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化石:今敏全短篇》——幻向现实的迈进

Luxuan
2018-12-18 17:04
来源:澎湃新闻

提起日本已故动画大师今敏(今敏本人生前对于自己名字有着执念,那便是:一定要在姓与名之间添加半角或全角的空格),作为他强有力的创作标签便会浮现在脑海中:现实与幻想的交织及两者的界限莫辨、城市生活中的压抑个体及由此延展而得的群像、动画中极具电影感的剪辑、包裹作品的荒谬、真实与现代感。故事内容与技巧紧密结合在一起,不存在谁吞噬谁的问题。称今敏为日本动画界的电影作者并不为过。如果我们回顾在他仅46年的生命中所创作出的作品,数量上讲并不可观:

1995年:短片《回忆三部曲——她的回忆》(负责脚本)

1997年:长片《未麻的部屋》

2001年:长片《千年女优》

2003年:长片《东京教父》

2004年:电视系列动画《妄想代理人》

2006年:长片《红辣椒》

2007年:短片《NHK15名动画人之——早上好》

早在1990年,今敏第一次参与了动画制作——在根据大友克洋漫画改编的动画《老人Z》中任美术设定,由此进入了动画行业,而在此之前,漫画曾是作为设计师出身的今敏的人生起点。而他作为漫画作者的身份实际上并不为世人所熟知,动画似乎才是属于他的人生正轨。前不久出版的《梦的化石——今敏全短篇》一书收集了今敏在进入动画业界之前的大多数漫画短篇作品,令今敏的粉丝得以一窥大师在其稚嫩的青春中靠一己之力挖掘出的珍贵化石。

串联起作为动画电影作者的今敏与作为漫画家的今敏,从其名声大噪的动画作品的成熟躯体跃至其早期的漫画短篇,观赏作为“今敏创作灵魂的核心“的萌芽与雏形。宛如《梦的化石》一书中唯一的彩片漫画《远足》一般,我们潜入无人问津的过去,看梦的化石恒久地存在着。

作为核心元素的共时性

今敏曾在自传《我的造梦之路》中曾提起“共时性”(Synchronicity)一词: “其间,共时性是最重要的。正是因此我才确信故事在变得有趣。”“共时性”一词为心理学家荣格提出的概念,意指“有意义的巧合”,事件产生于现在,内心事情与外界事情可以同时发生,例如实际事情与梦中事情相似。

纵观今敏的作品,共时性这一核心元素在故事的情节虚实交织莫辨中得以呈现,贯穿了今敏一生的创作,例如《她的回忆》、《未麻的部屋》、《千年女优》、《妄想代理人》、《红辣椒》等。但若细观,每部作品中,共时性的表现方式又有所不同。说是共时性其实并不精准,在今敏的作品中,共时出现的幻与现实并非出于平衡的状态中,而是幻向现实的迈进。

幻向现实的迈进与叙事深渊

幻,即幻想、幻象、虚构,作为已逝当下的残渍——回忆亦属其中。

幻向现实的迈进,即内心世界的具象化是谈论今敏作品时不可回避的话题。这在其他动画作品,例如《她的回忆》、《未麻的部屋》、《妄想代理人》、《红辣椒》中俯拾皆是。

《未麻的部屋》海报

《她的回忆》中,歌剧演员艾娃将自身回忆及欲望化为极具魅惑力及吞噬能力的星球,唤起每一个误入其中的个体的回忆并由此引发幻象;《未麻的部屋》中,主角未麻的房间成为未麻精神状态的重要象征物,粉丝通过幻想塑造的偶像歌手未麻不断排挤着已转型为演员的未麻本身,未麻这一极具人格分裂症状的形象与电视系列动画《妄想代理人》第三集中分裂为教师鹭月子与妓女玛丽亚的女主得以重合。而在《妄想代理人》中,即将被压力与欲望碾碎的都市人在陷入进退维谷之时希望通过逃避得到拯救这一妄想孕育着终将摧毁一切的棒球少年;《红辣椒》中,众人疯狂的梦合流涌向并吞噬现实世界。

关于幻向现实的迈进,仅《梦的化石》一书中就有不少沾有此元素的短篇漫画:《远足》中已沉入海底的家园是回忆的载体;《客人》中不断占据现实空间的幽灵如入侵者般差点挤爆整个房间;《圣诞钟声》中绝非现实之人的小女孩,与其将其视作从未来穿越至当下的时空穿梭者,不如说是男女主人公内心的希冀孵化出未来的孩子反过来施展影响力,将他们引至幸福的生活。

《红辣椒》海报

关于幻向现实的迈进,在今敏早期的漫画《虏》中(收录于《梦的化石》),我们能够看到更为雏形的阶段,即幻虽与现实有过交织难辨的时刻,却在故事结尾来临之前被明晰的界限再次隔离。区分叛逆少年铃木雄一被送至中心关禁闭(实为洗脑)之前与之后的界限是被彻底抹除了的,直至接近结尾处交叉蒙太奇的使用才开始暗示幻想的存在可能性,母亲出现在被浸泡在药水池中的铃木雄一面前——这一场景是对界限的最终确认。药水池的透明玻璃指涉故事中使用的嵌套结构,也勾画出现实大于并包裹幻想、幻想无从肆意溢出的闭环状态。这种洋葱横切面般的结构可以用一个术语“mise en abyme”概括,俗称剧中剧。Mise en abyme是由法国作家纪德(André Gide)发明的叙事手法,意为一个故事套在一个故事里面,令人如堕叙事的深渊。这样的手法,在《未麻的部屋》、《千年女优》、《红辣椒》中均有着极为明显的痕迹。与其早期漫画的闭环状态不同的是,其动画中叙事圈层之间凭借虚实交织的手法得以融汇,使得幻险些替代现实本身。

幻向现实的迈进与分形结构

在《千年女优》中,千代子所描绘的并非是追寻幻影的自己的回忆,而是成为当下的过去、成为现实的虚构,这样的共时性,让处于当下的立花源与井田恭二得以进入千代子所描绘的世界,并能够对这一世界进行作用和影响。用今敏自己的话来讲,便是:

曾经被称作“女影星”的老婆婆本应讲述自己的一生,但是她的记忆混乱了,过去演过的各种角色也混了进来,成了波澜壮阔的故事。

在这里,幻向现实的迈进,以一种曼妙如Maurice Ravel名曲Boléro(《波莱罗》)般的重复结构不断延展,今敏称之为“分形结构”:

分形结构是指用小的单位不断重复构成更大的图形,再构成更大的图形……这样不断反复,最终得到的整体结构与最小单位的结构具有相似性。

《千年女优》海报

这样的结构在《千年女优》中得到了完美的实践。心怀着对作为画家的钥匙男的爱,藤原千代子成为了电影演员。她在以日本战国、幕府、大正、昭和直至未来等不同时期的爱情故事中饰演众多角色,这些迥异的角色合力折射着现实中千代子对画家的追寻之心,虚实糅合,其爱的执念依靠虚幻的电影世界得以永恒。动画《千年女优》中的每一个电影角色是分形结构中小的单位,它们与作为原型的千代子并置,以情节上“奔跑”的设置与镜头的“无缝切换”实现了小的单位至更大的图形这一过程中“构成”的动作。同时,这样的构成过程在轮回式的重复中合流,整体向前延续着,直至未来的太空。

这样的结构在今敏早期的短篇漫画《太阳的彼方》中早有显现。如果我们拂去两部作品一悲一喜的外壳,聚焦于文本结构本身,便会发现相似之处:漫画中奶奶的病床遇到每一个关卡都如同重复的同一道关卡阻碍她前行,同时,非常矛盾地,每一个关卡在情节上讲又都是她得以前行的推力。如果说在《千年女优》中,电影角色的执念是以现实中千代子的情感为原型进行自动复制,那么,在《太阳的彼方》中,奶奶躺在病床上的惊险之旅则是以孙女理佐一家的旅程为地理参照。更不用说《千年女优》中立花源与井田恭二作为追逐者的形象,与《太阳的彼方》中对奔驰中的奶奶穷追不舍的医护人员的重合。

梦的化石

当我们谈论起今敏动画中电影式的剪辑,以及作为他人生起点的漫画,如果我们看到幻想是如何在动画每一帧的累积下以最为自由的方式成为现实本身,便会明白动画为何是他创作的最好载体。

虽然说今敏认为自己是在90年代,即以制作动画短片《她的回忆》为契机,在之后的漫画《OPUS》、动画《未麻的房间》和《千年女优》等作品中,明确了自己对“交织的现实与幻想”的偏爱,但在这本收录其80年代漫画作品的短篇集中,梦的化石已开始在他脑中和笔下有了轮廓。在这本短篇集中,我们能够再次感受到如今敏动画作品《东京教父》中所体现的温暖与幽默感、对于日常生活的聚焦和关注,以及那颗至纯的心。

    责任编辑:方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