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伯翔:我倒是步邓石如、赵之谦、康有为的后尘,一生经历都注入到魏碑里了 | 纯粹纪念

2024-04-20 11:47
北京

孙伯翔

当代著名书法家、一代碑学大家孙伯翔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24年4月16日18时35分在天津逝世,享年91岁。

孙伯翔师承王学仲、孙其峰先生,其书法雄浑劲健、端庄朴茂、气象正大、境界高远,形成了与时俱进、守正出新、独具个性的雅正书风和艺术面貌。孙伯翔是当代卓有成就的书法大家,在北碑领域探索实践中产生巨大影响,开辟了北碑新时代书风,成为中国当代书法的实践者、开拓者和引领者。曾获中国文联第十一届造型艺术成就奖、第五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孙伯翔德艺双馨热心公益,奖掖后学,桃李天下,为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推动中国书法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孙伯翔的逝世是书法界的重大损失。现重刊2015年9月23日《书法报》专访孙伯翔先生文字,以表追思。

——书法报

纯粹访谈

师魏宗古 悠然自适

——访孙伯翔先生

书法报:孙先生您好!碑学自清代中期至今,造就了如邓石如、赵之谦、康有为等诸多巨擘,他们有着不同的风格和审美取向,作为当代碑学大家,您是如何形成自己独特面貌的?

孙伯翔:咱与邓石如、赵之谦、康有为等大家比不了,咱自己得清醒点儿。我倒是步他们的后尘,一生经历都注入到魏碑里了,这倒是真的。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艺术追求,我喜欢柔美的,更喜欢雄强的。我最初学习唐碑,比如说我现在有时候写字还有颜体的味道。后来,在王学仲先生的指导下,才转入魏碑的学习和研究。见到魏碑时,我感到一种震撼,就是雄强。在雄强里面慢慢地悟,在魏碑里面慢慢地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后来发现,魏碑中不但有雄强的,还有灵动的。从魏碑的灵动中,我体会到,魏碑书法是有生命的。简单说,魏碑书法本身就是活活的生命,它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强大的生命力。无论唐碑还是魏碑,都有其自身的特点。魏碑书法中的雄强、灵动和生命力是我一生的追求。

二百三千(行楷 对联 孙伯翔 作)

书法报:确实,您在汲取魏碑艺术生命力的同时,也赋予魏碑独特的时代魅力。魏碑书法鲜活的生命力,一方面体现在其变化多端的风格面貌,有方整峭拔的《始平公造像记》,也有圆浑遒劲的《泰山经石峪》,有自然奇趣的《嵩高灵庙碑》,也有端严俊秀的《崔敬邕墓志》。在您几十年的学书历程中是如何选择、把握、汲取魏碑的核心要素的?

孙伯翔:比起唐碑,魏碑书法的种类的确很复杂。我们学习唐楷,主要以欧、颜、柳、薛、褚为主。魏碑(北魏之碑)的发展时期经历一百多年,更迭了好几个朝代,一个朝代几十年,书法的风格也不一样。初期的《嵩高灵庙碑》,特点是隶多楷少;到了中期,造像之风大兴,代表作主要集中在河南龙门石窟,有《龙门二十品》,其中《始平公造像记》最著名,方整中蕴含着平和。魏碑书体复杂,因为当时鲜卑族和其他民族还在相互融合的过程中,文字使用混乱,错别字太多,不规范字更多。所以,写字不要以魏碑字为准。参加国展的作品不要用魏碑中的一些字,应该加以变通,用正常的、规范的字。魏碑作品优与劣悬殊太大,你前面提到的那些碑,都属于优的,都是出自当时的书写高手。《郑文公碑》也可以学,只要是大家公认的,都可以学。我学习魏碑,就是从这些优秀的碑刻作品中选取平正的、易于初学的作品开始的。开始学习魏碑时,要神形兼备,需要注意的,是魏碑先有圆,后有方,在学习过程中,方圆兼备要辩证地看。

岱岳钟灵(楷书 条幅 孙伯翔 作)

书法报:那么,我们学习魏碑该从何处入手?什么样风格的魏碑更适合初学者临摹?

孙伯翔:学习魏碑,先要学会挑选精良的范本。学习魏碑就要学习有名的、得到历史认可的范本,这样才能找到魏碑的主要体系。无名的小造像、小墓志、刑徒砖之类的作品,则需要甄别优与劣。有些可以取其趣,不可取其法。尽可能地听听老师的指点,我们对魏碑哪些可以学、哪些不可以学。比如,有些小墓志,字形结构有着天然的情趣,我们就抛开它所谓的技法,而专门取其意趣,甚至可以用于创作中,前提是和谐。学习魏碑,可以先学后期的东西。后期大量的墓志相对来说较为平和、隽永,适合初学。而后,再学中期的作品,比如造像、摩崖什么的,千万要有自己的想法和认知。比如,清人的碑派风格实际上已经是“流”了,魏碑是源头。要学源,不要学“流”,这句话很重要,一定要牢记。比如,我就是“流”,不要学我。学习魏碑,要学会在薄中求厚,死中求活。现在人的模仿能力不亚于古人,但是一靠勤奋,二靠睿智。做到一要写厚,二要写稳,三要写出灵动。

铸魂(楷书 中堂 孙伯翔 作)

书法报:我们相信,勤奋和睿智不仅是通向魏碑书法之路的秘匙,也是学习书法艺术的核心要素。如今的国展作品中缺乏令人印象深刻的魏碑作品,魏碑书法日趋式微,融“厚”“稳”“灵动”于一体的好作品更是鲜见,对此您怎么看?

孙伯翔:学什么都是“爱”。学魏碑,前提是真心喜欢,才能乐此不疲、“以身相许”,所谓千磨万砺,矢志不渝。不能为了参展去写魏碑,入选不了就改了,那不行。我至今还在临帖,但现在临的《始平公造像记》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样子了,现在有了自己的想法。学魏碑,难在不容易写厚。不像学帖那样上手快,容易写活,容易写出韵味。魏碑书法是不是式微了,不好说,但不容易写厚、写活,可能是一种原因。李刚田先生的楷书应该是魏碑中的峭拔与隽永相结合很好的。李松走的是小墓志的风格,也很有代表性。年轻人中,也有不少走魏碑风格的作者,只是有些是学我的,我不希望他们照抄我的路子,应该从古人那里汲取精华,塑造自我。跟着我学的,有可能从中受益,也可能被我“带沟里去了”。

始平公造像记(楷书 四条屏 孙伯翔 作)

书法报:您很幽默!谈到书法教育,如今,很多高校开设了书法专业,而有些学生读了本科、研究生直到毕业都无法做到创作与理论兼擅。结合您多年的创作实践与教学经验,您认为未来的书法人才应该如何培养?

孙伯翔:现在有这种现象,就是创作与理论结合不到一块,这也是书法教育发展到现今阶段的问题。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等高校都有书法专业,每年毕业的学生也不少。据我了解,有些学生在国展上取得了很好的成绩,说明创作和理论还是能够结合的。近几年,在全国一些书法理论研讨会上,获奖作者也有不少来自高校的本科生、研究生。如果他们日后在创作上取得业绩,那就更好了。书法学习不同于文学的学习,书法学习不仅要苦其心志,还要劳其筋骨;不但要明白理论,还要去实践。对于实践的投入比理论要更多,先入技,再入道。只有学而不倦,才能像庖丁解牛,游刃而有余。另一方面,就是高校教师的水平一定要高,学生的水平才可能上得去。

江城(行楷 中堂 孙伯翔 作)

书法报:您近期推出的“辛犁一粟”水墨艺术展,不仅让观众欣赏到您的书法佳作,也让大家见识了您在其他方面的深厚艺术造诣。您曾说过,65%的精力都在写魏碑,35%用来追求温润的部分,请谈谈“追求温润的部分”如何才能达到。

孙伯翔:好的艺术家不仅要有创作上的成就,还要有理论上的支撑。即使没有专著,也要有自己创作的感悟,哪怕只言片语,都是对书坛的贡献。中国书法的趋向,是碑帖结合。如果一直写魏碑好不好呢?可以,但没有变化,手上不勤奋,反应不灵敏,也是不行的。只有察之尚精,才能神形兼备,最后才会自有我在。刘熙载说过:“古仆我主,反仆为主。”正心修身,正襟危坐,先求稳,再求雄,从雄再到灵动,从灵动再到温润,从温润再到清凉,清凉就是我追求的境界。

书法报:所谓的字外功夫涉及国画、诗文、收藏、音乐、哲学、历史等众多方面,您认为作为合格的书家哪些方面的素养是“必修课”?

孙伯翔:搞文学的,可以无艺;搞艺术的必须有文。或者说,从艺者必须学文,学文者未必从艺。书画的书,是中国书;画,是中国画。中国书画主要的是点线,点线是生命,抛开点线就不是中国书画。年轻画家要注意学习书法,不但要师法经典,还要师法自然。万处皆点线,无处不方圆。你出门,看到的乔木、灌木,它们的叶子就是一波三折,就是审美。听戏也是一样,四大须生的戏,各有各的风格。杨宝忠的琴弦拉得太美了,跌宕起伏,委婉清凉。我看邓亚萍的乒乓球也是,在乒乓球的轨迹中,体会出书法的点线。书法的字外功,可以多种多样,所有的功夫,都能为书法服务。

妙极生知(行书 扇面 孙伯翔 作)

书法报:您的斋号从“师魏斋”改为“自适居”,如今的您对待艺术与生活的心态与早年相较产生了一些变化,为什么有这种变化?

孙伯翔:“师魏斋”是我老师王学仲先生给我起的,基本几十年抱着魏碑不放。摸爬滚打,到老了,把帖的东西加进去了,变得灵动了,如同泉水一样,叮当响。也包括修身养性,老了就看开了,自己应该解脱了,“师魏斋”太累了,应当改改了。人过七十就明白了,“自适居”也有一样,不能出圈,别出做人的圈。一个是别受道德的谴责,另一个是别受法律的制裁。虽然我的本事不大,但几十年没有懈怠过。虽没有大的成就,但无愧我心。最后一歪脑袋,笔一扔,多美呀!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书法报:您目前追求的“自适”状态,在日常生活中怎样反映,可否与本报读者分享?

孙伯翔:我的学生都比我强,我的学生都挺有出息的。尤其是四五十岁的,都是书坛的中坚力量。我这家庭也和睦,一团和气,没有谁高谁低,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老了,就学得乖一点。多听听年轻人的话,他们见识广,信息多。我能调整自己的适应度,这也是“自适”。

(原载于《书法报》 2015年9月23日 第37期,记者 崔鑫,通讯员 蔡建花)

延伸阅读

孙伯翔谈书法创作和参展

创作之前,先要临摹,最起码吃透一家或两家。临摹、创作皆要用心写字,不仅仅是用手写字。笔法、墨法、章法非常重要,我认为尤为重要的是笔法。笔法达不到位(“位”即落笔成形),你再有字外的聪颖,再有多高的学识,你也不会写出完美无瑕的佳作。书法是没有固定标准的,是没有天平的。但好的东西毕竟是好的。我有两句话,“悠悠心会,难与君说”,是对外行说的话。由临摹到创作有一个衔接的过程。临摹、创作二者之间千千万万不可割裂开来。而立之年前我未临摹,而立之年后是创作,是不妥当的。大家切切不能离开临摹,切切不能离开广识,也可以说边临摹边创作。特别对青年同道,我建议:多临摹、少创作;多汲取,有了情感再创作。

学书旧句( 楷书 中堂 孙伯翔 作)

这个创作的升华,是有意识的追求和自我表现。不要为了创作而创作,往往越想写好,越写不好。今天买了丈二宣纸六十多张,想写好参加“大展”,一定要入选,这张宣纸你要对得起我,那就麻烦了,你非写不好不行!首先你的心态有问题,没有调整好。参展不是我们的目的,不是艺术家追求的终极目标,只是检验自己。创作要由平日所积累,同时也要求写自己的文章、诗句。我想这不是有意去表现自己的文才,因为只有知其性,才能达其情。写古人的内容,在写之前要把诗文内容多读读,知道它是什么感情。如《初月帖》它为何叫《初月帖》,作者本人当时的处境,心态又是什么?待弄懂弄清之后,你的情感才能融入他的感情;《韭花帖》看起来是那么的法度严谨,实际上是非常旷达的佳作,杨凝式美梦一觉醒来,感觉非常之好。恰恰有好朋友送韭花来,一时高兴写了千古不朽的大作;颜真卿在国恨家仇的情况下写了《祭侄稿》。

花鸟(国画 中堂 孙伯翔 绘)

古人在什么心情下写出什么样的作品,我们最起码要借鉴一下。写完之后这首诗词是何内容,如果不知道乃是欠缺。希望大家多努力,广读博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加强字外功的修养,特别是哲学、美学方面的修养,包括外国的名著都可多读一下。哪怕一二句打动你,也是为我所用。同时纵向取法、横向取意,尊重古人而不迷信古人。古人的东西是否都好,我想不尽然,我们取的是名碑名帖,以此作法。小造像、小墓志、刑徒砖,以至于竹简、木简是不可以作法的,只可取意。写汉隶的同道们千万不能以汉简作法、把汉简写的得那么妍媚,这是本末倒置,是徒劳的。这是我的一孔之见,大家可多提意见。除了多读美学、哲学书籍之外,横向取意,从姊妹艺术上如绘画、戏曲、建筑、体育中吸取营养。

气韵迁想(楷书 对联 孙伯翔 作)

艺术创作,一要挑起矛盾,再一个要有能力平衡矛盾。我们不是为了写字而写字,而临摹时形质是第一的,创作时性情又必须在形质之上,它孕育在形质之上。既然创作上性情是第一的,形质就要居后,那么这种性情反而通过形质才能达到佳境。所以我想给大会重申一下,孙过庭的“翰不虚动,下必有由”,这是有感而发。刘熙载的“古神由我神之变”,先入古神,后出古神也是不刊之论,进去出不来,你就化成古:由古出来,由感而发,就是我们自己的。这个路程是相当长的,是一生的追求,希望大家多多下工夫。反思一下,扬雄早已说“书为心画”,孔子说“游于艺”,说的是情。习作上郑板桥说得十分到家,一个说“咬定青山不放松”,可细嚼慢咽。他还说“十分学七要抛三”,我多么希望今天的理论家能写出这样像金豆子般的语言,那怕是一点点。临帖要做到完全像不可能,完全泥古也没有用,十分学七要抛三,前贤已告诉我们,需要我们自己去想,去思、去提取。

孙伯翔书画作品

笔临车驶(楷书 对联 孙伯翔 作)

修身念兹(楷书 对联 孙伯翔 作)

南开大学校训(行书 条幅 孙伯翔 作)

兰亭序(楷书 中堂 孙伯翔 作)

花鸟(国画 中堂 孙伯翔 绘)

山水(国画 斗方 孙伯翔 绘)

花鸟(国画 斗方 孙伯翔 绘)

花鸟(国画 中堂 孙伯翔 绘)

花鸟(国画 中堂 孙伯翔 绘)

(本文原题为《师魏出新 悠然自适!一代碑学大家孙伯翔先生逝世》,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书法报)

孙伯翔,字振羽,晚号适叟,别署师魏斋主人,1934年10月出生,天津武清人。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创作评审委员会委员。出版有《孙伯翔书法集》《孙伯翔书画集》《孙伯翔书画艺术》《金陵问道——孙伯翔书法集》《老圃陈秋:孙伯翔书画艺术》《米寿书画:孙伯翔作品集》《孙伯翔谈艺录》《怎样写魏碑》等。

原标题:《孙伯翔:我倒是步邓石如、赵之谦、康有为的后尘,一生经历都注入到魏碑里了 | 纯粹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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