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家萧逸生前口述(上):写小说是一条不归路

张英
2018-12-04 14:44
来源:澎湃新闻

萧家在老家是个大户,萧逸排行老二,和后一辈的演员萧蔷,加上父亲萧之楚,算得上是家族里百年来的明星代言人。

11月19日中午,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发讣告:武侠小说作家萧逸先生于2018年11月19日早上8:45分,因肺癌晚期,医治无效,在美国辞世,享年83岁。

萧逸走得很平静。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妻子刘美清,儿子萧培宇、萧培寰、萧培伦,还有孙儿孙女都在病房里陪伴他。

11月20日,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向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发出唁电,“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并以我个人名义,对萧逸先生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并向萧逸先生的家人致以深切慰问。”

萧逸是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创会会长,终生以写作为生。萧逸一生共创作长篇历史、侠情小说近五十余部。最有名的代表作品是《甘十九妹》、《饮马流花河》、《无忧公主》、《马鸣风萧萧》、《长剑相思》。

其中《甘十九妹》《饮马流花河》《无忧公主》《马鸣风萧萧》《长剑相思》等十五部著作,被香港、台湾及大陆改编为影视剧。他创作的《剑仙列传》首版版权由美国公司购得,随后改编成了电子游戏,从而打开了美国市场。后来又被加拿大的狮门电影公司拍成了连续剧。

萧逸,原名萧敬人,1935年6月4日出生于北京,祖籍山东菏泽,萧逸是笔名。两年前,萧逸曾在北京,将自己的著作、书信等手稿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更早的时候,因为他的武侠文集在大陆的出版,曾经在北京接受了我的专访。

以下内容,为萧逸口述,根据采访内容整理。

2009年,萧逸在北京大学演讲。

写小说致富

我是在进入海军军官学校读书期间,开始写作的。听一个高中同学说,一本武侠小说可以卖到三四百块钱,他自己就写了一部武侠小说,已经出版了。

其实写小说也是一条不归路。因为出版社也不傻,你写好的作品,我看看内容还不错,就先出三本,看看销路怎么样,看一看有没有人买。如果到市场上销不动了,当然马上让你停写了,这个很现实。如果市场好,就预付稿费,让你继续写。

《铁雁霜翎》写了几万字,写了三本,我还记得用那个绿色的墨水钢笔写出来的,让这个姓钟的同学送给了他在的那家祥记出版社,一出去编辑的回复就非常好。很快,《铁雁霜翎》就出版了,赶上了台湾的武侠小说阅读热潮,卖得不错。等我写到八九本的时候,《铁雁霜翎》才出到四五本,那时候已经市场风行了。

以后祥记出版社就是靠我这一部书,靠我以后写的几部书维持。那时候,每一个出版社都有个王牌,祥记的王牌就是我。这家出版社是夫妻店,到后来改成叫明祥,夫妻两个人,每个人名字里取了一个字,就叫做明祥出版。

因为《铁雁霜翎》的畅销,各个出版社都来挖我了。邵氏电影公司买下小说的版权,拍成电影,当时香港最红的女影星于素秋主演,拍成上下两集。《铁雁霜翎》之后,第二部小说《七禽掌》也销量不错。后来我干脆就退学了,在家专心写武侠小说。

青年时期的萧逸。

说起来,我和刚出道的古龙,算得上赶上了好时代。读者对老一辈的诸葛青云、卧龙生、司马翎的武侠小说看腻了,年轻的小说家多,但是在讲故事的手法上不够新鲜,就喜欢看我们的小说。

我写武侠小说后10年,开始做编剧。小说写了十年,我那个时候改编的电影很多了,有的电视台有时候请我来编剧本。剧本费比这个小说要高,那个时候我就干脆停下来,给电视台编了三年的剧本。

那段时间,武侠小说市场低迷,加上国民党政府担心这样的小说类型多了,老百姓会受到“侠以武犯禁”,会危及他们统治。蒋经国说了一番话,市面上所有都是武侠小说,电视也是,电影也是,他说这什么国家,搞成这样,哇啦哇啦一叫,电视台也收缩了,出台政策,控制报纸、电台发表武侠小说。

1967年以后,武侠小说又迎来了一个高潮,不光是台湾市场,香港和新加坡的报纸也开始向我们约稿了。我重新开始写武侠小说,第一个是《马鸣风萧萧》,刚开始都不会写了,因为剧本写太久了,剧本跟小说不一样嘛。但很快,我恢复了写作水准,而且反响很好。

《马鸣风萧萧》剧照

《南洋时报》上开始写《甘十九妹》,那时报社专人排我的字。约稿最多的时候,我同时写几部不同的小说,那个时候,大脑的想象力,精神的饱满度,都是最佳的时候,写作就是爆发。当时产量最高的时候,有17个报纸连载我的小说。

为了赚钱,我同时写三个不同的小说,每一篇我都用五张复写纸,都是写六张,给不同地区的报纸发表。因为当时没有电脑和打印机。到后来我这个手疼,到现在为止还落下了一个老茧,因为写字用太大的力量,五张复写纸,到最下面都是像蚊子脚一样,字都看不清楚,每个都要描一次,这样才行。

梁羽生在我们台湾武侠小说家眼睛里,身家不高,非常低,几乎是二流的,那时候根本没人看他的小说。那个时候,香港被我们形容为文化沙漠,它那时候属于英国管辖,中文文章都写不好,都是方言的那种表达。

《甘十九妹》剧照

梁羽生在香港当地炒得红红火火,但是他在台湾可以说没有人知道。那时候我们在海外《南洋商报》连载小说,我那小说《甘十九妹》都是挂一版,梁羽生他只是在旁边占一个小格,根本没人看他们。

我去美国是1977年,那时候我们家的兄弟姐妹都出国了,当时台湾只剩我一人。我姐姐是最早走,嫁给澳洲的公使,去了澳洲;哥哥去了加拿大,我妹妹是嫁给南非约翰内斯堡的一个华侨,然后其他六个弟妹他们都到了美国。每到逢年过节都打电话:我们家就缺你一个人,你为什么不来美国。你写小说怕什么,反正是走到天下,拿一支笔都一样写,我一听蛮有理。

后来我办理了杰出人才移民,从台湾搬到美国,落脚洛杉矶。到美国以后,事实上证明我天真了,不是那么回事,社会环境变了。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没有E-mail,完全靠长途电话和传真机发稿。有些报社的编辑喜欢和你当面打交道,你一离开就人走茶凉,没人理睬你了。

所以,刚到美国那三年,我真是惨。幸亏我还有一个香港《星洲日报》的老关系还在,我就给它写新闻稿,每天报道美国社会的现况,开了两个专栏,用两个化名,雪尼、红枣,我就介绍美国当时跟我们传统风俗不一样的地方,千奇百怪的社会新闻。写新闻稿维持了三年,幸亏家里还有些积蓄,到美国买了个房子,还剩了一些钱,维持住了生活。

当我正想转行的时候,就发生了转机,武侠小说高潮又起来了,《联合报》跟《中国时报》抢着发表我小说,一个《西风冷画屏》,一个《饮马流花河》。最有趣的是,《联合报》的专栏我接了古龙,古龙经常开天窗,今天断一天,编辑受不了,把古龙替换了。《中国时报》是把金庸的《倚天屠龙记》腰斩了,因为他的图书解禁,书直接上市了,报纸中断连载,换了我的小说。

台湾的编辑知道我在美国靠写作生活,就给了最高的稿费。那个时候,就靠这两个报纸,小说一连载七八年,就这样,靠写作维持一家五口人的生活开销,把三个孩子拉扯培养大。

我喜欢写女侠客

为了排解孤独,我团结了喜好文学的华人朋友,吸收两岸三地的旅美作家,创办了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

我的武侠小说,武侠观还有道德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英雄还是要救国救民,要有大义,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我的武侠小说,刚开始写的时候,还没有这样明确的意识,想到救国救民这块。

要是救国救民,就跟历史小说比较接近。我的小说早期多半都是行侠于民间,传统的侠也都是这样,《马鸣风萧萧》纯粹是报恩,讲义同情弱者,就是行侠仗义的;没有说救国救民这种,那是把侠而大之了。

但到后来也不能说没有,我写的《凤栖昆仑》,就完全写昆仑的侠客,他跟清廷作对,就升格到救国救民;到最后还有《笑解金刀》,也是写到明朝桂王被挟持,像《无忧公主》已经有民族意识了,再往后面就是忧国忧民那些,侠之大者了。

侠是天生的殉道者,他们降生在最不幸的时代,最孤苦的处境,与强者作对——为了成就弱者,因而他们注定身世凄凉。侠的落足点不是武功,而是气势,是同情、是除暴安良,用正义去感染别人,用气势去影响别人,而不是刀剑伤人。

梁实秋说他最爱看我的武侠小说,《中国时报》发行人余纪忠喜欢我的小说,他就说只要有萧先生在的一天,我们就连载你的小说。我每次到他家,他的夫人亲自做鱼做菜给我吃,对我真好,所以我是良禽择木而居,作品都在报纸上发表。

对作家来说,一定要有这么一个环境。没有《中国时报》的支持,我可能就没办法那么安心写作,我到美国来,他派人经常来看我,让人觉得他真是非常爱才的。要不然我不可能一下子给他写七八年,所以我系列的作品都是到《中国时报》副刊和时报周刊,两个地方同时连载。

《无忧公主》剧照

写小说是跟女人谈恋爱。我的生活是拘谨、井井有条、单调的,枯燥的,所以我在小说里创造另外一种人生的可能性。我握笔时是静若处子,放下笔来就有动如脱兔的冲动,我本身又是巨蟹座的,太顾家了,这个星座有时候就是这样。

写小说有时候很痴、很傻,完全到那时候你就是钻到牛角尖里面,你如果没有这么痴情,没有这么傻的状态,写不出来鲜活的人物,好像身临其境一样,完全男主角化成我了,女主角的一颦一笑就左右我的喜怒哀乐,有时候写得痴的时候,眼泪会把稿纸都打湿了,真是这样。

我们的侠义历史上,第一个女侠是越女,最后一个女侠是秋瑾,中途还有一连串女侠比如红拂女。为什么我笔下的女侠很多,而且有很高的地位,是因为我觉得男人常常东想西想,但女人是单纯的,常常轻生死,重情义。

我们中国从春秋战国时代,越女论剑,到唐朝时候,太史公为多少传奇女子作传,都能看到许多有大情大勇的侠女。甚至赛金花这样的,也是侠女出风尘。中国传统文学一路下来,给女侠的评价都很高。历史上有这么多可歌可泣的女子,真让我心醉。

我生性就是很风流很风趣,但是行为却处处约束自己非常厉害,我客厅里挂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哪怕有时间我没写什么东西,我每天照样早上八点钟,坐在书桌上泡一杯茶,我宁可看书,也没有荒废岁月。

我就是为未来做好准备,看各种港台美国电影电视剧,好的小说好的戏剧我都看,收集资料,我对我自己的命运,看得非常清楚,一步一步地到现在。

好莱坞拍的西部片就是侠义精神的体现,里面的小酒馆就是我们东方的茶馆,西部牛仔的枪就是东方侠客的剑。侠义精神在世界上普遍存在,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侠客。

当今社会,使用野蛮武力的恶霸少了,却又有很多高智商的坏人,他们用丰富的知识储备,钻法律的空子,通过金钱、通过权力,用看似巧妙合理的方式,来压迫穷苦的人,满足一己私利 。当今社会需要的侠,不再是武林高手,而是那些同样拥有丰富知识和智慧,用专业学识技能,去帮助那些受到伤害被欺负的社会底层的穷人。

这几年大陆把我们的小说拍成电视剧,拍了四五部了,三家公司拍了。央视拍我的《无忧公主》和《长剑相思》,但是编剧和导演喜欢乱改我的小说,电视剧也拍出来四不象,我没办法欣赏。小说味不对,结果还是演员明星化了,常常在里面弄一个滑稽人物插科打诨,把气氛都给破坏了,老是让人家笑也笑不出来。

我写作的时候是1949年开始的,一晃也有70年了,我们那个时候叫做新武侠小说,是和我们小时候所看的那个武侠不同,因为那个时候是用章回体,重视传统,且听下回分解那种。所以古文的形式,我们那个时候所谓新时代的人根本就没办法接受。

我觉得新的武侠小说就是我们用新文学诠释旧道德。比如说我的小说《饮马流花河》,我开始就是用散文的方式来尝试,这是过去没有的,因为那时候所谓的“新”在今天可能又上一层楼了。现在进入电子时代,我相信只要有中国人,中国的文化存在,武侠小说就会存在。

我这里注重两岸文化交流,1993年我当会长那个时候,我把台湾的作家跟大陆作家组织起来,在美国交流,后来发展到每年互访一次。那时候我可是顶着雷,那时候台湾总领事是三天两头就打电话给我,这是我做得最有意义的事情,到现在还在继续进行,都已经十七八届了。

我在台湾是有了名的赞成两岸统一,走到哪里我都公开演讲,声明这一点。今天居然还有人在搞台独,那些政客真是幼稚不堪。今天你们放着中国一等国民不做,要去搞台湾独立,被全世界都不肯承认的这么一个三等国民,这是脑子有问题还是怎么神经病发作?

也许是军人的子弟吧,我们聚在一起的十对夫妻,每个星期六在一起,大家聚在一起多半都在骂台独,骂陈水扁这些人。

今天你要从历史大局看,今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超越了汉唐的盛世,在世界上能够站稳脚跟,特别是在经济起飞这个时候,全世界经济萎缩,我们中国是一枝独秀,这个你不服也不行,世界是这么认为的。

今天台湾,如果不是靠大陆经济的援助,大陆给他这么多的便利,你不能说拿着人家吃的喝的,最后在背后还要搞独立!我觉得你不站在民族大义,就站在利益的输送上面,你也不能这么做,何况咱们还有民族大义要放在最前面。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那几个人凑在一块就想搞台独,就想把台湾从祖国给分裂出去,这个是没办法取得人家认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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