教学楼的善举曾被当地媒体宣传报道。据当地电视台此前报道，笏底小学在建设教学楼时，没有资金，校友林加宏得知后一人出资80万元投建而成。乡亲们知道，林加宏的生意做得并不是特别大，自己也不是很有钱，甚至自身资金链都曾出现问题，但一听到家乡学校“创强”，他二话没说就慷慨捐款，这令乡亲们肃然起敬。
林加宏出资建设教学楼的事迹曾被当地媒体宣传报道。受访者供图
对于捐建教学楼的初衷，林加宏向澎湃新闻表示，小时候，家里穷，他的时间都花在摆地摊上面了，没有好好上学。后面去外面打拼，常常受到文化程度低的限制，觉得还是多读一点书好，就想着让村里的孩子有好一点的读书条件，“自己节约一点，让后代有好的条件，好好上学读书”。
停工举报内容未获证实
2014年上半年，林加宏选择停工，没有对教学楼进行装修。
他称，当时他从当地教育系统内部人士打听到，有人以该教学楼申请了几十万元的款项，且这笔款项已经下拨，但这笔钱去哪里了不得而知，他怀疑有人私吞了。
林加宏怀疑有人从中牟利，之后，他向有关部门举报了笏底村委会及时任村党支部书记。不过，当地教育部门、镇政府等均答复称，不存在有人私自以上述教学楼申请拨款。
汕尾市教育局于2015年12月作出的回复。受访者供图
2015年12月，汕尾市教育局在一份回复中称，上述教学楼因建设资金问题，进度缓慢，陆丰市教育局于2014年5月下拨10万元用于该教学楼的建设，但因建设资金不足，导致该教学楼无法完工。据陆丰市教育局反映，由于林加宏未将该教学楼移交给笏底小学，该楼的权属还不是笏底小学所有。笏底小学为了做好安全工作，于2013年4月设置了一条约50米的隔离带，将新建教学楼施工区与教学区完全隔离，并在该教学楼施工区挂了安全警示标语，严禁学生进入或靠近施工场地。
针对林加宏的举报，上英镇政府于2015年10月在一份信访回复中表示，针对陆丰市教育局拨给笏底小学围墙款550000元一事，经查实，修建笏底小学围墙项目，是陆丰市教育局作为业主进行招投标，修建笏底小学围墙。招投标、预算合同、结算等相关手续都是由教育局负责，工程资金没有下拨到笏底小学及笏底村委会。
针对林加宏的上述举报，2024年7月10日，澎湃新闻多次拨打时任笏底村党支部书记林某得的手机，电话无人接听，短信也没有回复。
2024年7月10日，时任笏底小学校长林某辉回复澎湃新闻称，该教学楼之所以烂尾，是因为出资人没钱了，没有继续投入。不存在有人私自申请工程款一事，具体情况需找上级部门了解。
时任上英镇中心小学校长黄某望回复澎湃新闻称，上述教学楼烂尾是老板的问题，“没继续投钱”；不存在有人私自申请拨款的情况，这个情况找教育局核实就知道了；林加宏和笏底村委会的矛盾，他个人不了解。
澎湃新闻走访注意到，有笏底村村民表示，此事较为复杂，教学楼一直烂尾，是因为林加宏和村委会、教育局之间的矛盾一直没有解决。当地村民之间流传的一个说法是，当时，林加宏想申请拨款，需要村委会盖章，但村委会不同意盖章，这导致了林加宏和村委会的关系破裂。对此，林加宏回应称，不存在这回事，他没有去申请过拨款，当地村民也不了解具体内情。
因举报被羁押600天，不起诉后获赔23万
“我捐款建教学楼，但有人去申请拨款私吞，我接受不了，就停工了。”林加宏表示，此后数年，他一直在举报此事，举报对象涉及时任上英镇派出所所长、时任上英镇党委书记等多位干部。
2018年1月，因持续举报，林加宏被陆丰市公安局刑拘。同年2月，经陆丰市检察院批准，林加宏被执行逮捕。
陆丰市检察院于2018年6月作出的起诉书显示，经依法审理查明，自2015年4月开始，林加宏多次在不同网络平台捏造事实散布林某得贪污公款、扶贫款等言论，还捏造事实散布陆丰市政府副市长林某实、上英镇派出所所长林某好贪污公款等言论，上述发帖言论阅读量均超过五千次，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此外，2017年10月，林加宏在笏底村“三清、三拆”工作中，散布清理违章建筑可以赔偿的言论，并与部分村民阻挠、辱骂村干部，致使“三清、三拆”工作无法正常开展。
陆丰市检察院认为，林加宏无视国家法律，利用信息网络诽谤他人，情节严重，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并唆使群众起哄闹事，阻扰政府正常工作，造成公共场所秩序严重混乱，应以诽谤罪、寻衅滋事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据林加宏介绍，此案经过两次开庭审理，没有宣判。2019年9月，陆丰市检察院作出的《不起诉决定书》显示，陆丰市检察院审查认为，林加宏涉嫌寻衅滋事罪的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不认为是犯罪，决定对林加宏不起诉。
自2018年1月18日被刑拘，到2019年9月9日被释放，林加宏一共被羁押了600天。获不起诉后，林加宏申请了国家赔偿。
2020年3月，陆丰市检察院作出的《刑事赔偿决定书》显示，陆丰市检察院认为，林加宏不起诉的理由是涉嫌寻衅滋事罪的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不认为是犯罪，属于国家不承担赔偿责任的情形之一，决定不予赔偿。
林加宏不服，向汕尾市检察院申请复议。2020年5月，汕尾市检察院作出《刑事赔偿决定书》显示，林加宏有取得赔偿的权利，故撤销陆丰市检察院此前作出的不赔偿决定，决定由陆丰市检察院向林加宏支付人身自由赔偿金208050元以及精神损害抚慰金20000元。
林加宏仍不服，向汕尾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赔偿申请，提出人身自由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误工费等共计87万余元的赔偿请求。
2020年8月，汕尾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的《国家赔偿决定书》显示，汕尾中院认为，陆丰市检察院作出不予赔偿的决定，适用法律错误，应予撤销，复议机关汕尾市检察院作出的赔偿决定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正确，但其所确定的20000元精神损害抚慰金金额不够恰当，汕尾中院将其调整为30000元。林加宏所提出律师费、交通费、误工费等经济损失的赔偿请求，不符合相关规定，不予采纳。
烂尾十年室内都长了树，“太浪费了”
由于停工未装修，林加宏捐建的教学楼至今烂尾十年了。
林加宏捐建的教学楼主体已完成，由于未装修，无法投入使用，至今已烂尾十年。澎湃新闻记者 陈绪厚 图
2023年11月，陆丰市教育局回复林加宏在12345的投诉时称，经核查，该教学楼未确权，是2013年创建教育强镇时乡贤捐助建设，一共8间，建筑面积约600平方米，已完成主体结构，但因捐助者资金未到位等原因，教学楼一直未装修，也未交付学校使用。该未完工的教学楼一直为封闭状态，学生无法在该地方活动。目前，门窗已做好围蔽，隔离师生进入，确保人员安全。
陆丰市教育局于2023年11月针对投诉作出的答复
笏底小学仍在使用旧的教学楼。澎湃新闻记者 陈绪厚 图
2024年7月，澎湃新闻实地走访看到，笏底小学共有两栋教学楼，其中较为老旧的教学楼仍在使用，林加宏捐建的教学楼处于“荒废”状态，上面悬挂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提示牌，其一楼门窗仅用大约一米高的铁皮围蔽，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
烂尾的教学楼门窗仅用大约一米高的铁皮围蔽。澎湃新闻记者 陈绪厚 图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栋烂尾教学楼后面的地基附近，长了不少树，甚至教学楼的室内都长了树，树的直径超过10厘米。
“没建好，一直不好意思走进去看。”林加宏表示，由于事情没办好，这十年来，他都没怎么来看过这栋教学楼，“都不知道树长这么大了，屋内都长了树”。
烂尾教学楼室内长了大树。澎湃新闻记者 陈绪厚 图
提及这栋教学楼，当地村民、村干部、学校老师都是叹息，表示“太浪费了”。
笏底村一位村民告诉澎湃新闻，当年，林加宏捐建教学楼时，笏底小学只有二三十个学生，现在有100多个学生。这些年，村民们都希望把楼建好，捐给学校使用，“不要浪费了”，这对小学、对孩子们都是好事，甚至曾有村民表示愿意自己出剩下的钱把楼建好。
笏底村一位村干部表示，村委会已经换届了，林加宏之前和村委会的矛盾，需要找当时的村干部了解。从村里的角度来说，大家都希望把这栋教学楼建好，给学校使用，但这件事，不是村委会能推动的。
现任笏底小学校长庄某某表示，现在学校有100多个学生，在旧的教学楼上课，具备多媒体教学的条件。之前，市教育局、镇政府有提及如何盘活这栋烂尾教学楼的事情，但最近又没了消息，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学校老师也非常想把这栋楼利用起来。”庄某某说，这栋烂尾的教学楼放在那里也是浪费，还有安全隐患，如果能利用起来就好了，不管是当功能室，还是教室，都可以。
烂尾教学楼室内长了大树。澎湃新闻记者 陈绪厚 图
欲继续捐款建好教学楼
林加宏表示，被释放后，他仍在坚持举报，虽然举报影响了自己的生意和生活，但他会坚持下去，“不然以后谁敢出来做好事，谁敢出来举报？”
看到自己捐资建的教学楼一直烂尾，林加宏心里不是滋味，他想把楼建好，给学生们使用。林加宏向澎湃新闻表示，他计划用自己公司的名义出资，把楼建好，估计需要再投入60万元，但和陆丰市教育局、上英镇政府沟通，一直没有进展。
林加宏提供的短信截图显示，2024年6月底，他曾通过短信向陆丰市教育局局长吴科提及上述教学楼一事，吴科回复称：“我有了解一些情况，近几天我到镇里再核实。”“你有情况可以先向明杜书记（注：上英镇党委书记吴明杜）讲讲，我近期要和他见面。”
2024年7月9日，吴科通过短信回复林加宏称，“我有了解基本情况，我建议由镇党委政府牵头来商定个初步解决方案，到时候开个协调会来研究落实。建议你与镇党委政府加强沟通，希望能把好事做好。”
7月10日，吴科回复澎湃新闻表示，他在深圳“公干”，建议记者找镇政府了解。
上英镇党委书记吴明杜向澎湃新闻表示，林加宏捐建教学楼给学校使用，初衷是非常好的，其事迹当年还上过报纸、电视，这是大家都认可的。后面为何搞成这样，他也不清楚。现在教学楼一直烂尾闲置，不仅是浪费资源，还存在安全隐患，一旦出事，大家都有责任。而且，这件事对林加宏本人的声誉也带来负面影响。因此，他一直有关注此事，去年10月和林加宏沟通过，也来村里见过林加宏。市教育局局长吴科也关注过此事，和镇里有过沟通。
吴明杜表示，由于历史原因，他估计林加宏当初建设教学楼时，相关手续并不完善，比如是否进行过招投标，施工单位是否有资质，是否有监理单位等。在前期的沟通中，他让林加宏提供图纸等材料，后面再研究看怎么解决，怎么完善手续，但林加宏没有提供。
对此，林加宏回应称，他之前确实和吴明杜沟通过，对方提到一个问题，做房屋安全鉴定需要监理方的照片等材料，但当初施工时没有监理，这是他没法提供的。他认为，不能因为没有监理方的照片等材料，就说此事推动不了，“最好政府一次性列个清单给我，需要哪些材料，一次性说清楚，而不是拖着我”。
“质量安全问题是我很担心的。肯定会有难度，但有问题可以去研究解决。”吴明杜表示，林加宏应把材料都准备好，报一个具体的方案给政府，如还需要多少钱建设，是否需要政府帮助等，然后镇政府、教育局、林加宏等各方坐下来一起沟通，看怎么完善手续，把困难解决。
吴明杜还表示，林加宏对行政机关有一定的误解，其实是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去反映解决的，有些问题需要时间去解决，而不是一提出来一下子就能解决。
上述教学楼由于烂尾十年，其质量安全问题值得关注。林加宏表示，若镇政府、市教育局同意，他愿意出钱请第三方机构对房屋进行质量安全鉴定。
澎湃新闻咨询多家房屋质量安全鉴定公司，对方均表示，可以结合结构图纸、实地检测等对教学楼的质量安全进行鉴定，因是学校使用，可能还需做抗震、避雷检测。若结构安全存在隐患，需出具加固方案。没有监理方的照片等材料，不影响房屋质量安全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