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琼:《钢的琴》,工业废墟下的历史往事与工人精神

2024-04-29 12:55
北京

原创 王雨琼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钢的琴》:工业废墟下的历史往事与工人精神

作者:王雨琼

《钢的琴》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钢的琴是一部建立在上世纪开始的国企制度改革下的东北老工业基地的电影,通过三代人的矛盾和抉择,刻画了下岗潮中在身份转变过程中挣扎奋斗的底层工人群像,反映出历史剧变在东北带来的时代碰撞。

《钢的琴》上映于2011年,电影将镜头聚焦东北国企制度改革时期遭到“下岗潮”冲击的一群下岗工人,通过讲述陈桂林和他的一群朋友试图通过制造一架钢琴挽留女儿小元的故事,刻画了那个时代的下岗工人群像,油画般精心设计的镜头和构图,富有苏联和东北特色的配乐,展现出时代冲击下老东北工业基地的历史往事和以陈桂林和他的朋友们为代表的工人群体的无奈境地和团结义气、敢拼敢想敢干的精神特质。

01

东北国企制度改革的历史背景

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的发展,以及国家产业结构的调整,许多国有企业面临连年亏损和冗员过多的问题。1979年4月,中央发布了《关于扩大国营工业企业经营管理自主权的若干规定》等文件,标志着以放权让利为重点的企业改革在全国范围内开始施行。作为新中国国有工厂聚集地和重工业基地的东北三省,无疑是这场改革中受到冲击最大的地区之一。1986年8月3日,沈阳市防爆器械厂正式宣告破产,成为新中国第一家宣布破产的国有企业。[1]据统计,新旧世纪交替之时,东北地区的下岗职工数占据了全国下岗人数的四分之一左右。[2]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变革和转型中,东北因其突出的产业结构面临着举步维艰的局面。在这样的时代阵痛下,“下岗潮”成为以东北为背景的文艺作品绕不开的时代话题,从近期大火的《沉默的真相》、《人世间》到张猛导演的另一部作品《耳朵大有福》,都是聚焦这一时期东北下岗工人的作品。

《钢的琴》的故事在此背景下展开。影片中大量工业废墟的空镜头,富有东北地区方言特质的台词对话,工友们追逐安昌业时破旧的街景,构建起一个时代浪潮下的东北图景。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一个地域的“阵痛”成为绕不开的话题。电影中有大量镜头对准东北的工业废墟,标志性的鞍山对炉水塔,火车经过时冒着危险炸鱼的情节,坍塌了一半的大楼,堆放在阴暗的工厂里掩埋在尘土下的木材和零件,导演张猛将东三省在这场转折中的道道伤痕如实地记录在镜头中,用真实的笔触和色调展现出一个“烟囱比楼多”的老工业基地,为人物的活动构建起时代舞台。。

作为电影中一条暗线的烟囱事件,是历史背景集中体现最为突出的地方。当烟囱即将被定点爆破的消息传来,已经下岗的工人们却依然“又写联名信,又按手印啥的”,呼吁留下这个已经失去原本作用的老建筑,挽留的不仅是眼前的地标,更是群体的记忆,是一个光荣辉煌的时代。但即使作出了写联名信、开烟囱改造构思的会议等等一切可能的努力,工人们还是改变不了烟囱被定点爆破的命运,临近电影尾声处,他们站在远处的山头上,看着曾陪伴几代东北人成长的两个大烟囱倒在尘烟之中,就像看着陈桂林留不住的女儿,看着他们留不住的光辉岁月。“烟囱”倒下,象征的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和终局,过往的岁月坍塌,卷起的尘烟却迷蒙了眼前,这是对记忆中一个地标的告别,也是对一个时代的告别。

02

新旧时代的碰撞

国企改革和东北“下岗潮”的出现,根本上是新旧时代的碰撞下不可避免的阵痛,这样的碰撞在电影中也有充分体现。陈桂林和小元的父女关系以及与小菊间的冲突,实际上也是新旧时代两种观念的冲突,面对下岗带来的生活困窘,前妻选择离开陈桂林追随一个用炉果和扑热息痛勾兑假药的商人,过上了“梦寐以求的不劳而获的生活”,实际上也是一种对过往的道德观念的抛弃和逃离。影片开头,陈桂林和小菊站在原野上商讨离婚事宜,背后一边是漏风的钢架屋顶和断垣残墙,另一边是完整的屋顶和整齐的楼房,两相对比的镜头既是生活和经济状况的暗示,也是道路的分岔和观念的碰撞。这样的碰撞下,“小元”作为电影中一个重要的意象,在父母两方争夺中作出抉择的过程,代表了东北下一代在两种道路上的摇摆,是固守记忆中那个“老东北”,还是去追逐更好的物质条件和教育资源?这其实是那个时代面对历史转折,东北人们的共同议题。而小元离开陈桂林的背后,也是当时东北三省人口外流的历史现实的影射。下岗潮对东北造成的持续影响便是人口陷入了负增长,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东北每年净流出人口200万。[3]离开东北去“闯世界”的小混混安昌业也是这一时期外流的年轻人的写照,他们没有对过去集体主义和工业时代的共同记忆和精神依赖,面对满目疮痍日渐衰颓的东北,“出逃”成为他们的追寻新方向的共同抉择。对当时的东北,过去已是定局,未来仍如迷雾,在纷乱如麻的当下,他们选择继续前进。

除了对陈桂林和小元两代人的刻画外,电影还有对汪工、陈桂林父亲代表的老一辈工人的刻画。他们的一生都伴随着东北工业文化的繁盛,“共和国长子”的荣光是他们共同的荣耀和忘不掉的曾经。新时代到来之时,他们的集体记忆封存在街头的标语和宣传画中,矗立在街头的大烟囱和水塔中,封锁在废弃的厂房中,也许不曾抹去,但渐渐蒙上了历史的尘烟。面对时代浪潮的冲击,他们有的像电影中始终沉默的陈桂林父亲一样陷入茫然的沉默失语,有的像汪工一样用自己过往的学识和思想努力留住集体记忆的标志。然而不同的抉择,走向的却是相同的命运,陈桂林父亲的葬礼象征着老一辈工人走下历史舞台的结局,他们拥有过辉煌的历史,却在新的时代到来的时候,抓不住岁月的痕迹,留不下往日的夕阳,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和那段铁与火的时光一起镌刻成史书上的记号。

这样的冲击下的无奈体现在影片的方方面面。老一代东北文化由于地缘和历史的原因带有深刻的苏联文化影响的印记,影片中的苏联歌曲、俄文参考书都是这种文化烙印的体现。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陈桂林带着乐队披着雨衣在葬礼上演奏《三套车》,却被主家叫停改成欢快的《步步高》,在荒芜的原野和高耸的烟囱下,节奏明快的乐曲却显得荒凉凄怆。这一幕和《百鸟朝凤》里唢呐班子在和西洋乐队对擂时无人问津的镜头有一种异曲同工之妙:新的时代到来,过往的文化记忆也在随之分崩离析,文化遭遇的窘境也是人物孤独境地的写照,这场葬礼中被催着“走得快点”的究竟是棺中的老人,还是老去的文化?拥有精湛木工手艺的北方木匠在南方木匠的冲击下只能当小工也是类似的例子。在文化冲击的大背景下,还有着观念的变革,小菊靠着和假药贩子的结合成为众人口中“混得有成绩”的成功人士,请全厂的女工吃饭,人人羡艳。在一个时代的落幕的大背景下,文化的落寞成为底色,观念的变革也成为这场转折中的余震。故事之外,与《百鸟朝凤》类似地,这部影片同样面临了“叫好不叫座”的尴尬境地,影片中老东北工业文化的落寞和影片外票房的惨淡构成了微妙的呼应,但却让我们看到了那段光荣岁月一抹惊艳的剪影,时间证明了这部影片的质量,某种文化也许会随着时间不再被人追捧,所幸永远有人铭记,永远有人在忠实地记录着文化背后的历史。

03

工人阶级群像与精神特质

在这场剧变中,下岗工人们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引以为傲的“铁饭碗”,一夕之间变成被打破的“大锅饭”,当时代的尘土成为落在每一个个人身上的大山,带来的是群体记忆中的伤痕,《钢的琴》聚焦的便是这一群体完成身份转变的过程。他们技术精湛,即使离开岗位许久,一看钢琴的结构还是能立刻能分析出钢板、榉木贴面、铸铁翻砂等技术;工作勤勉,“上一辈子班连迟到都没有”。曾经工人群体们的辉煌从陈桂林家里一应俱全的电器和游戏机就可见一斑。在劳动之外,他们还有着文化和音乐的素养,下岗后能组建起一支完备的乐队,能看懂俄文、能歌善舞的女工,给不起女儿钢琴但能纠正演奏姿态和手型的陈桂林,都表现出这个群体在技术之外的丰富生活和素养。种种暗示,让我们窥见他们光荣与辉煌的曾经,用技术和劳动将命运和生活掌握在手中的曾经。

就是这样一群人,在变革到来之时,成为“时代的落水者”。转瞬成为“无业游民”的迷茫下,他们有的接受不了过去的落差,封闭在家找不到出路,或是徘徊在麻将桌前,成了沉迷赌局爱出老千的赌徒,有的左冲右撞找新的出路,组丧葬乐队、杀猪、配钥匙,但在大环境的低迷中改变不了窘迫的生活,有的成为一方势力,最后在“严打”中被举报。影片通过陈桂林的视角,刻画了这场变革中下岗工人的群像,串联起这一群体的命运起伏。曾经安身立命的技术还在,辉煌的岁月却已成往事,矛盾之下,写尽无奈。

在这样的群像之中,“造钢琴”作为影片的主线,成为他们对过往辉煌的缅怀与告别的载体,成为他们完成身份转变与认知的媒介。从小元的“谁给她买钢琴她就跟谁”开始的造钢琴历程,从一开始就像是工人们用过往的技术和精神应对新时代冲击的象征,面对假药贩子优越的经济条件,他们执着地相信用手中的技术仍然可以跨越物质的差距。“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小元能有一架钢琴,能一辈子不离开我”,在这样的信念下,他们重聚起来,重新整出废弃的老厂房,找来留苏工程师对照着俄文书籍画图纸、讲结构,没有合适的木材就改成钢架结构,在废弃的钢厂下,往日靠双手改造世界的岁月仿佛再次回归。在废弃工厂里分工组建流水线,分零件任务时搞劳动竞赛,又开始了热火朝天的生产,如同此时背景音乐的歌词“我们被实实在在地击打到/只有月亮亲切地为我们照亮前路/我会活下去/我会挺过去/我会回到家”,在现实的击打下,工人们仍然坚信用双手能够活下去、挺过去,在这个厂房中,回到了工厂岁月的精神家园。

最后陈桂林认清了问题的根源,放弃了小元的抚养权,“造钢琴”的工作却没有因此停滞,此时这件事已经脱离了对抗现实的目的,而变成了对工业时代的缅怀和纪念。就像《再见列宁》中在房间里营造的社会主义东德一样,工人们在工厂中构建起微缩的工业时代的东北,此时电影对于制造过程的展现更加浪漫和夸张,在工人乐队演奏的《斗牛士》的歌曲中,女工们跳起狂欢的舞步挥动着鲜艳的红色裙摆,镜头不断跳跃,尘封的机器再次活跃起来,充满重工业风格的场景脱离了前期现实主义的色调,一架完整的三角钢琴逐渐成型,像是那个铁与火的时代最后的献礼和狂欢,也是工人们对过去的最后告别。

导演记录了下岗工人这样一个群体的时代阵痛,却没有沉浸于悲伤暗淡的色彩,而是用一种浪漫幽默的风格展现他们身上的坚韧。喝醉酒后在街头高唱《跟往事干杯》,偷钢琴前在车上边合唱边摇摆,开工前在KTV里高唱《怀念战友》,歌声在电影中不仅是背景音乐,也是工人们丰富精神世界的写照,是他们面对生活的挫折时豁达的排解。他们因下岗变得窘迫,也因生活的困境变得迷茫、无奈。导演没有回避这一群体存在的偷窃、投机、偷奸耍滑等行为,也表现出这些行为背后这个群体面对困境时的茫然和无奈,当陈桂林提出造钢琴的计划,就连在麻将局上偷牌被人追到房上的胖头也吊着受伤的胳膊尽力支援,立下“不比他差啥”的豪言,并主动要求多领任务。在劳动中,这群失意者找回了往日的精神支撑,打破眼前的迷茫,重回团结一心用劳动生产的奋斗年代,重写劳动人民的浪漫,工业的浪漫。

当钢铁铸造的琴披着阳光从废墟中缓缓升起,仿佛升起了颁给工人们的巨大奖章,陈桂林背对着光明向旧时代挥手,下岗工人们在这个过程中,也寻回了“敢想敢干敢拼”、团结奋斗的工人精神。从对现实的对抗到对历史的缅怀,下岗工人们在借造钢琴重回工厂年代,却在这场盛大的纪念中慢慢走出了心理上的困局,认清了现实。“钢的琴”是老东北工业文化的纪念,也是工人们对工厂岁月的献礼。

故事的结尾,小元还是选择了物质条件更为优渥的妈妈,但却来到工厂,用那架“钢的琴”完成了一场演出,她面向母亲,用工人们铸造出的特殊的钢琴完成了一场演奏,也表示出对他们这场壮举的敬佩。这便是下一代人的选择和态度:虽然走向了新的时代,但仍旧对那段岁月中的荣光致以最大的敬意,前进并不意味着背叛,铭记也是一种传承。

导演张猛曾说起《钢的琴》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一是他看到父亲张惠中待过的评剧团里的自制钢琴,二是老家钢材市场上工人们在铺子里流水线一般的工厂作业,他想借用陈桂林这个角色和他身边的亲人、朋友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来表现老工业区社会底层民众的生存状态、心理活动和精神面貌。[4]作为东北出生的导演,张猛在影片中用写实的笔触描绘这一群体,展现历史的同时,也给了他们温暖明亮、充满希望的底色,用天车缓缓吊起的钢的琴,象征着下岗工人们在废墟上重新拾起的希望。当属于他们的时代落下帷幕,创造过辉煌的工人们向过去挥手告别,用昨日的精神迎向明日的光明。

【参考文献】

[1] 解周东.对反映东北“下岗潮”电影的批判性解读.电影文学,2020(02):47-49.

[2] 张云玥.(2023).东北电影中的工业记忆——以张猛导演作品为例. 文学艺术周刊(03),83-86.

[3] 张云玥.(2023).东北电影中的工业记忆——以张猛导演作品为例. 文学艺术周刊(03),83-86.

[4] 陈琳 & 俞晓辉(2011-06-17).“对工人老大哥光辉时代的缅怀”.第一财经日报,D02.

(本文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光影中的百年中国》2023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3年优秀影视评论”)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本期编辑 | 孙雁南

原标题:《锐评 | 王雨琼:《钢的琴》:工业废墟下的历史往事与工人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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