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为他破格立碑,陈寅恪为他写碑文,梁思成为他设计碑

2024-04-20 11:47
上海

在清华大学校园内工字厅东南侧,立着一块造型朴素的纪念碑,正面书“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背面是陈寅恪大师撰写的碑文。

“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时光磨砺,碑文斑驳,其中这四句也是中国所有大学精神的核心写照,已被无数双手摩挲而致字迹发黑。

很多人心中好奇:王静安何许人也?竟然能让清华大学为他立纪念碑?其实王静安便是中国新史学的开山鼻祖,大名鼎鼎的近代学者王国维。

投湖一死不忍辱

文/任火

01

1877年12月3日,浙江海宁王氏家族,一个婴儿诞生了。

他一睁眼,看见的便是满屋的书籍。《诗经》《老子》《论语》《孟子》《荀子》《庄子》《春秋》《史记》《资治通鉴》《文选》《西厢记》《梦溪笔谈》《天工开物》……满屋的书香扑鼻而来。

父亲王乃誉为孩子起名王国维,字静安。

在氤氲的文气中,王国维满脑子“子曰”“诗曰”,很快便能诗善文了。1892年7月,王国维参加海宁岁试,考中秀才。15岁即中秀才,名声大噪,被誉为海宁“四才子”之一。

王国维自信满满,同年再赴科试,竟不中,心理小受打击。但是,他觉得这不过是偶然失手,不妨卷土重来。16岁,再赴科试,竟仍不中,大受打击。作为誉满海宁的才子,竟在科场上名落孙山,他感到耻辱,自尊心受到重挫。

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能力不行,还是科试本身就有问题。虽然,他年纪还小,只有16岁,还有许多机会,但是,这么考下去,就一定能考中吗?他觉得自己答题答得很好、很完美,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考不中。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走这条路。冥冥中,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拒绝着他、阻挡着他,不让他走这条路。他的心中燃起一股傲气:难道我非要走这条路吗?就没有更好的路可走吗?

看围猎场上,风吹草低,浓云重叠,猎物被合围了。只见弓箭嗖嗖,快马急飞。不一会儿,猎手们便高兴地呼叫着,载着猎物归来了。唉,人最难得的是有一身好本领,必须珍惜少年时光,学点真本领,而不要在书斋里皓首穷经,虚度年华。

自古以来,在科考路上皓首穷经、蹭蹬一生的人还少吗?虚掷了大好年华,枉费了平生心思,值吗?再想想看,几千年来,读书人里出了几个人物?不就是那几个“子”吗?若整日埋首经书黄卷,必被其埋没。何不走一条自己的路呢?走他人的路是老路,只有走自己的路,才是新路。

已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楼外还悬挂着秋千的绳索。月到中天,兀自独酌,酒虽干,人难醉,夜无眠。寂寞中,孤坐北窗边,一怀愁绪似参禅。若不是梦里入闺中,怎信自己曾少年。

老子有《道德经》,孔子有《论语》,司马迁有《史记》,李白有诗,苏轼有词,关汉卿有曲……这些人好似星宿下凡,每个人都带着使命而来,每个人都干了一件大事。干了这件大事,他们就长生不老了,就永远挂在人们的嘴上了,就不朽了。李白说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人生为一大事而来。

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晓步》)

王国维背起行囊,找属于他的那“一事”去了。

02

上海洋风习习。到处是蓝眼睛、黄头发、大鼻子、西装革履的洋人,到处是洋文、洋音。

书店里,王国维穿着长袍马褂站在洋书前,犹如看到来自天国的神谕。荷马、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康德、叔本华、尼采、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雨果、托尔斯泰、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牛顿、达尔文……这些“子”,新鲜而又深刻。他们走进了王国维的大脑,让王国维的思想穿上了“洋装”。

天才不受意志的支配,只面向美的欣赏,一切美所给予的欢悦,艺术所提供的安慰,使他完全忘却生活的烦恼。天才乐于孤独寂寞,一个人热衷于社交的程度恰正相当于他在理智上贫乏和庸俗的程度。(叔本华《关于独处》)

中国讲圣贤,西方讲天才。天才是什么?天才就是不受意志的支配,只沉浸于美的欣赏的人。意志是什么?意志就是外来的、人工塑造的价值系统。

天才是不受这种价值系统约束的,天才有自己的行为方式。如果受意志的支配,有着和大多数人一样的行为方式,那就不是天才了。

中国讲慎独,西方讲孤独。什么是慎独?慎独是自律,是道德,是谨言慎行,是“此处无佛,心中有佛”。什么是孤独?孤独就是对喧嚣的排斥,是对世俗的拒绝。孤独与寂寞是天才的存在方式,只有天才才能孤独地存在。

觥筹交错中,是不会有天才的身影的;熙熙攘攘中,是不会有天才的身影的。孤独的人是最有力量的人,老虎是独行的,只有羊才会结群。

天才是思想的孤独。庸人的思想源于他人,天才的思想源于自己。天才的思想是与众不同的。发现真理的人,是孤独的;拥有思想的人,是孤独的。天才不走别人走过的路,而只走自己的路。天才的路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

上帝死了!上帝真的死了!是我们杀害了他。(尼采《快乐的知识》)

中国讲菩萨,西方讲上帝。菩萨有像,上帝无像。菩萨是救命的,上帝是赎罪的。圣贤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上帝对人说:“你生而有罪。你活着,就要赎罪。”哦,人生出来就有罪,是带着罪来到世上的,都是罪人。活着,就是来赎罪的。如果活着不赎罪,死后就要下地狱,在地狱遭受惩罚。怎么才能赎罪呢?要爱,不仅要爱自己的亲人,而且要爱一切人,包括你的敌人,这叫博爱;不要把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看他人就和看自己一样,这叫平等。上帝是无所不能的,上帝创造了万物。可是上帝创造的世界,却充满了贪婪、阴谋、暴力、丑陋、罪恶。人的罪恶是赎不了的。上帝真的是死了,上帝无罪,是人杀了他。

上帝死了,谁来管人?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上帝已死,现在我们热望着超人的诞生。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

超人是大地之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必是大地之意义吧!(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哦,上帝没有了,超人来了。超人不是上帝,也不是上帝的化身,而是我们自己。没有狂风暴雨的帮助,就成不了参天大树。同样,没有恶劣的社会环境,就不会有超人。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强大。超人就是在恶劣的社会环境中出现的。超人以冒险为乐,超人选择最强大的敌人进行斗争,超人能够忍受最大的痛苦,超人独往独来,没有朋友,没有知己。超人总是把思想的触角伸向社会最黑暗的地方,如同大树,越是向往阳光,越是把根扎在黑暗的地底。超人是对人类的超越,也就是对现有人类的否定。这种否定是全方位的,不仅包括生理上的进化,而且包括思想、政治、文化、艺术的质变。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为超人,超人是优胜劣汰的结果,只有那些冲过激流险滩、跨越险峰绝壁的人,才能成为超人。

真正伟大的思想者,就像雄鹰一样,把自己的巢穴建筑在孤独的高处。

要么庸俗,要么孤独。(叔本华《人生的智慧》)

孤独者是不与人为伍的。

王国维懂得了孤独的力量。他独自前行,研究美学、逻辑学、心理学、甲骨文、古史,熔中西于一炉,把自己的学问炼为“独学”。

03

王国维学贯中西,横跨中西两界,脚踏两片文化大地,对生命的本质进行思考。

人生来就是受苦受罪的。

人之所以受苦受罪,就在于有此肉身。肉身是痛苦的根源。人的忧患、劳苦,是与肉身相对应、相连接、相伴随、相始终的。肉身承载着所有的重负。肉身要经受风吹雨打、烈日炙烤,要忍受饥寒交迫、四季辛劳。生计刁难着肉身,病痛折磨着肉身,死亡威胁着肉身。

人之所以受苦受罪,是因为有“欲”。

人为“欲”而活,希图满足这个“欲”,而这个“欲”又是永远也无法满足的,因此,就会导致焦虑、忧郁、痛苦。这就注定了生命是一场悲剧。对一般人而言,这种生命的痛苦在肉体,是为谋生计而痛苦,是“形而下”的。而对于文化人来说,“我思故我在”,其生命的痛苦在精神,是为思想、真理、正义、社会而痛苦,是“形而上”的。一般人的痛苦是指向地的,文化人的痛苦是指向天的。文化人的痛苦是有崇高、神圣的意味的。

文化人也是人,不是神,也有“饮食男女”之欲。当然,这种“饮食男女”是“高档次”的,也是“形而上”的。例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与柳梦梅,《长生殿》中的唐明皇与杨贵妃,《桃花扇》中的李香君与侯方域,《西厢记》中的张生与崔莺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与林黛玉,都是“形而上”的“饮食男女”,也只有他们,才能让爱情呈现出凄美、动人的样态。

审视中国的戏剧,王国维感到有些遗憾,中国怎么就没有能与莎士比亚比肩的戏剧家呢?还是来比较一下吧。

《牡丹亭》中杜丽娘美丽大方,梦遇书生柳梦梅,一见倾心。醒来,知道这只是南柯一梦,心中忧闷,思恋成疾,竟至死去,其父将其安葬在梅花庵。杜丽娘死后,游魂飘荡。书生柳梦梅赴京赶考,途中感了风寒,住进了梅花庵,与杜丽娘的游魂相遇,二人如胶似漆,成了夫妻。此事被道姑发现,柳梦梅便把实情与之相告,请人掘开坟墓,让杜丽娘重返人间。柳梦梅京城应考结束,来到杜府找杜丽娘,自称是杜家女婿。杜丽娘的父亲大怒,认为柳梦梅是在说梦话,女儿已死三年,怎能复生?命人吊打柳梦梅。正在柳梦梅奄奄一息时,朝廷来人,报柳梦梅得中状元。皇帝把杜丽娘传到宫中,在照妖镜前,杜丽娘现了人身,于是下旨让一家人相认,皆大欢喜。

《桃花扇》中“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来南京科举考试,与李香君相识,二人情定终身。侯方域送一把扇子给李香君,并在扇子上题诗一首,作为信物。魏忠贤余党阮大铖要加害侯方域,侯方域只好逃往扬州。阮大铖逼迫李香君另嫁他人,李香君不从,以死相拼,血溅定情扇。友人将扇面上的血痕点染成桃花图样,此扇被称为“桃花扇”。李香君托人将桃花扇带给侯方域,侯方域回南京见李香君,却被阮大铖逮捕入狱。清军渡江,直逼南京,南明小朝廷崩散,侯方域得以出狱,在白云庵遇到李香君,二人携手出家。

《西厢记》中书生张生在普救寺遇相国小姐崔莺莺,二人一见钟情,便私定终身,遭崔母坚决反对。这时,叛将孙飞虎率兵围了普救寺,要崔莺莺做自己的压寨夫人。崔莺莺不肯,崔母求张生解救,并许诺退兵之后,将崔莺莺许配给张生。张生通过好友白马将军的帮助,解了普救寺之危。崔母却自食其言,要把女儿嫁给郑恒。张生日思夜想,崔莺莺又不愿直面表达,以致张生思恋成疾。在红娘的帮助下,崔莺莺终于来到张生的住处与张生私会,被崔母发现。崔母责骂崔莺莺,红娘从中调解,崔母勉强答应了女儿的婚事,但要求张生必须进士及第,才能完婚。张生赴京赶考,得中状元。郑恒造谣说张生在京已经他娶,崔母要女儿嫁给郑恒。就在紧急时刻,张生从京城赶来,郑恒撞死,张生与莺莺终于完婚。

全是大团圆的结局,全是皆大欢喜。我们的戏剧都是喜剧。

反观莎士比亚的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凯普莱特和蒙太古是一座城市的两大家族。这两大家族世仇深刻,水火不容。偏巧,蒙太古家族的小伙子罗密欧与凯普莱特家族的姑娘朱丽叶两厢情愿,在爱河中难以自拔。在神父的帮助下,二人结婚。没想到,在街上遇到了朱丽叶的堂兄提伯尔特。提伯尔特要与罗密欧决斗,罗密欧杀死了提伯尔特。罗密欧被逐出这座城市,并被统治者下令永远不得回到这座城市,否则就杀死他。罗密欧走后,朱丽叶的父亲就要把她嫁给帕里斯伯爵,并决定在星期四举行婚礼。朱丽叶求助神父,神父给了她一种药,告诉她这种药吃了以后,就跟死去一样,但42小时后就可苏醒。神父答应她,42小时后他会派人挖开墓穴,让她和罗密欧远走高飞。朱丽叶把药吃掉,等待着罗密欧。就在神父派遣的信使见到罗密欧之前,罗密欧得知了朱丽叶已死的错误消息。罗密欧怒不可遏,半夜赶回来,在朱丽叶的墓旁杀死了帕里斯伯爵,然后挖开墓穴,亲吻了朱丽叶后,掏出毒药喝下去,死在了朱丽叶的身旁。这时,朱丽叶苏醒过来,眼见罗密欧死在自己的身旁,她拿起罗密欧刺死帕里斯伯爵的剑刺向自己,倒在罗密欧的身上死去。两家的父母后悔不已,从此消除了积怨,为两个孩子在城中塑造了两座金像。

西方人把这叫作“悲剧”。悲剧把最美、最纯洁、最神圣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成为戏剧的最高形式。悲剧也成为西方的精神元素和生命意识,它推动着人们向上、向天,追求崇高与神圣。

悲剧的结局是破裂,是毁灭,而我们的戏剧的结局是团圆,是重生。悲剧给人以超世俗的精神升华,我们的戏剧给人以世俗化的心理满足。我们只有喜剧,没有悲剧。西方的精神结构是方的,有棱有角,中国的精神结构是圆的,光滑圆润。

我们的民族就没有悲剧意识吗?王国维在寻找。

有了!《红楼梦》。

《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除主人公不计外,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系者,无不与苦痛相始终。……又吾国之文学,以挟乐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说诗歌的正义,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离其罚,此亦吾国戏剧小说之特质也。《红楼梦》则不然。(《红楼梦评论》)

《红楼梦》中的宝玉与黛玉,缠绵悱恻,男痴女怨,最终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曹雪芹不落中国戏剧的窠臼,没有让宝黛团圆,而是让黛玉死去,宝玉出家,堪比《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典型的中国式悲剧。《红楼梦》为中国精神植入了悲剧元素,把中国戏剧推向了可与世界顶级悲剧比肩的高度,王国维因此而兴奋不已。

再仔细研究,王国维得出结论:

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人生的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即存乎此。彼《南桃花扇》《红楼复梦》等,正代表吾国人乐天之精神也。(《红楼梦评论》)

《红楼梦》“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就是让国人在“乐天精神”之上,有了悲剧精神。与政治的、国民的、历史的比,哲学的、宇宙的、人生的,格局更大、层次更高。《红楼梦》的“满纸荒唐言”,让世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是“悲剧中之悲剧”,没有比它更悲的悲剧了。这悲剧,让王国维尽情享受了快感。

让悲剧意识进入精神畛域,王国维崇尚毁灭的力量和价值。

04

上帝是悲悯的,佛祖是虚空的,王国维用悲悯与虚空的目光俯瞰人间。

高城鼓动兰灺,睡也还醒,醉也还醒,忽听孤鸿三两声。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采桑子·高城鼓动兰灺》)

城头的晨钟响起,唤醒了梦中人,油灯早已熄灭。睡了要醒,醉了也要醒。睡了,浸在梦中;醒了,闻鸿雁几声悲鸣。人生犹如风中的飘絮,无论悲欢,都不过是江中零落的浮萍。

月色中,树杈上的几只乌鸦看上去和树叶一样,霜寒中独自凭栏远眺。苦寻诗句,捻断数茎须,吟不安那几个字,不觉间,人消瘦,衣带宽,这是为哪般?

姑苏台上,乌鸦悲啼,曾经的霸业去哪里了?真娘墓前,野花盛开,绝代美女已化作点点露水。就算是辉煌无比,也不过是供后人吟咏一番,最终埋进孤坟,在坟里与寒蝉为伴。

王国维满眼人间事,一怀人间情,哲学的、宇宙的、人生的,全在他的“人间”里:

人间何苦又悲秋,正是伤春罢。(《好事近·夜起倚危楼》)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

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鹊桥仙·沉沉戌鼓》)

依旧人间,一梦钧天只惘然。(《减字木兰花·皋兰被径》)

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

思量只有人间,年年征路,纵有恨、都无啼处。(《祝英台近·月初残》)

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虞美人·杜鹃千里啼春晚》

……

高频次的“人间”,凝成了王国维的《人间词》。怀古、伤春、悲秋、观潮、赏花、夜思、眷恋、忧愤……王国维把所有这些都提升到“人间”的高度。在他的胸中,事被放大了,人被放大了,天地被放大了。胸中沟壑,掌上人间。在尘世中,王国维一介布衣;在《人间词》中,王国维俨如上帝。

世代交替,中西碰撞,中国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王国维身处其中,远离其中,修行其中,用“独行”构筑着自己的精神巢穴。

05

皇恩浩荡。1923年春,溥仪下诏,请王国维进紫禁城,任南书房行走。南书房行走,只有进士才有资格。溥仪这是对王国维的“破格提拔”。

脱下布衣,穿上朝服,王国维成了“帝王师”。

紫禁城富丽堂皇、宏伟气派。在这里,人显得那么渺小。一座座殿堂,犹如扣在头顶的巨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里是整个社会的顶端,是中国大地的神经中枢,是中国政治、文化的核心部位。这里是百姓的天,这里离百姓最近也最远。中国几千年的思想都在装扮它、捍卫它,它是仕子的最终目标,也是国人的精神支柱。

受溥仪“恩赐”,王国维可以在紫禁城里骑马,得此殊荣,是皇帝对王国维学问、人品的肯定与赞赏。

王国维骑着马在紫禁城游走,尽览紫禁城的风貌。紫禁城大矣哉!雄矣哉!何等威严,何等霸气!若非伟大之民族,何以有如此盖世皇宫?紫禁城更是被千年中国文化托起的,是中国文化的精华。王国维为中华民族骄傲,为中国文化骄傲。

王国维骑着马在紫禁城游走,走着走着,心里便有了不安、不祥的感觉。脚下的石板路,不少地方已经破损,坑坑洼洼的,骑在马上,颠颠颤颤,很不安稳;红墙上的墙皮,不少地方已经剥落,露出了灰黄的底色,仿佛华丽的外衣露出了破洞,很不雅观;身穿黄袍马褂的侍卫们低头耷耳,心事重重,满脸忧郁。

紫禁城在衰落,斜阳夕照,满地落叶,无人洒扫,任由他去。

紫禁城外,风起云涌,潮涨潮落。风雨在扑向紫禁城,潮水在拍打紫禁城。

紫禁城在摇撼。

终于,紫禁城的大门被冲开了!皇冠落地,王朝崩塌。

王国维脱下朝服,换上长衫,最后看一眼紫禁城,转身离去。

他来到了清华大学,当起了教书先生。

这里,有长袍马褂,也有西服革履;这里,有秦始皇、汉武帝、成吉思汗,也有凯撒、拿破仑、华盛顿;这里,有老子、孔子、墨子、荀子,也有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狄德罗;这里,有李白、杜甫、苏轼,也有莎士比亚、歌德、雨果;这里,有张衡的地动仪,也有伽利略的望远镜;这里,有《九章算术》,也有微积分;这里,有二十四节气,也有哥白尼的“日心说”;这里,有中医号脉,也有人体解剖……这里是中西对垒之地,也是中西交融之地。

王国维穿着他的长袍马褂,讲他的《古史新证》《说文解字》《尚书》,破译他的甲骨文,校勘他的《水经注》。

他牢守着自己的文化堡垒。

1927年6月2日,一切如常,大地照常醒来,太阳按时升起。

王国维照常来到学校。

他认真批改完研究生试卷,又仔细向办公室人员交代了下学期的招生工作,然后雇了一辆人力车,来到颐和园。

昆明湖,水平如镜。湖面上映着王国维的身影,清癯、沉静。他静静地吸完一支烟,站起来,纵身跳进湖里。

他留下了一份遗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辱?什么辱?王国维没有说。有人说,溥仪诏他直入南书房行走,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见溥仪被逐,大清亡国,作为节臣,为大清而死。有人说,他是和友人闹矛盾,怄气而死。还有人说,在西学东渐中,他不忍看中学渐衰而死。

都是猜测。

但,辱必是有的。不管是什么辱,王国维都不能接受。与其受辱,不如去死。

叔本华说:“一个人在这世上享有的最为无可争议的权利就是对自己生命与肉体的处置权。”(《人生的智慧》)

士可杀而不可辱。当生命受辱的时候,王国维行使了对自己生命的处置权:死。

只有知道了书的结尾,才会明白书的开头。

只有知道了人怎么死去,才会明白人怎么活着。

王国维死了,留下了一个鲜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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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湖一死不忍辱 王国维穿着他的长袍马褂,讲他的《古史新证》,破译他的甲骨文,校勘他的《水经注》。他牢守着自己的文化堡垒。

上医医心 鲁迅看着眼前的这堆发黄的破书,满纸都是“仁义道德”,看到半夜,在字缝里忽然发现两个字:“吃人!”

原标题:《清华大学为他破格立碑,陈寅恪为他写碑文,梁思成为他设计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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