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总统、两年战火，战争如何改变泽连斯基？

2024年2月24日，乌克兰霍斯托梅尔镇，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俄乌冲突两周年访问期间，在飞机残骸前自拍留念。视觉中国 资料图

2024年3月31日，基辅寒风凛冽，天空阴沉。这一天，乌克兰本该举行总统大选。但在2023年年底，除“乌克兰复兴”团体外，乌克兰议会党派和团体集体签署声明，同意选举应在战时状态解除至少6个月后进行。

“目前我们需要团结，而不是分裂。我们必须将所有资源用于争取胜利。”泽连斯基说道。

2024年5月20日，泽连斯基五年任期届满。在戒严令之下，乌克兰无法举行大选。一时之间，有关泽连斯基合法性问题的讨论不绝于耳。而在前线，俄军围绕乌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形成了新一波攻势。就在几天前，降低动员年龄的新动员法刚刚在乌生效，泽连斯基也罕见承认乌方存在兵力不足的问题，需要更多人加入，让士兵能够正常轮换，提升军队士气。

五年前，泽连斯基以创纪录的得票率击败时任总统波罗申科，创造了他第一次团结乌克兰社会的高光时刻，当选为乌克兰新的领导人。那时的泽连斯基，尚不知道自己的总统之路会从自己主演的政治喜剧《人民公仆》中照进现实。他也很难预料到，在2022年2月24日基辅响起的轰炸声中，他将成为一名战时总统。2022年，蓄起胡须、身穿军绿色外套的泽连斯基拒绝离开乌克兰，让战火之下的乌克兰再度团结在自己周围。随着2023年乌军反攻失利，围绕这位总统的质疑与批评之声再度响起。

五年来，围绕这位演员出身的总统，外界的议论之声不断，不乏质疑与批评，泽连斯基也在用自己的一些“手段”应对这些争议。如今，面对焦灼的前线局势以及下滑的支持率，泽连斯基或将面对自己迄今为止最大的政治挑战——在选举日期不明、自身任期届满的情况下与民众“续约”，泽连斯基将如何继续带领战火下的乌克兰前行呢？或许他需要一个“新的剧本”。

2024年5月17日，乌克兰基辅，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总统府接受采访。视觉中国 资料图

跃入未知

1978年，泽连斯基出生于乌克兰东部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州克里沃罗格的一个犹太人家庭。大学时，泽连斯基虽然在法学院就读，但却对法律不感兴趣，毕业后一心投身于演艺事业。他与伙伴们在世纪之交组建了“95街区”喜剧表演队，推出了许多涉及政治议题的喜剧表演。在随后的许多年里，对乌克兰人来说，一届又一届政府来来去去，而泽连斯基和他的剧团始终在那里，几乎算得上是在多年政治动荡中保持连续性和平静的象征。

真正让泽连斯基名声大噪的，无疑是2015年出品的电视连续剧《人民公仆》。在剧中，泽连斯基所饰演的中学历史老师因痛骂政府、疾呼反腐而意外成为总统。而在4年后，泽连斯基带领着“人民公仆”党，正式迈向总统大选。

2019年春天，在开始竞选乌克兰总统3个月后，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开始了选举前的最后一场大型喜剧演出。在后台，他显得有些恐惧，紧紧咬着嘴唇，眼神始终向下，盯着地板。

那天早些时候，有人给剧院打来了匿名威胁电话，声称在剧院内安装了炸药。警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但建议剧院取消演出。然而，泽连斯基与剧院管理层商议后决定继续演出。

泽连斯基的朋友们说，他沉迷于掌声和崇拜。而泽连斯基本人则说：“走上舞台给了我两种情绪。首先是恐惧，只有当你克服了恐惧，快乐才会来临。这就是吸引我回到舞台的原因。”

没有公开演讲，没有新闻发布会，没有在政策问题上明确表明立场，泽连斯基只是与团队成员继续着喜剧表演。但在那年大选的第二轮投票中，厌倦了建制派政客空洞承诺的乌克兰人不再对波罗申科夺回克里米亚和顿巴斯的言论买账，而将希望寄托于更加“接地气”的泽连斯基，盼望着他能够像剧中的瓦夏一样，向寡头和腐败的政客“开刀”，带领乌克兰走出经济困境。最终，泽连斯基以创纪录的73.22%的得票开启总统生涯。当时有评论称，泽连斯基正带领乌克兰这一地缘政治的焦点“跃入未知”。

摇身一变成为自己曾经以喜剧讽刺的政客，没有政治经验的泽连斯基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上任之初，泽连斯基就陷入了国际舆论的漩涡。2019年，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施压泽连斯基调查拜登父子的电话录音被曝光，让乌克兰被卷入美国国内政治纷争之中。2020年，泽连斯基解雇多名推进反腐及改革的重要政府官员的人事变动决策引发争议，随后的新冠疫情则让乌克兰本就脆弱的经济进一步陷入衰退。当年，“人民公仆”党在地方选举中失利，为泽连斯基敲响了警钟。

到了2021年，泽连斯基和其团队仍然未能取得任何重大改革成果，这让对泽连斯基寄予厚望的乌克兰民众感到失望。根据Statista平台公布的数据，当年3月，仅有12%的人非常认同泽连斯基的政策及行动，而有多达53%的人持不赞同的态度。

战时总统

2022年2月24日后，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多次采访泽连斯基并曾多次随其前往前线的美国记者西蒙·舒斯特（Simon Shuster）在文章中写道，尽管美国曾发出预警，但直到轰炸声响起前的最后几个小时，泽连斯基都不相信俄罗斯会对乌克兰发起军事行动。在此之前的数周，他淡化了俄罗斯可能发起军事行动的风险，并拒绝了乌军指挥官关于加强边境防御的建议。而在军事行动开始后，一些政府官员已经收拾好行装，驾车逃离。

2022年2月26日，泽连斯基在Telegram发布自己于基辅街头拍摄的视频，呼吁保卫国家。

但泽连斯基出现在2022年2月26日录制于基辅街头的一段视频中，他以这种方式向乌克兰民众表明“自己将与国家同在”。“我在这里。我们没有放下武器。我们将保卫我们的国家……荣耀归于乌克兰。”而在与西方盟友对话时，泽连斯基说，“这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看到我活着”。

“在决定性时刻，泽连斯基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领导人，这对乌克兰人来说意义重大：他没有接受别人的邀请离开自己的国家，而是有尊严地履行职责。这成为他形象的一部分，确保了他在国外和国内的受欢迎程度。”乌克兰Gradus Research研究机构创始人布利兹纽克（Evgeniya Bliznyuk）曾这样说道。

泽连斯基开始将喜剧演员的经验转变为自己的资产。在面向乌克兰民众发声、呼吁团结之外，他还频繁向外国议会和政府发表演讲，不断将乌克兰的声音传向世界各地，引经据典、寻求共鸣，以期获得更多对乌援助。曾有学者指出，喜剧演员通过与观众的亲密联结谋生，而泽连斯基正是通过简单朴实的表演吸引舆论，自下而上对其他国家政府制造压力。

战争完全改变了乌克兰人以及世界对泽连斯基的态度和印象。与此同时，战争也改变了泽连斯基。

“最大的变化发生在战争的头几个月，”舒斯特写道，“他（泽连斯基）固执、自信、报复心强、不讲政治、勇敢到不计后果，对阻挠他的人毫不留情，他将人民的愤怒和韧性引导出来，并有目的地向世界表达。但也正是他20多年演员生涯中磨练出来的表演技巧，才使泽连斯基在这场战争中如此有效。”

尽管并不是每次演讲都能为乌克兰争取到新的援助，但泽连斯基坚持留在乌克兰以及在外交场上的积极发声无疑获得了乌克兰民众的认可。到了2023年2月，在俄乌战火持续一年后，已有58%的乌克兰人非常认可泽连斯基在战争中的行动。

质疑再起

时间来到2023年夏季。曾经一度被外界认为可能无力抵抗俄军攻势的乌克兰军队宣布发起反攻，而其于哈尔科夫、赫尔松等地取得的成果也一度让乌克兰社会及其盟友对反攻充满期待。然而，乌克兰虽在克里米亚以频繁打击使得俄黑海舰队承压，但在俄军已经修建完备的防线和雷区面前，乌军陆上反攻的效果远未达到预期。到了秋冬季节，乌军已逐渐转攻为守。

被寄予厚望的反攻进展不顺，西方陷入援乌疲劳，全球注意力渐渐转向中东爆发的新一轮冲突，这些困境使得乌克兰曾经在国家安全威胁之下被搁置的政治辩论与社会不满重新回归。到了2023年12月，泽连斯基的支持率已自2022年12月的84%降至62%。

时任乌武装部队总司令扎卢日内。东方IC 资料图

与此同时，泽连斯基与军方的矛盾也逐渐走向台前。时任乌武装部队总司令扎卢日内的支持率在2023年底实现了对泽连斯基的反超，升至88%。几乎在同一时期，扎卢日内在接受西方媒体采访时称俄乌在前线已转入阵地战并陷入“僵局”，这一与乌克兰当局对外表态背道而驰的悲观言论立刻遭到泽连斯基批评。一时间，关于扎卢日内可能被解职的传言甚嚣尘上。

基辅市长克利奇科则在接受采访时公开表示，扎卢日内说的是实话，而泽连斯基正在为他的错误付出代价。“总统今天发挥着重要作用，我们必须支持他直到战争结束。但在这场战争结束时，每个政治人物都将为他的成败付出代价。”

2024年2月，在“换帅”传言流传许久后，泽连斯基最终将扎卢日内解职，并对乌军高层职位进行多项人事调整。5月，泽连斯基解除了扎卢日内乌武装部队现役，理由是其健康指标不符合继续服兵役的要求，随后正式任命其担任乌克兰驻英国大使。有分析称，泽连斯基意在将广受民众支持的扎卢日内排除在政坛之外，减轻自己在5月20日任期届满之际继续任职的压力。

泽连斯基发起的“高层重置”并未止步于军方，还包括自己的“内部圈子”。3月以来，乌国家安全与国防委员会秘书、总统办公室副主任、总统顾问等职位陆续出现人事调整。泽连斯基没有对其核心圈子的改组进行详细说明，只是表示“我们将继续重启我们的国家机构”。《基辅邮报》对此评论称，基辅高层突然的重大变化“引发了不确定性和猜测”。

独立研究员斯科尔金（Konstantin Skorkin）曾在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撰文称，泽连斯基对乌领导层进行大规模调整，是在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双重危机——在泽连斯基总统任期于今年5月20日正式结束后，俄罗斯军队在前线不断增加的压力可能会加剧内部动荡。

斯科尔金写道：“主要问题在于，泽连斯基开始紧张，并开始对针对他合法性的指控反应过度。扎卢日内被解职一事动摇了公众对泽连斯基的信任。自此之后，这位总统开始使用老生常谈且缺乏说服力的言辞，指责有人企图‘动摇军心’，暗示任何质疑其合法性的企图都将被视为敌人破坏国家稳定阴谋的一部分。”

背后身影

尽管泽连斯基支持率正不断下滑，但根据今年2月的一项民调，仍有63%的受访者认可泽连斯基表现。政治分析家巴拉（Vitaly Bala）分析称，只有在前线出现重大失利或达成有争议的和平协议时，政府才会面临真正的威胁。

巴拉和一些分析人士还提出了另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案——在战时成立民族团结政府，将反对派纳入执政团队。“当局应该改变其人力政策，为了继续掌权，他们必须分享权力，但他们的做法恰恰相反——将所有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中。”

随着战争持续，对于乌克兰政府权力过度集中的指责愈发频繁。而这一指责所针对的对象不仅是泽连斯基，还有他的“幕僚长”——总统办公室主任叶尔马克。叶尔马克曾是一名律师和电影制片人，与泽连斯基已是十几年的好友，曾经被视为总统的“影子”。而在2024年，他进入了《时代》杂志“2024年最具影响力的100人”名单。

2024年3月20日，乌克兰基辅，美国总统国家安全顾问杰克·沙利文和乌克兰总统办公室主任安德烈·叶尔马克（右）出席新闻发布会。视觉中国 资料图

美国《华盛顿邮报》5月18日刊文称，包括戒严令在内的战时条件将非凡的权力集中在总统行政部门，使叶尔马克可能成为该国历史上最有权力的参谋长，和他的上司几乎没有区别。叶尔马克和泽连斯基很少单独露面，总是形影不离。一些乌克兰和西方官员表示，对总统最亲密助手的怀疑正在破坏泽连斯基的权威，并引发了一种怀疑：究竟是谁在发号施令？

报道称，叶尔马克与总统的亲密关系以及其对总统的明显影响力招致了一系列指责。叶尔马克以不民主的方式巩固了总统办公室的权力，监督实施对扎卢日内等乌高级官员不必要的“清洗”，限制外界与泽连斯基的接触，寻求控制几乎所有重大战时决策。甚至有人透露，叶尔马克控制着哪些其他官员可以出国以及何时出国，并且成为许多外国重要官员与乌克兰的“联络员”。

“他（泽连斯基）的可信度正在下降，”一位不具名的乌克兰官员表示，“因为叶尔马克的行为正不断反映出总统存在的问题。”

独立研究员斯科尔金也认为，泽连斯基目前几乎没有任何其他意见来源，而这对管理来说从来都不是好事。“这也让人怀疑这个越来越倾向于叶尔马克的班子会有多稳定，以及这位无所不能的行政长官的野心是否会膨胀。”

新的剧本？

在数百万民众流离失所、面临财政压力的乌克兰，举行战时选举确非易事。不过，来自乌克兰选民委员会（Committee of Voters of Ukraine）的科谢尔（Oleksiy Koshel）认为，政治算计在其中也发挥了作用。泽连斯基团队最初希望举行选举是因为总统的支持率很高。但随着他的支持率在年底开始下滑，领导层对这一想法也就冷淡了。

在民间，乌克兰人对举行战时选举的兴趣并不大。基辅国际社会学研究所3月的一份调查显示，仅有15%的受访者认为乌克兰应当举行大选。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泽连斯基全无压力。乌克兰评论家巴蒂奥尔（Daria Badior）在一篇名为“在乌克兰，没有选举并不意味着选民满意”的文章中写道，战时，民间对于是否批评执政者感到左右为难，但两年来，人们的自豪感开始减弱，记者们恢复了反腐调查，民众也开始不顾戒严法规定，举行一些抗议活动。

“我们的总统可能是一位多次登上《时代》杂志封面的国际明星，但他仍必须为人民服务。今年春天我们不会投票，但我们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提醒他注意这一点的机会。”巴蒂奥尔写道。

与此同时，随着5月20日泽连斯基任期届满，缺乏延长总统任期的明确机制、宪法与戒严令之间的冲突令关于泽连斯基总统地位合法性的讨论愈发频繁。

乌克兰宪法规定，乌总统任期为5年，现任总统应在选出下一任总统前继续履行职责。另一方面，乌克兰自2022年2月24日后颁布了戒严令，明确禁止在戒严期间举行总统及议会选举。而就在今年5月8日，乌最高拉达（议会）当天通过了总统令草案，乌克兰国家战时状态和军事动员将从5月14日延长至8月11日。

支持泽连斯基继续任职者认为，根据宪法，泽连斯基应在选出下一任总统前继续履行职责。而反对者则认为，乌克兰宪法并未明确规定在戒严令之下可以延长总统的任期。考虑到宪法是最高法律、位居戒严法之上，大选不应推迟。

俄罗斯方面近期已多次发声，对5月20日后泽连斯基继续执政的合法性提出质疑。而在乌克兰，尽管泽连斯基的支持者们在公开场合强调泽连斯基继续执政不会面临合法性问题，但私下里，对相关讨论可能会对公众舆论产生影响的担忧已经出现。合法性意味着遵守法律，而另一个问题则是正当性，即民众对政府的认可度。

根据《经济学人》杂志获得的一份内部调查，六分之一的乌克兰人认为泽连斯基的地位会在 5月21日发生某种变化。该文章分析认为，这些数字还不足以主导公众舆论，也与法律问题无关，但确实制造了一种消极背景，并可能在一段时间内削弱国际支持。

面对不断变化的内外局势，任期届满的泽连斯基将如何带领乌克兰继续前行，备受外界关注。英国历史学家加莱奥迪（Mark Galeotti）撰文称，泽连斯基在2022年成功将自己重新塑造为战时总统，而在战争持续两年多后，这位演员可能需要再写一份“新的剧本”。

“这是一场可怕而血腥的战争，但已不再是一场事关乌克兰生死存亡的斗争。人们不再真正担心俄罗斯人会攻占基辅。随着战争性质的变化，泽连斯基政府开始面临更广泛的政治挑战。在某些方面，乌克兰的形势越好，泽连斯基个人的处境就越艰难。”加莱奥迪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