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煤炭:向左走,向右走?

澎湃新闻记者 刁凡超
2024-05-27 14:05
来源:澎湃新闻

即将60岁的廖占利,与煤炭打了40年交道。从20岁时跟父辈一起下矿井,到后来成为地方能源局的一位科级干部,他说煤炭是他的“初恋”,但马上又补充道:“现在说这种话不合时宜。”

2020年我国提出“双碳”战略,从国家到山西的“双碳”方案里都提到“十四五”要严格合理地控制煤炭消费的增长,“十五五”要逐步减少煤炭消费,煤炭市场需求收缩不可避免。

作为中国煤炭产量最高的省份,山西省近8年的煤炭产量连创新高。但相比国内一些煤炭产区,山西省煤矿以井工矿为主,经长期高强度开采,山西省埋深1000米以浅煤炭资源查明率达到95%,而尚未利用的资源多在中深部,开采难度和成本上升,山西省煤炭行业竞争优势相对转弱。

同时,山西社会经济与煤炭高度绑定。今年以来,在煤炭进口增长、市场总体宽松的背景下,山西省煤炭产量同比减少,煤炭销量同比下降,煤炭价格承压下行,利润有所下滑,山西全省经济社会发展面临巨大压力。

转型,箭在弦上。

与经济高度绑定

2021年,受地缘政治、极端天气等因素影响,煤炭供需持续处于紧平衡状态,煤价一路上行,山西省经济发展凯歌高奏,经济增速达到9.1%,跃入全国前五。

2023年山西省原煤产量达到13.78亿吨,相比2022年增长约0.7亿吨,但与此同时,全省的经济增速却回落至5%。虽然煤炭产量持续提升,却难再撑起山西省经济的高速发展。

煤炭行业高歌猛进所带来的利好正在收窄。2024年1-2月全国规模以上煤炭开采和洗选业利润总额同比下降36.8%,山西省作为全国煤炭生产空间密集度最高的区域首当其冲,受到煤炭行业盈利能力下降的影响。

3月22日,山西省煤炭增产保供和产能新增工作专班办公室召开的2024年一季度全省煤炭产量调度视频会议指出,“今年以来,在煤炭进口增长、市场总体宽松的背景下,我省煤炭产量同比减少,煤炭销量同比下降,煤炭价格承压下行,煤炭利润有所下滑,全省经济社会发展面临巨大压力。”

2010年8月26日,太原,一家煤矿公司的洗煤厂。视觉中国 资料图

山西是煤炭大省,但大同、朔州都是动力煤,煤价受国家调控的影响非常大。廖占利说,近年来随着开采条件的提高,材料、人工等各项费用也在提升,而煤价的提升空间远低于各种材料和人员工资的提升,这导致近年来煤矿效率下降,并不乐观。“近三年煤价有段时间比较好,但只是昙花一现,目前有些企业已经倒挂。”

来自山西科城能源环境创新研究院的研究报告也证实了山西煤炭与社会经济的高度绑定关系:数据显示,山西省煤采选行业的税收在财政中的占比较高。从不同税收种类来看,资源税收在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当中的比重从2015年的9%,到2022年提升到了将近22%;在工业行业内部来说,煤炭采选行业的规上工业企业税收在全部规上工业企业的比重2022年也达到了将近73%。山西财政对于煤炭行业依然比较依赖。

报告认为,在未来煤炭产量下降的趋势下,要保证财政收入来源的平稳转换,需要有更多的非煤产业在山西省得到发展。

“一个蛋糕就这么大,你吃的越多剩下的就越来越少。”廖占利说,“我们的煤越挖越少,除非使用新探明的资源,否则情况不乐观,发展后劲乏力,这是制约我们可持续发展的主要瓶颈。”

山西科城能源环境创新研究院理事长袁进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指出,山西作为典型的资源型地区,长期以来形成了以煤炭生产加工为主的能源经济结构,为此,“十二五”以来,资源型经济转型成为山西省第一要务和最大战略。近年来,能源保供形势下,煤炭产量和价格上升,带动了山西能源产业新一轮增长,使其在山西经济中的占比更加突出。但这种现象只能是山西资源型经济转型过程中的阶段性波动,不能掩盖山西省经济结构的突出矛盾,也不会动摇山西省坚定推进资源型经济转型的长期战略。

转型之难

袁进认为,山西作为煤炭大省,在国家新型能源体系中,将长期承担能源保供责任,这与山西省积极推进资源型经济转型并不矛盾。而且,在资源型经济转型过程中,山西也要发挥煤炭产业对经济的平稳器作用,避免转型风险。

“对山西来说,转型发展既有紧迫感,更要有长远的战略谋划,不能等到资源枯竭了再来搞转型。”山西省远景目标中提到,到2035年人均地区生产总值力争达到2万美元,由此推算山西省年均经济增速需至少保持在6%。相比近年全国经济增速目标的期望值5%左右,山西产业结构转型更需提早谋划,厚积薄发。

《国务院关于印发2030年前碳达峰行动方案的通知》中明确指出,能源转型应坚持先立后破,稳住存量,拓展增量,以保障国家能源安全和经济发展为底线,争取时间实现新能源的逐渐替代,推动能源低碳转型平稳过渡。

能源转型背景下山西省需继续承担保障供应安全的重任,产业接替也应当遵循产业发展规律,先立后破,有序接替。

不过,廖占利认为,山西民营企业或者小型煤炭企业转型困难重重。“没有能力做。”廖占利说,“转型”实际上就是“改行”,需要投资,但转向哪个行业转呢?转型方向难以确定,一旦方向选择不对项目损失巨大。晋能控股在转型方面做了很多尝试,完成了很多工作,目前看来效果都不理想。

“大同、朔州都是动力煤,如果兼顾其他业务,反而效果不佳,这是一个总体的问题。即使有资金,你现在想转型,需要选对项目,转型是新手上路,从0开始。你可能有多年的煤炭产业积累和经验,但涉足另一个产业或者行业,你是新手。现在的时间都不给你练习的机会,无法承受。”廖占利表示,除非大集团一直在维持盈利,他们才会拿出资金进行转型的尝试,即使亏损,也有其他方面填补,小型或者民企很难承担这个转型风险。

山西省经济发展对煤炭的依赖性仍处高位,而新产业发展虽在加速发展,但与煤炭主业在体量上仍差距颇大。在一场山西能源转型的内部会议上,有业内专家认为,在煤炭主业存量势强,新兴行业增量势弱情境下,休克式退煤并不可取,不利于地区经济平稳发展。

专家指出,煤炭行业和非煤行业的关系在山西省转型实践中并不体现为二元对立的零和博弈关系,煤炭势弱、非煤行业乘胜追击,反而表现为一损俱损。煤炭主业在一段时间内仍需为非煤行业落地山西提供养分和储备,使非煤行业底盘更稳,基础更实。

根据《“十四五”现代能源体系规划》,全国将建设山西、蒙西、蒙东、陕北、新疆五大煤炭供应保障基地,确保全国能源供应安全。今后一段时期,山西省仍将作为重要的煤炭供应省份。

在那次会议上,山西焦煤集团一位部门负责人说:“山西的煤炭企业以国企为主,作为国有企业来说,尤其山西的传统是政府主导性的产业,你让企业去做一个转型,我们觉得这几年不是很多,实际上也没有创造性地去干一些产业。”不少与会专家认为,在过渡时期煤炭企业做好煤炭的本行,可能是当下最优选择。

依托煤不唯煤

如今,山西省非煤产业正冒出尖尖角,加速发展。2023年山西省规模以上非煤工业增长6.2%,增速相比煤炭工业高出近2.6个百分点。

袁进认为,新能源产业发展需与新技术革命并行。与经济发达地区和可再生能源资源丰富地区相比,山西省发展新能源产业,面临着科技创新、产业资本、营商环境等多方面短板,发展新能源产业需要有更大勇气,下更大力气,需要超常规的举措。

如何发挥传统能源产业的基础优势,培育能源产业发展新动能,是山西省需要认真考虑的课题。

目前,山西省可再生能源发电装机占全省发电装机总量的比例在40%左右,低于全国平均水平。山西省要在2030年前实现新能源和清洁能源装机占比达到60%的目标,仍面临很多困难,特别是受到土地利用条件等因素制约。

对山西能源转型,袁进建议,一是充分发挥非常规天然气资源和产业优势,进一步强化天然气在新型能源体系中的重要作用,做好天然气替代煤炭这篇文章。

二是在短期过渡期内,寻找煤炭产业的转型空间,协同推进矿山减污、扩绿、增长,比如积极推进煤炭企业节能降耗、瓦斯利用、资源循环、生态修复等。

三是高度重视资源型地区能源转型中的风险问题,在国家层面设立煤炭转型基金,支持山西、内蒙古等资源型地区实现煤炭公正转型。

(文中廖占利系化名)

    责任编辑:蒋晨锐
    图片编辑:朱伟辉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