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缝隙里有什么|三明治

2024-04-23 17:54
上海

原创 吴隐 三明治

作者|吴隐

编辑|渡水崖

织物,是我最小限度的家。

今年2月,因为舍不得离开在老家的“留守女儿”,我拖到很晚才回北京。当天恰好赶上寒潮,先是下冻雨,接着一夜大雪。在高铁晚点、排长队打车、匆匆回家丢下行李、赶去单位中度过一整天之后,我终于脱下被雪水浸染的反毛靴,真正踏进家门。那一刻,复杂的情愫涌上心头,有孩子不在耳畔呼唤妈妈的极度不适,也有满屋百废待兴的无从下手。

我想立刻躺平,四下张望,竟没有可以让人坦然落座的“灰”外之地。只得长叹一声,立刻投入劳作。

我离开此地的家很久了。虽然门窗紧闭,但闭着眼睛也笃信北京灰尘的魔力,这些磨人的小妖精无孔不入,想必早就呼朋引伴姗姗而至。取下床刷,小心掸走床头和床面的一层浮尘,这才开始动手拆换。

我和我妈都是织物爱好者。老家W城原本纺织业兴盛,我家门口即有柞丝厂、色织厂数家,我小时候,常和她结伴去逛纺织街。织物比衣物耐久,又是占地方的大件,因此逛多买少,但单为了一匹匹花团锦簇的眼目之娱,已足够我们乐此不疲,隔三岔五一圈圈逛下去。高中时,我曾被一种两百块一米的布料惊艳,摩挲许久,不舍离去,最后和我妈开玩笑,以后结婚的时候一定要买它。

没想到多年后,自己结了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婚,领证后很快怀孕,一切免于张罗,商量好补办的结婚仪式也因为疫情顺理成章地取消。我们觉得理所当然,乐得清闲养胎。唯有千里之外的我妈,在老家坐立不安。这个巨大的心灵空缺,她决定以织物填补。

孕中,我收到我妈寄来的大型包裹。由孩子爸爸拆包点检,点出各个厚度的四季被卧数种,每一件皆单独装包,且被我妈一一加好标注,写明正身为何、重量几何。再来是各季四件套,接着是大红百子图套件。倒不是为了喜庆,而是这件图案繁密,纺织结构又便于洗涤,我妈说,不怕我月子里血渍奶渍难洗,可放心睡。最后压箱底的是几组丝光四溢的布匹,我一眼认出,是我少年时代幻想过的被卧,被她悄悄记下,又悄悄找出,千里迢迢运送过来,不禁鼻酸。

孩子出生时是暑天。我妈帮我铺上湖蓝色的床单,家里顿时生出一汪湖泊。浓烈的阳光同热气探头进来,被湖中女神伸手攫住,拖入湖底噤声。人类幼崽圆手圆脚,饱食后肚上搭一方小手帕,静静睡着,像一尾停憩的小鱼。孩子爸爸不在家时,我抱着她在阳台跑神,看着衣架上晾着才洗出来的远山雪峰蓝的阔大床单,空气中漾着一层薄薄的冷香,眼前隐隐现出山野间高低起伏的山峦老树,感到自己像一只为崽觅食的母鹰,耳畔一阵无端的呼啸,大约是风。

孩子一岁多时,我与孩子爸爸数度冲突,已无法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遂决定尽快分居。妈妈帮我仓促搬家。老鹰、少鹰、小鹰从此到新的山头游猎。在那些过渡的日子里,我对织物的爱被小心节制。拆检、收拾、迁徙,是一件又费心又费力的苦差事。这些沉重的、美丽的,需要被小心洗涤呵护,象征着安定的物件,被久久封存。后来几度搬家,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找到装裹它们的行李包,甚至以为早在漂泊伊始,这个神秘包裹就已经被我妈寄回老家去了。

原来它还在这里。打开,我摸了摸沉睡的布匹,像重新见到老朋友,心头回归宁静。

回神,在意念中比量片刻,决定先去卧室更换床品——床是小小蜗居里占地面积最大的物事,万象更新自床铺始,此物新则万物新。不论是出门旅行,还是异域交换生活,只要第一时间把随身携带的床品铺展开,摆置妥帖,便会立刻生出安营扎寨的故旧之感,紊乱的心痕就地被一只温度恰好的熨斗抚平。

它是我小小的国,我的庇护所。

分居,意味着分离。

与人分离是意料之中,与家分离则是意料之外。我和孩子爸爸不可调和的矛盾、双方父母一步步被卷入漩涡深处、所有人日益暴露出的真实个性,忽然让我期冀可以住很久的家,变成了一个急需离开的陌生空间。

我们曾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待这个家的出现。还记得第一次到小区参观同事家的情景。我回去后,给老友发了一封长邮件,尽情表达了歆羡:

“……最喜欢的自然是阁楼,我更愿称之为学术伉俪的迷你书房;楼梯即画廊,尽头处挂的画我喜欢,淡蓝色的椭圆形,弥漫云和海;楼梯也是乐室,小平台上安置一架古琴,随手一拨便是流水淙淙,是把音色沉郁又不失明亮的好琴;小小的书房则像舱房,一扇扇窗就是浪迹大海的舷窗,护佑一整艘精神巨轮,风雨不改。整个屋子的空气在无声地流动、翻涌,制造出看不见的云山云海、瀑布和溪流。想起那句诗了——读书随处净土,闭户即是深山,但这里的一切又那么温暖、入世,不单有山林的宁静自然,也有巨大的现世安稳,尽管生活总是布满咬啮状的小烦恼,但只要回家就好。”

这么好的房子,月租还不到一万。想到未来孩子可以在宽阔得宛如电影院的客厅尽情爬行玩耍,我立刻开始蹲守房源。拿到钥匙时,我已经快要生产了。我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大肚子是唯一显眼的家什。从那天起,我变成了一只园丁鸟,快快乐乐地往宽敞明亮的家里添置着物资。厚重的窗帘换成清爽的亚麻,新的家具、婴儿床、婴儿衣柜、尿布台、净水器、新衣新鞋、日杂用品……数不清的它们像疾汛暴雨,迅速填满了我们空荡荡的生活之河。

后来,我却只用一秒,就做出了赶快搬离这个家的决定。

分居不只是分离,还是分家。分金银细软,也分破破烂烂。过去夫妻两人斗志昂扬,为打造人间伊甸园一股脑买下的东西都成了普通废品,急需处理,得有人打包带走,像投资失败,总得有人出面收拾残局。

因为携老扶幼,这堆东西自然适合“判”给我。无力面对,我假借上班,做了搬破烂的逃兵,由我妈监理一切。因为行李太多,搬家的货车意外多往返了两趟。因为行李太多,新居所的迷你客厅,一度被我婚姻的“孑遗物”——黑白分明的储物袋和储物盒淹没。我不谙世事的孩子,就在狭长的山谷里玩归隐游戏。我几乎看不见她。

接下来的日子,很像一场漫长的寻宝游戏,没有藏宝图的那种。日子一寸一寸,充满了被暗中匡扶的喜悦。

夏天,我从自家的“赛博山洞”里掏出草编单肩包,却在包包肚里挖到了冬季怎么找也没找到的一副手套。再偶然打开一只准备淘汰的黄麻包,居然翻出一个超长插线板,考虑到小家无大器用武之地,又把它原路放了回去。

落地窗外的阳光太烈,我在同一只黄麻包中取出窗帘挂钩,只另配了一副几十块的窗帘滑轨,就挂上了旧家餐厅的白纱帘,开始倚窗读书。读厌了自己的存书,耐心在书架上找找,有时候能发现一本还塑封着的、孩子爸爸早前买的书。干巴巴的社会学著作,考验耐心,还可以拿来改善精神饮食结构,添点粗粮,有益思维健康。像他一瞬间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好心好意地劝:“什么书都要看呀!”

某天早晨,我准备带水果切出门,以为家中必定没有保鲜袋,正准备下单。被哐当一声拉开厨房抽屉的我妈吓到,“笨,看看这是什么!”掀开一层由各种干货叠积的盖子,我看见一整排保鲜膜静静躺在那儿,长的,短的,厚实的,轻盈的,光面的,起点纹的,足够我用上三年五年,一卷一卷,都是婆婆的囤积。想到那位执拗的老太太买下的无数一次性筷子、一次性饭盒、一次性台布、一次性手套、一次性餐盘、盘架、百洁布、抹布,还在家中的不明角落里等待被启用,甚至于被她填满的医药箱,一直到今春还在帮我抗击甲流、治疗手指划伤,我不禁笑出了声。

人世间就是这么没道理。本以为一生一世的人,早早地走散了;本以为撑不了几天的消耗品,却支持我很久。免我于缺东少西的心灵匮乏,免我于左支右绌的窘迫度日,更重要的是,在白云苍狗的变幻生活中,给了我“前度刘郎今又来”的意外安慰——如果轮回的日用品,也可以叫做安慰。

也有一些没用的东西,重逢之日即相弃之时。比如孩子爸和我联手涂鸦的纸片,有画,有字,曾被我珍重地夹在收藏册,如今看了恍然,只能送去垃圾站。再比如他的旧身份证,已经剪角作废。还给他,显得自作多情;替他丢掉,又担忧泄露个人信息;带去同事办公室进机器粉碎,多少还需费心,何必麻烦。最后无章法地搁置,不计较地收纳,就让它静静沉淀,慢慢加入家中的沉积地层,再慢慢风干成历史。

刚成家的时候,我从没想过,自己以后会在北京辗转流转很多个“家”。

孩子一岁三个月时,我带她离开爸爸,第一次搬了家。之后,因为新房东卖房、我调整工作岗位,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我和我妈都累得筋疲力尽。每一次,我们都像刚叼来第一根搭巢枝的鸟一样,一无所有,从头干起。

我妈恋旧,每个搬掉的家,在她眼里皆好处无限。老人家一腔惆怅无处安放,只好抱着孩子翻来覆去地演独角戏,“宝宝,你记不记得那个有小院子的家呀?我们经常出门喂小兔子哦!”“记不记得L花园的家呀?呼——飞高高,我们荡秋千……”

无人应答。

孩子懵懵懂懂的,一点没有家的概念。她的注意力,被其他的事物吸引走。

因搬家变换摆放位置的费雪游戏门、宜家儿童帐篷、来不及规整好从收纳箱中掉落的婴儿手摇铃、快要没电的尤斯伯恩发声书、已经缺页的纸板游戏书,在她眼里焕发出全新的吸引力,几乎和才买回来时一样迷人。一片废墟中,她坐着,用积木建她的家。我和我妈在一旁感叹,真是小孩,有玩具便是家。

一岁半时,孩子被留在老家断奶,成了小城中并不多见的留守儿童。渐渐地,她在老家学会流利说话,学会把我爸妈的家称为“家”。出门太久,她会不安,大喊回家回家。我妈又欣慰又心酸,常常问:“哪儿是你的家?你的家在北京,你该回北京。”她则立刻反驳:“不回北京,回咱们家!”

妈妈的家,太过遥远,她已经不认得;那个每天吃饭睡觉玩玩具,有人亲吻、有人拥抱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我无法排遣思念与歉疚,只能频繁给孩子投递玩具,定期回去看她,每趟必准备伴手的礼物。发现她喜欢看小猪佩奇动画片,我便打开淘宝挑选佩奇周边。

一套佩奇玩具屋迅速把我迷住。

那是一栋顶有阁楼、侧有树屋的二层洋房,拨动时间转盘,星月升起,落地灯点亮,佩奇去浴室泡澡,乔治已躺在卧室打起了呼噜,猪爸爸和猪妈妈在楼下收看《土豆超人秀》,厨房里水壶咕嘟咕嘟响,猪爷爷猪奶奶开车来访,嘀嘀嘀嘀嘀……这些画面精准击中我残留的童心,僵而未死的少女心,还有祈求拥有一个家、令孩子结束颠沛流离的妈妈心。

我立刻买下它,像立刻实现一个隐秘而离奇的愿望。无力负担北京的一套房子,但我能买下一个小小的家,不是吗?

从此,孩子跟我,都掉进了“佩奇宇宙”。佩奇的家,也成了她的家,一个个公仔,成了这家里的亲友。

——佩奇,你该吃饭啦!噢,乔治,你去哪儿啦?快去卫生间洗手。猪爷爷,我想吃你种的萝卜,猪奶奶,快给菜园浇浇水吧。哎呀小羊苏西,你能不能来我家玩?当然可以啦!今天我们去树屋玩吧!呜呜呜,小猫坎迪,坎迪,你摔倒了,没事的,不疼噢,自己站起来吧。小狼温蒂,你的裙子好漂亮呀,我好喜欢你呀。有没有人要去露营呀?快上车,然后带上泰迪熊,出发!恐龙,快喷火吧,我们要吃烧烤啦。

一遍遍的,她和我操演着一个家的运行。衣、食、住、行,还有寂寞、离愁、痛楚与欢笑。

我开始淘各式各样的稀奇公仔、稀缺道具,一一藏进家的缝隙,等她返京,翻出惊喜。

在我妈因为牵挂事业、不得不带她回老家的漫长日子里,我由此找到和孩子聊不厌的话题。每天晚上,我拨通视频电话,夸张地虚笼拳头,问:“宝宝,猜猜它是谁?”屏幕另一端,是眼睛眯成月牙,不停乱晃的,她的脸。我摊开手,变出她喜爱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一只佩奇坐的摇摇马,有时候是幼儿园的羚羊老师,更多的时候,是她的旧玩具。这个“看东西游戏”让她对妈妈的家产生了持久的好奇,只要视频电话一接通,她便催促我,“妈妈,还拿东西,还拿东西。” 慢慢的,她要看的东西,从玩具扩展到了日常用品,又从日常用品扩展到了生活空间。她的语言簿里多出了一个词——“妈妈的家”。

最近,孩子在电话里说,“妈妈,我想去你家玩。”我先是一喜,随即又觉察出异样。她在电话里接着讲:“妈妈的家里有好多玩具啊……。”原来,“妈妈我想去你家玩”,就好像在和小朋友说“咪咪我想去你家玩”一样。

可是孩子,这明明也是你的家。

我的不安定的家,终究无可挽回地在孩子心中被“陌生化”了。

家,原本应该是人心目中仅此一个的存在,不假思索的唯一,独一无二的特指。但对我的孩子来说,“家”太多了。有“妈妈的家”、“姥姥的家”、“老爷的家”、“老婆的家”、“小末舅舅的家”。“妈妈的家”。太多了,以至于毫不稀奇。每一个家,都和幼儿园里阿毛的家,咪咪的家,甚至佩奇的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在于,妈妈的家里,放着她的玩具、牙刷、毛巾,小时候的衣服、四季的被子……

我在黑夜里流泪,喃喃自问——

孩子,究竟哪一个家才是“你的家”?“你的家”到底在哪里呢?

也曾有机会迅速安定下来。

两年前,我冒着和新领导撕破脸皮的风险坚持延长了三个月产假,和孩子留在了老家。当时她因先天性心脏病做了室间隔修补手术回来休养,我不愿和她分开。我也不愿意回到北京,见到孩子爸爸。

产后长久的孤立无援的心情,终于在医院一个人陪护孩子时达到了顶峰。以往种种被刻意忽视的征象,再不容许被忽视。顶峰过后,极度的疲倦与失望瞬间袭来,使我溃不成军。孩子甫一拆线,我就带我妈坐上了返乡的高铁。新年的初雪纷飞,我的孩子睁大眼睛,惊异地看着人生第一场雪。恍惚间,那好像是她爸爸怒目圆睁的面孔,他说,你们回去吧,再也别回来了。

再也别回来了。我拥有过这样的选项。

我无意间看到了老家的人才引进公告——在W城尚属史上首次。我报了名。疫情期间,一切从简,加上就业形势还未呈现出后来那样明朗清晰的紧张,我毫无悬念地拿到了“家乡再回首入场券”。

熟悉的、古旧的新生活图景在我眼前徐徐展开。生活似乎可以继续这样下去了——

每天早晨,我把孩子放进背带,一起到楼下散步。我亲爱的孩子会发现,春天是一朵花一朵花,一只鸟一只鸟地来的。草地上今天是阿拉伯婆婆纳,明天是蒲公英,后天是刻叶紫堇,再后一天是野豌豆。碧桃树上飞来北红尾鸲,又被鹊鸲惊扰。白头鹎和领鹊嘴鹎披着松香绿的大氅隐在竹林间,交替发出华丽高亢的胸音。回家的时候,背带的扣眼里,孩子的手心里,都放着小野花。

不想下楼的日子里,我们去屋顶花园,铁线莲和紫藤正在攀高,韭兰撑开水红色的小伞,预备好挡雨,蚕豆放出一群蝴蝶似的花朵,企图飞跃春天。迢递遥渺的木质香味飘过来,清甜地拖着微苦的尾巴,像甘草糖,是望春玉兰与香樟若即若离的合奏。

偶尔,在春天的一个无意回眸里,我会想起北京。

在北京,我永远无法过上这种丰饶的、明亮的、被浸润的生活。

我想起那些被养死的花。

我想起那些被丢掉的花。喜气洋洋的,新婚的装饰品。微微敞口像胜利日香槟酒杯的郁金香,好梦一般金灿灿的金合欢,因为出现在我和孩子爸爸的居家照片一角,被婆婆连声数落,唯恐对胎儿不利,最终无声消失。还有被高高兴兴抱回家的漳州水仙,盛开在精美镂花的瓷盘里,金盏银台,金银相辉,是同事赠我的好孕焰火——只是也像焰火一般,过眼一瞬,再凝眸,已被丢在单元门口。

我想起那些靠近又远离的花。四月间,孩子爸爸开着车,我们到房山去,找一种叫槭叶铁线莲的崖壁之花。光秃秃的山体在阳光下明晃晃地闪着光,我们从一渡开到十渡,又从十渡慢慢折返,终于在一座无名桥洞边的山崖上看到了洁白的花影,在高山的阴翳下,耀眼如神女天降。我恍在梦中。他的喝止却让我自梦中清醒。不要往前走,你摔倒了怎么办,孩子怎么办。我真的会摔倒吗?这里明明是平地。我们陷入僵持……

我想起那些被严阵以待的花。龟背竹、夹竹桃、杜鹃、无尽夏绣球……有毒的,有毒的,有毒的,摸一下就了不得的,快离开,快离开,快洗手……孩子爸爸和他的妈妈监察着,重复着。像咒语,像鲸骨束胸,像鲨鱼皮紧身衣。

而我喜欢植物,喜欢花朵,喜欢绿叶,喜欢藏身其中的鸟儿。我喜欢它们在野外,我喜欢它们在家里。人类终归是自然之子。我在大自然中体会到永不倦怠的深刻的欢乐。

大地的女儿和城市的儿子,怎么可能在同一个屋檐下获得幸福?我喜欢生活是绿色的,孩子爸爸情愿生活是计算好的、一丝不苟的、百分百安全的。

所以我拿到了那张“家乡再回首入场券”。

那一刻,我站在安定生活的入口。触目可及的自然,带花园的房子,新的家,在跟我招手。

是什么最终又叫我放弃?不是工资,不是早已落定的北京户口,不是熟悉到令我害怕的生活方式,而是一次远程争吵后,孩子爸爸脱口喊出的“我想和你一起创造更幸福的生活”,是我冲进卫生间里滂沱如雨下的眼泪。

更幸福的生活,我好像也看见了。我们的工资会按部就班地涨,我们买的新房已经快要封顶,过渡的租房生活就要结束,我的孩子即将拥有自己的家,她很快会长大,在北京。也许生活不应该是绿色的,而是白色的,灰色的,褐色的。更通融的色调,更中庸的选择,更平稳的着色。

绿色的暑假到了,孩子爸爸从北京开车来接我们,再一起南下回他的家乡。车窗外,明亮的水稻田闪耀着奇异的颜色,“绿”字不足以形容。我的孩子,即将在这浓绿的江边小城度过周岁礼。

但周岁礼那几天发生的事情,我宁可忘掉。

直到今天,我也会因为回忆起那一声巨响而颤栗不已,那很像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摔碎了。当时孩子爸爸心不在焉,灵魂已经出窍,提前抵达了待会儿才开始的朋友聚会。孩子在罗汉床上,无人注视地往前爬,直到一头跌下。我冲出卧室抱紧她。暮色中,鼓胀的软组织液在她额头薄薄的皮肤下渗出青紫的光,宛如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孩子爸爸迫不及待地跟朋友们驾车出去唱歌了。我一个人安抚她,推她到湖边看音乐喷泉,哄她睡着,又担心她是撞得太厉害以至于陷入了昏迷。我一直没有吃饭,极度空荡荡的饥饿感和窒息般的饱噎感在胸口交替出现,我有些焦虑,想到等下她醒来,我可能没有奶。

生活就此一天天失控,如同孩子爸爸越来越不肯遮掩的脾气。我们像坐着一辆疯狂飙车的越野,在狭小逼仄的家中横冲直撞,直到它被自己的速度所毁灭,熄火、原地裂解,再也无法容纳一个人。

最终,我妈护我从这段破碎的关系中离开。全家人予我支持,甚至外婆也自告奋勇来带孩子——她老人家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已经忘了自己快九十岁。听起来是很扶老携幼的艰难日子,但我如今反复想起的却是一些轻快的片段,像小童的牧笛短歌,又清脆又美丽。

我抱着孩子,在黄刺玫花瀑边,她哇哇做鬼脸。

她向我兜售一些奇怪口味的冰淇淋,自称有“青蛙味、乌龟味、熊猫味”,听起来一个比一个“刑”。

妈妈和外婆带着孩子去拾银杏叶,做了银杏叶挂帘,一抬眼便是金秋的颜色。

我重新养了水仙。开花后剪下几朵,在花心滴满香油,妈妈捏了棉花团拧出棉线,好作烛芯。我们点亮水仙花灯,放它们在水波荡漾,拖曳出盈盈微光……

时不时,会有一句词叩响我的心扉,那是苏轼写给宇文柔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

总有一天,我们停留过的每一个家都会消失,包括它外在的一砖一瓦,连同它缝隙里的日用杂物、陈设器具、恨欲贪嗔。但有一样东西将永远留下,堪比金坚。它是“爱”。

原标题:《家的缝隙里有什么|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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