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家访谈|张军:听讲座是我学术生涯的起点

张军/口述 澎湃新闻记者 柴宗盛/采访整理
2018-12-11 14:48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近几十年,世界承平日久,乐观的人们以为,个人命运可以握在自己手中。回头看来,在逝去的岁月里,个人命运是随时代起伏的,个人命运与时代有极强的关联。在跌宕起伏的大势中,经济学家群体经历了怎样的生活和个人选择,他们的经历和治学与国家时代命运又有着怎样的交织?

澎湃新闻·请讲栏目推出“经济学家访谈”系列,讲述中国经济学家个人成长、治学故事,以及大时代背景下的家国情怀。

今天我们刊发的是复旦大学经济学院院长张军的口述。

张军教授近照。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37年前我作为安徽考生以高分考入复旦大学时,今天我们的经济系当时还叫政治经济学系。实际上,那个年代,全国都一样,只有政治经济学这个学科。与今天千军万马抢学经济金融不同,在当年那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政治经济学”这个术语并不吃香。不过,作为文科生,复旦的政治经济学系那一年居然录取了90多位同学,后来分成两个班,一个读了经济学,另一个班专攻人口学。我在经济学的班。

张军高中时期照片。

政治经济学系的课程虽然也涉及高等数学、英语、统计和经济史,甚至计算机语言,但我们当时课堂学习的主要内容还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包括政治经济学原理、《资本论》、国民经济计划管理、财政、社会经济统计等,读马克思的《资本论》这样的经典原著是花了较多时间的。要知道,那时候除了课堂学习之外,校内校外的一些讲座更是对我们有巨大的吸引力。

上世纪80年代是年轻人思考人生价值的年代,所以我们最喜欢听的讲座毫无疑问是哲学。我们那一代人都喜欢哲学,校园的3106教室或3108教室的讲座最受欢迎的也一定是哲学讲座。讲座大多数都是安排在学生们吃了晚饭和洗了澡之后。现在想来那是校园生活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候。

我喜欢哲学,但对科学哲学尤其感兴趣,觉得物理哲学是特别重要的一门学问,因为科学哲学要回答的基本问题是,科学是什么,科学不是什么,科学和真理的关系是什么,科学会不会错,科学是怎么进化的,科学是怎么发展的等等这些问题。

张军在自己的画作前留影。

讲科学哲学的学者往往是研究物理学,或者自然科学科学史的人。这些人那时候称自己是研究自然辩证法的。我听过的科学哲学讲座大部分讲物理学历史与量子力学这些内容。我买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也向图书馆借了一些。我有一本澳大利亚的学者写的《科学是什么》,这本书在我的书柜还能找到,中国科学院有一本自然辩证的期刊,叫《自然辩证法通讯》,我也喜欢看。我中学就喜欢数学和物理学,对化学兴趣不大。在大学校园里又开始对物理学特别是量子力学情有独钟,读了很多书,当然也不见得完全看得懂,但还是经常到书店去看有没有这方面的书,我读过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德国人海森堡写的《物理学与哲学》。读了卡尔·波普尔的《科学的结构》后,觉得非常重要,一定要去研究这本著作,费了很大劲去弄懂它。后来我还读了拉卡托斯的《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也是研究科学结构的著作,它讲的是关于科学如何由内核和外围来构造出来。

你一旦接受这些理论,就想去看有关物理学家写的东西,也特别喜欢听物理学名师做的报告,有些我不大听得懂但还是要去听,用今天的话讲就是典型的物理粉。记得大概在1982、1983年的时候,周培源先生来复旦做一个讲座,我蹭进去听,那个讲座关于天体物理的,由谷超豪教授主持,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周培源先生,相信我是现场唯一的文科生。

对于周培源先生的印象从我少年时代就有了。我在念初中的时候订阅了《人民画报》,我记得有一期上面有一幅爱因斯坦的黑白照片,爱因斯坦坐在一个躺椅上,照片摄影者的署名是周培源,我那时候就猜周培源是不是爱因斯坦的学生,他怎么能给爱因斯坦拍照?这给我带来很多遐想。所以后来我对周培源这个名字就有了深刻印象。

那个讲座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周培源讲了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他说建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国门封闭,在国门再次打开后,他发现国际物理学杂志上发的文章他基本都看不懂了。听到这句话我很惊讶,连他那样的著名物理学家都看不懂了,一方面说明物理学已经成为年轻人的工作,也说明国内物理学研究和国际物理学前沿脱节了很久。类似的话我们的苏步青校长在那个年代也讲过,他说自己已经不能跟上学科研究的发展步伐,今后不想再参加数学系博士论文的答辩。

张军在复旦大学本科时期的留影。

我去听的另一个大物理学家的讲座是1984年冬天杨振宁教授的。他到复旦来接受名誉博士证书,之后做了非常有意思的报告。那天正下着雪,讲座先定在复旦数学系的小礼堂,苏步青老校长、谢希德校长他们都在,谢校长主持报告会。但那天人太多,礼堂比较小,还分上下两层,二楼上站了很多人,怕承受不了,谢校长说我们得改地方,就换到不远处的相辉堂,当时叫大礼堂。所有人冒着雪跑到大礼堂。我冲到了大礼堂的主席台,就站在旁边听完杨振宁教授的报告。他报告的题目叫读书教学40年,讲他从抗战时到西南联大念书,后来去美国读书和做研究,结识国际上很多物理学家,包括爱因斯坦。当时国内还没有讲座用幻灯的习惯,但杨振宁教授带了一台幻灯机,幻灯片是自动翻转的,像一个圆的转盘,可以有上百张照片。我记得他的幻灯片中有很多我特别敬仰的物理学家,包括狄拉克、海森堡、波尔、吴大猷、李政道、吴健雄等。我记得他有一张照片,是他的儿子在电梯里跟爱因斯坦站在一起的一张合影,他的儿子那时候还很小。这是我在校园里听得比较完整的关于物理学家个人成长的讲座。1994年我到香港访学,在香港三联书店发现三联书店为杨振宁教授的这个讲座出了书,名字就叫《读书教学40年》,我一看基本就是那个讲座的文字版,里面所有的照片就是那天讲座播放的照片。我如获至宝,赶快买回来收藏。

自从听了那个讲座,对杨振宁先生的个人成长以及他后来在物理学界的人脉、学术研究,甚至包括他跟李政道之间的纠纷都很感兴趣。现在关于杨振宁所有的传记,大概有六、七个版本我都有,我也很喜欢看他写的文章,包括翁帆编的《曙光集》我也认真地读过。我见过杨振宁教授三次,其中有一次在他的讲座中我还问了他一个问题。

张军在复旦大学本科时期留影。

当时复旦的校园里有很多著名的物理学家,谢希德校长、华中一校长、杨福家校长都是研究物理的,我跟杨福家校长和华中一校长后来成为私交甚好的朋友。杨校长前不久还送了一本别人为他写的《杨福家传》,里面有很多杨校长接触过的国内外的著名物理学家照片,我还发现了一个错误。有一张照片是李政道教授75岁生日时,周光召教授率团去纽约参加生日party。有一张照片图说写的是周光召、李政道、杨福家。我看了那个人应该不是周光召,就发短信给杨福家教授,杨教授回复我,你看得很仔细,确实写错了,那是李政道在大陆的一个研究助理。物理学界的很多著名学者像吴大猷,邓稼先,还有吴健雄,我都关注他们。

当然在校园里我也听了很多经济学的讲座。

1980年代的大学校园虽然已经很开放,思想解放的氛围很浓重,但坦率讲课堂上的内容还是有点陈旧,我们反而喜欢听高年级学长做的一些讲座,他们是研究生或者大三、大四的学生。当时流行这种讲座:先介绍一个外国经济学人物,再关注他个人的研究,主要是讲美国经济学关注的东西,那时候大家不注重对经济学方法的研究,更多是了解某个理论或思潮。

一旦接触这样的东西,就特别想把英文学好,只有熟悉了英文才能去读文献,这对我有很大的刺激,一定要把英文学好,每天晚上都在学英文,拿一个无锡出产的红梅牌无线电,听美国之音慢速英语,后来慢慢到正常语速,那是很小的收音机,听短波不稳定,听得很吃力,但很有帮助。

张军(左)与复旦大学经济系主任尹伯成教授。

到我1985年留在复旦读硕士时,复旦校园里的老外多起来了,1985年前后复旦谢校长跟美国一些大学的交流搞得很好,来了很多美国的学者,经济学界也来了不少人,大部分是从美国和英国来访问,大概待几天或者稍微长一点,那时候我们这边还没有能力请一个老外在复旦待上一个学期,基本上都是来访问,然后做个讲座。为了练习说英文的能力,我喜欢主动跟老外交流。

大部分来的访问学者研究自然科学,也有一些政府的官员,比如总统的科技顾问这样的职务。我也去听这样的讲座,还有一些社会科学方面的学者,我们经济系也有一些老外的讲座。这些外籍演讲者只是短期过来,不是长期任教。

我听这些讲座主要是为了训练英文表达,所以每次不管什么样的讲座我总是坐在第一排,还要准备一个问题。后来我们老院长注意到,我每次听讲座很积极,还要去提问,他不认识我,就问我是否是世经系的?因为世经系的同学考进来的时候英文都很好,而经济系的学生英文一般都不好,他觉得我是个例外。

老外讲授经济学的机会并不多。但对我经济学的学习影响比较大的是这一次,1983~1984年上海海运学院(现在上海海事大学)跟英国曼彻斯特大学有一个关于海洋经济方面的合作项目,在海运学院办一个班,这个班大概有二十个学生,将来搞海洋经济方面的研究,由曼彻斯特大学派经济学教授来讲经济学基础课,如微观经济学、宏观经济学,还有产业组织理论。我们自己的课表里还没有这些内容。

我不知道怎么得到了这个消息,和班里的几个同学商量后,决定去旁听,这个课程每周有好几节。海运学院在浦东,复旦在浦西,当时交通非常不便,我们每天晚上从复旦骑自行车到黄浦江码头,再坐轮船摆渡到对岸听课,下课再赶回宿舍,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就那样,旁听的人还蛮多,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英国教授,海运学院那个班的很多学生和我成为朋友,他们大多数人去英国留学了。海运学院的课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英国教授带来一些英文教材,那是很难得的。这个经历实在是意外之喜。

我从海运学院课堂上听到普林斯顿大学的William Baumol的理论,专门研究公用事业的市场结构。听讲之后对产业组织理论感兴趣了,一直影响到我研究生的阶段。我的硕士论文写的就是产业组织。我的硕士论文选题是美国航空业在撤销管制之后的市场结构变化。我对这个题目特别感兴趣,花了非常多的精力去阅读文献,还让复旦图书馆去买了这方面的书,当时图书馆可以由我们的建议购买外文书籍,如果觉得某本书重要,图书馆通过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把这本书买来。尽管很麻烦,还是买到了威廉·鲍莫尔关于产业组织的书。当时那个理论叫可竞争市场的理论(Theory of Contestable Markets),还有这方面其他的书,后来也看了《美国经济评论》上的一些论文。我们经济系资料室的外文期刊,美国主要期刊我们都有,时间比美国那边晚半年甚至更长时间,但每一册我们都能看到,就这样看了很多文献。

我们虽然在研究生阶段已经开始系统学习现代经济学的理论,但我那时候还没有真正用这些理论来思考中国的经济。当时中国虽然改革开放了,但我的注意力还没投向中国经济自身。那时候我们对中国经济的变化还没有什么感觉,更没有能力去解释。在我的这个西方经济学的专业方向上,我们似乎对美国的经济学家和里根时代的美国经济的变化更感兴趣。

不过,学院和学校的各类讲座中已经有一些关于中国经济改革的主题了。因为改革开放,校园内吹进来很多新思潮。当时中科大的温元凯到美国去了一段时间,回国后他到复旦做讲座,介绍美国的科技。偶尔也有一些中国本土研究者的讲座,周其仁来讲过一次,讲中国农村的实际情况,他们跟杜润生先生下去调研,掌握了一些情况和数据,很开眼界。朱嘉明后来也来讲过一次,我有印象。后来世界银行对中国有个援助项目,是关于中国大学发展的项目,涉及经济学科的课程表改革,谢希德校长请来了很多世界知名的经济学家来复旦出席研讨会,包括邹至庄。我也蹭进去旁听。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邹先生。

那时候复旦经济系也有一些年轻学者,试着用现代经济学来看中国经济。我估计很大程度是受到了匈牙利经济学家科尔奈的《短缺经济学》的影响,那本书的英文版不知道怎么进入国内,大家就复印,读来特别有劲,觉得他的分析方法很实在,大家就模仿那套方法来思考中国的问题。

当时复旦经济系的几个青年教师(如符钢战、史正富、罗首初、朱民等)成立了一个国民经济研究小组,他们尝试用现代经济学的语言来描述中国经济现象,让大家耳目一新。后来他们写了书,还得了孙冶方奖。我和我的部分同学也会蹭进去参加他们的讨论。

我这个年龄段基本上没有参与那个年代的重要会议,譬如莫干山会议什么的。在校园里我还是对物理学、自然辩证法这些东西感兴趣,没有完全把精力放到现代经济学上。

1982年张军本科期间《资本论》考卷,由任课教师张薰华教授保留至今。

现在回头看,当年复旦的那些讲座深深地影响了我的学术人生。复旦毕业之后我留校任教,30年来我的足迹遍布国内、欧美和亚洲各地,这让我有机会对西方的社会科学家和自然科学家有了更直观的看法。我觉得,西方在科学发展过程中,特别是受到文艺复兴以后自然科学发展的影响,经验科学的思维方式已经从传统变成文化。无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经验科学的传统都一样影响科学工作者的行为和思维。科学,即便是社会科学,建立在实证意义上的理论的构造都是最核心的工作。科学可以错,科学不是真理,它是我们不断接近真理的工具。

【口述人简介】

张军,1963年1月出生在安徽亳州市电力系统的干部家庭。自幼学习琴棋书画,念小学时是篮球队员,念大学时则是复旦诗社的早期社员,还曾参与创办演讲协会。

现任复旦大学经济学院院长,复旦大学“当代中国经济”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上海市经济学会副会长。入选国家万人计划,荣获上海市先进工作者称号、上海十大杰出青年称号以及复旦大学校长奖,更是第七届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获得者,以及美国比较经济学会最佳论文奖Bergson Prize获得者。曾受邀参加李克强总理主持的经济形势座谈会。

    责任编辑:田春玲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