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公投的悖论:渴望强人带来变革,却陷入“民众狂欢”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汤作汾
2019-01-02 20:51
来源:澎湃新闻

看来英国公投上瘾了。近期呼吁二次公投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不仅仅是布莱尔、梅杰、克莱格、赫塞尔廷等的前政要,就连梅首相内阁中重臣也提出要求认真考虑二次公投,理由是英国脱欧已陷困境,目前关于脱欧的任何提议都无法在议会获得多数,因此“解铃还需系铃人”,相信英国民众经过两年多的煎熬后会变得更加“理性”、“成熟”。然而,放眼全球,在民粹主义在多国声势日涨的当下,全民公投果然能成为民众声音“理性”、“成熟”的表达方式吗?

公投越来越多、越来越火

其实英国在历史上是议会制的典范,自从确立“议会至上”的基本原则后,一直对公投是排斥的。直到1975年,英国才就“是否退出欧共体”举行了首次全民公投。但欧洲历来是全民公投的“热土”,涉及的议题五花八门,既包括“国家与欧盟关系”、“劳动力市场改革”、“移民分摊方案”等大政方针,也含有“动物能不能请律师”、“是否允许牛羊长角”等“无厘头”的小事。

近年来,欧洲国家公投越来越多。目前每年举行的公投次数约为上世纪初的十倍。仅就成员国与欧盟关系这个议题,就有希腊、丹麦、匈牙利、荷兰、英国、意大利等举行过公投。其中的冠军非瑞士莫属,这个人口仅840万的小国自1848年成为联邦制国家以来,已进行了600多次公投。

无独有偶,2018年公投在拉美也成了热门,墨西哥、哥伦比亚、厄瓜多尔、危地马拉、秘鲁等纷纷举行公投。预计下阶段还有更多拉美国家将举行公投,古巴就新宪法,哥斯达黎加对油气开采,乌拉圭针对安全问题,都将进行全民公投。

公投为何“看上去很美”

公投越来越“火”,因为它“看上去很美”。公投本意是指“将问题交还给人民”,作为一种人人可参与投票的“直接民主”,它最大限度地扩大了民众直接参政的范围,代表着更高的权威性,自然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近年来,公投不仅受到民众欢迎,也得到更多西方政客的青睐。不少政客已将这“权力游戏”玩得炉火纯青。

首先,公投是西方政客以内制外的“杀手锏”。欧洲国家在处理与欧盟关系问题上,就很擅长以公投作为筹码来讨价还价。1992年,丹麦公投否决了《马斯特里赫特条约》,迫使欧方同意丹麦在货币、防务、司法及内政等领域享有“特权”;1995年,奥地利、芬兰、瑞典在加入欧盟问题上,也通过公投分别在外交及货币方面赢得更多自主权;爱尔兰针对《尼斯条约》和《里斯本条约》均发起了公投,分别从欧方要到了“军事中立地位”和在税收、堕胎、劳工权利等方面的自主权;2005年,欧洲多国更是对《欧洲宪法条约》举行或威胁举行公投,借此换取在欧洲理事会中更大的投票权;2015年,希腊通过公投否决救助协议草案,齐普拉斯总理也拿公投结果要挟欧盟,要求更大的谈判空间。

其次,公投是民众释放不满情绪的“出气筒”。公投一般针对特定问题要求民众做出“是”或“否”的选择,具有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特点。但由于重大议题往往错综复杂,而民众具体利益和知识范围差别很大,很多人不能带着“充分理性”去投票,更有甚者在情绪裹挟下进行“表达性投票”,不寄望于投票结果,只是单纯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彰显个体存在。

以英国2016年脱欧公投为例,民众普遍不具备全面权衡脱欧利弊的能力,投票支持脱欧的不少民众仅仅是为了发泄对社会现状的不满,想当然地认为脱欧就能摆脱欧盟束缚,重返大英帝国的荣光。不知公投脱欧给英国政治和社会带来巨大混乱,既加剧了社会分裂,也耗费了大量政治资源和精力。英国媒体认为,参加公投强化了民众的赌徒心理,公投赢了的一方,就会喜欢公投,输了的一方,就会讨厌公投,但这种情绪的宣泄并不利于问题的解决。

此外,公投是民族分裂势力用来造势的“广告牌”。苏格兰民族党于2014年举行了苏格兰独立公投,尽管公投失败,党领袖萨蒙德辞职,但苏格兰民族党成员不降反增,影响力进一步上升。在英国脱欧过程中,苏格兰独立的呼声不绝于耳,成为危害国家统一的隐患。加泰罗尼亚地方政府2017年进行了独立公投,尽管其独立主张未得到欧洲任何国家支持,推动独立公投的前地区政府领导人普伊格德蒙特也流亡国外,但其负面影响仍在发酵。今年9月,上百万人在巴塞罗那集会,要求加泰罗尼亚地区独立。

最后,公投是民粹主义治国理政的“万能药”。墨西哥新任总统洛佩斯被视为“左翼民粹主义”代表人物。他于12月1日就职后,立即采取了一系列让民众欢欣鼓舞的举措。他拒绝入住豪华且长期戒备森严的总统官邸,并决定将其像博物馆一样对民众开放。他拒绝乘坐价值2.18亿美元的总统专机,并宣布近期将其拍卖。

最具震撼力的是,洛佩斯誓言推进“公投治国”。他在竞选总统期间便承诺将取消墨西哥城新机场项目,胜选后即宣布就此举行公投。尽管公投结果表明70%的投票者反对建设机场,但公投参与人数只有百余万人,仅占墨西哥注册选民约1%,难以证明公投合法性。不过,洛佩斯已明确表示尊重公投结果,而且为了让民众更方便地参与公投,他致力于推动修宪,将公共财政、武装力量、选举等重大议题全部纳入可以公投的范畴。下阶段墨西哥公投将涵盖能源自主、社区建设、社会开支、反腐运动等多个领域。

全民公投还是洛佩斯行使权力的“重要武器”,在公务员工资改革遭遇最高法院阻碍时,洛佩斯的盟友也威胁将使用全民公投发起对最高法院的腐败调查。洛佩斯希望通过全民公投来完成对墨西哥政治生态的彻底改造。正如特朗普以“推特总统”闻名世界一样,洛佩斯很可能以“公投总统”而载入史册。

全球变局下的“时代病”

全民公投大行其道与当前世界大变局息息相关。全球化带来的经济关系调整,移民压力增加,科技迅猛发展,这些巨变给普遍民众带来的焦虑感与日俱增。民众与建制派的疏离感也日益强烈,进而对传统的代议制民主信任减少。根据2018年一项民调,拉美国家民众对议会、总统、政党的信任指数创下15年来新低。只有17.5%的民众还信任政党,39%的民众信任选举。

而一些政客或利益集团也希望在代议制民主失灵、极端意识掣肘的情况下,维护自身政治利益,顺势通过公投把问题推给民众,既讨好了民众,又逃避了责任。以秘鲁为例,12月9日就四项宪法改革举行了全民公投。秘鲁总统比斯卡拉发起此次全民公投涉及改革国家司法委员会、规范政党筹资、取消议员连选连任和恢复议会两院制,明里是以打击腐败、推动政治改革为由,暗里也希望趁机削弱反对党对议会的控制。公投结束后,比斯卡拉的民意支持率上升至66%,连续三个月将民意支持率保持在60%以上,创下了本世纪秘鲁总统的新纪录。

有英国媒体认为,公投泛滥已成为一种“时代病”,建制派精英们在无力推动政策时,便打着直接民主的旗号来转嫁风险,致使公投几乎成为了渡过危机的“标配”。这种廉价的、缺乏担当的短期行为弊端越来越明显,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塞勒也在质问西方政客,到底该“优雅而精确地做错一件事,还是笨拙而粗糙地做对一件事”。

公投与变革的悖论

民主理论上承认了民众的天然正确性,但现实中民众的声音是杂乱的、虚弱的。民主制度如没有敢于担当的强势领导进行有效决策,往往无法兑现民主的科学价值,反而为少数利益集团操控乌合之众开启了方便之门。

理想的公投需要具备太多要素,或许很难在现实中操作,而历史上西方自身对全民公投这种“直接民主”的质疑与反思从来没有断绝。英国前首相艾德礼就称公投是“独裁者和煽动者的工具”。在美国建国初期,“国父”们对古希腊式“直接民主”的批评仍言犹在耳:富兰克林认为直接民主“好比两只狼和一头羊投票决定午餐吃什么”;杰斐逊表示“如果51%的人可以剥夺49%的人的权利,民主就是暴民统治”;麦迪逊则强调直接民主“一直上演着斗争和骚乱”,“大多短命而后暴亡”。因此在美国的制度设计上采用“共和制民主”,摒弃了“直接民主”,重大议题不会通过全民公投来决定,连总统也不是按民众绝对票数选出来的。但在全民公投席卷西方的背景下,美国也难以安稳如山,它自己也有数不清的麻烦,社会不平等加剧、工资收入增加缓慢、债务水平居高不下、排外主义抬头、政治党争不断等等,这些问题都是滋生全民公投的土壤。

西方政治当前的悖论是,民众普遍呼唤变革,渴望出现敢于担当的强势领袖。而在全民公投甚嚣尘上的时代,西方很难产生这样的政治家。如果将法国总统马克龙算上一个的话,他最近的日子可不好过。法国的“黄背心”已出离愤怒了,民众不仅呼喊着要求马克龙下台的口号,他们还大声疾呼着,“法国需要瑞士式全民公投”,“民众必须要对政府的政策进行全民公投”。

看来全民公投的确有“瘾”。

(作者单位:重庆市西部法律研究院)

    责任编辑:朱郑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