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新刊 | 江弱水:物色分留与老夫

2024-04-13 20:43
北京

原创 江弱水

编者按

江弱水给扬之水《诗歌名物百例》所写书评。正做《杜诗三百首》评注工作的作者,拿到书后,马上翻检一过,专看有哪些出现在杜诗中的名物。不但有了扬之水的精确释义,又有配图的视觉还原,老杜的诗句便鲜活了起来。因此,作者以《诗歌名物百例》为门径,进入杜诗,读出完全不同的名物与诗文共生共存的世界。认真读书之余,文字一如既往的清通潇洒,继《微言一克的重量》之后,江弱水关于杜甫的文字,又添新的篇章。

物色分留与老夫

从扬之水的考辨看杜甫诗的名物

文 | 江弱水

(《读书》2024年4期新刊)

平常我们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有些东西,我们叫不出名字;有些名字,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读古书的时候,更是如此,我们对古人的日常生活很隔膜,对他们衣食住行的细节不甚了然,有时只好想当然。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杜甫诗《月夜》的最后两句,“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有人是这样解释的:“什么时候才能双双的隔着薄帷(虚幌)一同看月,让月光照干我们的泪痕呢?”这就让人想不通了,别说月光不能像日光一样照干泪水,凭窗看月为什么要隔着窗帷?《汉语大词典》把“虚幌”解释成透光的窗帘,各种杜诗选注也说是透明的薄帷,可古人的帷、帏、幌、幔之设,是为了隔开室内空间,要的是隐蔽性,薄一点可以,透明却使不得。于是我琢磨半天,才终于弄明白,虚幌是指拉开的窗帷,代空窗。与杜审言同为修文馆直学士的郑愔《秋闺》诗云:“虚幌风吹叶,闲阶露湿苔。”“虚”“闲”对举,都是“空”的意思。宇文所安译为 empty window,倪豪士译为 open window,真是一步到位。

要有人拉开这层窗帷,让我们把古人的生活场景觑个真切。扬之水先生的《诗歌名物百例》整的就是这活。作者积三十年名物考证之功,将古典诗词曲语中呈现的物事,分成家私、酒器、茶具、香事、文玩、仪仗、佩饰等十多个类别,立为一百六十多个条目,对其名称、样式、用途及变迁一一加以考辨,循名求实,指实定名,说白了,就是让东西对上号,结清古人与今人的一大笔糊涂账。其中很多名物,作者都曾撰有长篇考证文章,这一次删繁就简,基本略去考证过程,直接给结论,浓缩成一页页数百字的辞书词条,前有美丽的诗句导引,旁有漂亮的图片佐证,左文右图,萃于一编,不仅为古典诗词爱好者所必备,凡是治古典文学与文献的,甚至拍历史剧与古装戏的,也应该常置案头,随时翻检。

因为刚完成一本《杜诗三百首》的评注工作,我一获此书,就马上翻检一过,专看有哪些出现在杜诗中的名物。《百例》中引到杜诗的,只有一例,却有至少二十来个条目,在杜诗里都曾见到,现在有了作者的精确释义,又有配图的视觉还原,老杜的诗句便格外鲜活起来。如《存殁口号二首》其一写故友席谦的“弹棋”“玉局”,看了书中“弹棋局”条,有图有真相(330-331页),果然是李商隐说的“中心最不平”。又如《晚秋长沙蔡五侍御饮筵》的“甘从投辖饮”句,用《汉书》里陈遵留客的典,《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探春邀宝玉结诗社的帖子也用到,看了“车辖”条(418-419页),那扔在井里的车辖立马浮现在眼前。《百例》的这些条目,使我模糊的认识得以澄清,错误的认识得以修正。我庆幸自己的杜诗评注才出校样,改还来得及。下面我就选取杜甫生活的几个侧面,与杜诗出现的一些名物,将我从《百例》中的所得写出来。扬之水先生有一本书叫《物色》,是讲《金瓶梅》的。这回她从小说考辨到诗歌,我又专挑跟杜诗有关的部分来讲,本文的标题也就用了一句杜诗——“物色分留与老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弹棋局(瓷明器) ,河南安阳隋张盛墓出土(来源:《诗歌名物百例》)

车軎与车辖(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来源:《诗歌名物百例》)

老杜爱书画。唐人书画的载体,壁画之外,就是障子与屏风,而两者不是一回事。因为杜诗《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有“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两句,让我误以为屏就是障,障就是屏,故注杜诗《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就以为此障即空白屏风,如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所谓“素屏凝晓霜,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却不曾细想,老杜另有《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云“手提新画青松障”,屏风怎么会提着来呢?《百例》的“障子”条是这么说的:

障子,又称画障、图障、软障。障,亦作鄣或幛,乃绘画之绢帛,如行障一般可以纵向悬挑而舒展,但通常不是织锦,而是画作,虽然也偶有绣品。障子是卷轴画的前身,其展挑方式以及装裱形式都是从行障直接演变而来。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自隋已前,多画屏风,未知有画幛。”唐代各式高坐具尚未发展成熟,室内陈设仍以临时布置、随宜安排为常,因此还没有形成在墙壁上固定挂画的风习。(38页)

“障子”条 (来源:《诗歌名物百例》)

“手提新画青松障”,几乎等于卷轴画了。当然,能否在墙壁上挂画,或可存疑,因为杜诗《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有“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两句。说不定,这也是用丁字障竿把障面悬挑起来挂在壁上,却并不固定在墙上,而是下设障座以为固定。可参见扬之水《唐宋家具寻微》中的《画障•屏障•屏风》一文。

杜诗《戏为韦偃双松图歌》云:“我有一匹好东绢,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公放笔为直干。”说明绢帛好作画障。其中“偶有绣品”,令人想起《北征》的那几句:“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蔡梦弼注云:“言妻子寒冻,以图障旧绣补绽而为小儿短衣,故波涛为之拆,绣纹为之移。天吴及紫凤之类,或颠或倒,其贫困可知也。”此注比较可信。有人说障子材质不宜缝补衣裳,怀疑是旗帜,可羌村哪来弃置的旗帜呢?丧乱之际,抓到什么是什么,绢帛制成的障子正好拿来拆补。

老杜喜闲适。熟悉杜诗的都知道,他有一只乌皮几,大约是在成都草堂时自己度身定制,或者收的礼,大可人意,老杜简直离它不得:自东川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想着它;阻雨不得归瀼西宅,念着它;从荆州移居公安,伴着它;最后风疾舟中伏枕书怀,还提到它。“凭久乌皮绽”“乌几重重缚”,用坏了也舍不得扔。这究竟是个什么宝贝呢?《百例》正有“隐几”“鹿皮几”“养和”诸条,足可释疑解惑。“隐几”条说:

隐几,又称作凭几,或单名曰几,曰机。它是席坐时代的重要家具,可用来缓解久坐的疲劳。《诗·大雅·行苇》“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或肆之筵,或授之几”;《左传·昭公五年》云“礼之至者”,乃“设机而不倚”,都是此物。几之设与不设,倚与不倚,是礼仪制度中的内容。先秦至两汉,隐几的式样大抵是几面平直或中间微凹,并且多为二足,材质以漆木为主。魏晋南北朝,两足隐几之外,更流行曲木抱腰式的三足隐几,此且成为后世隐几的主要形制,谢朓所咏便是这一类。(62页)

“隐几”条 (来源:《诗歌名物百例》)

谢朓《乌皮隐几》诗云:“蟠木生附枝,刻削岂无施。取则龙文鼎,三趾献光仪。勿言素韦洁,白沙尚推移。曲躬奉微用,聊承终宴疲。”老杜的乌皮几,显然与谢朓相仿:以蟠曲之木制成,几面不平,三只脚,髹上了黑漆,而非裹上黑羔皮。从巴蜀到湖湘,十年间,老杜常常“隐几临轩楹”“凭几看鱼乐”,说明它既符合身体力学,又契合生活美学。在杜甫这里,隐几作为一种特别的道具,正如《百例》所说,原本所包含的礼仪内容消失了,代起的是悠然古意与燕居者从容潇洒的况味的结合。

还有胡床。《百例》“胡床”条唯一引了杜诗《树间》:“几回沾叶露,乘月坐胡床。”《杜甫全集校注》注曰:“胡床,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也叫交椅,交床,自胡地传入,故名。”且引朱鹤龄的注:“《演繁露》:今之交床,本自虏来,始名胡床,隋改为交床,唐时又名绳床。”《百例》告诉我们,胡床的名称虽然长期使用,但在不同历史时期所指并不相同。粗略言之,宋以前,是指不设靠背、形若今之马扎的矮坐具;宋以后,基本上都是指设有靠背的交椅(46页)。所以,老杜的胡床还是便携的小马扎,侧面看像个英文的“X”,或中文的“又”,跟宋代的交椅不是一样的东西,尽管都叫胡床。

胡床,唐吐谷浑喜王慕容智墓出土(来源:《诗歌名物百例》)

老杜好饮。所用酒器,《百例》中有好几例,比如“瓶”,有《醉歌行》的“酒尽沙头双玉瓶”,《少年行》的“指点银瓶索酒尝”,以及《谢严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的“山瓶乳酒下青云”。又如“罍”,有《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的“尊罍临极浦”,《回棹》的“瓶罍易满船”。这些都不难想象。但也有求甚解而不得的,直到读了《百例》。

《羌村三首》其三云:“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照我原来的理解,榼是一种木质酒器,形制粗矮,两侧有短把,可以执榼承饮。但“酒榼”条纠正了我的看法:榼在汉代为酒器之通名,宋代亦为一般酒器的雅称,而特指小口细颈的便携式扁壶,两肩各有一耳,材质与形制各异,白居易诗有“鱼榼”“龟榼”,关键都是扁形(112页)。

唐三彩双鱼榼,扬州市扫垢山出土(来源:《诗歌名物百例》)

龟榼(唐五代),出自印尼井里汶沉船(来源:《诗歌名物百例》)

《泛江送客》云:“泪逐劝杯下,愁连吹笛生。”“劝杯”二字,向无人注。《百例》却有“劝杯”一条,说:

劝杯是从唐代酒筵中的罚盏演变而来,为席间特用于敬酒与侑酒的公用饮酒器,宋代开始流行,延续至明清。劝杯,也称劝盏,虽然二者略有区别,即前者有柄而大,后者无柄而小,但界限通常很模糊。与席间人手一只的常制酒杯不同,劝杯或容量殊大,或形制特异,或材质珍奇,乃至今人看来形同工艺品,不同实用器。(122页)

“劝杯”条(来源:《诗歌名物百例》)

杜诗的“劝杯”是泛称还是特指,不易确定。陶穀《清异录》有一则“水香劝盏”,明指“巨觥”。五代既有劝盏,唐时或已有劝杯吧。

老杜熟悉军旅仪仗。在华州、梓州、成都,他至少参加过三次阅兵观礼。诗中取譬用事,也以旗帜为多。但那些“旌”“旄”“麾”“绥”“旐”具体都是些什么样子呢?读了《百例》便知。杜甫陪同严武“观骑士试新旗帜”的《扬旗》曰:“虹霓就掌握,舒卷随人轻。”注杜者只能征引“蜺旌”“虹旌”的出典,却讲不出个所以然。《百例》“旌”条指出:

先秦时代的旌,旗之正幅不用帛,而只是编缀以五彩鸟羽,蔡邕《月令章句》:“羽,鸟翼也,以为旌幢麾也。”司马相如《子虚赋》“拖蜺旌,靡云旗”,马融《广成赋》“建雄虹之旌夏”,是皆以蜺虹为喻。旌又称麾、称绥。设在车上的旌旗尤其长……(390页)

又有“干旄”条,说旗杆顶上系着旄牛尾的叫“干旄”,系着羽毛的叫“干旌”(386页)。杜诗《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的“秦山当警跸,汉苑入旌旄”,《送高三十五书记》的“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夔府书怀四十韵》的“南宫载勋业,凡百慎交绥”,这些“旌”“旄”“麾”“绥”,以及“旆”,原都是同物而异名。

干旌,江苏淮阴高庄战国墓出土刻纹铜器图案(来源:《诗歌名物百例》)

干旌,湖北荆门包山楚墓出土漆奁图案摹本(来源:《诗歌名物百例》)

那么,老杜的旌旄,顶上还系着牛毛或羽毛么?当然不是。杜诗的用典不等于写实,同名很可能异制。《百例》说:“汉代以降,旌已由羽旗易作帛旗,惟细而长的形制不变。……唐代旌仍此制。”(390-391页)所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是帛旗,但不是我们今天的整幅长方形,而是半幅整帛接半幅条状飘带,即“攸攸而长”的旒旐。

《百例》的“旐”条,据《诗·小雅·出车》的“出车彭彭,旂旐央央”,解释“旐是军旅致众之旗,其形制狭而长”(388页),却未及后起的引魂导柩之义,这倒是可用杜诗加以补充的。杜甫哭严武、房琯、韦之晋的诗都用到“飞旐”,诸家引潘岳《寡妇赋》:“龙轜俨其星驾兮,飞旐翩以启路。”《文选》吕延济注曰:“旐,引柩幡也。”如果说在历史上“旌”是形制有变,“旐”就是用途有变了。

老杜基本上不近声色。他诗中的物象不及李贺、李商隐稠密,也是因为缺少了女性的佩饰,而这恰好是古代名物的最大宗。然而凡事都有例外。作者在引言中,引了杜甫一首艳体小诗《即事》:“百宝装腰带,真珠络臂鞲。”前五个字很容易滑过去,因为“装”就是装饰,用如《后出塞》的“百金装刀头”。可若是细一寻思,这腰带上的百宝是怎么装的呢?作者解释了,原来是“合众宝杂缀而成”的“闹装”,初施于马之鞍辔,后用于人之配饰,“至明而盛且繁丽逾前”。《金瓶梅》第四十八回,西门庆被曾御史参劾,要去蔡京府上通关节,便献上三百两银子与“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这“闹妆”就是“闹装”的别称。作者配了三幅图,唐代的明代的都有。杜诗当然是夸饰之辞,但这条腰带的工艺与形制已宛然如在目前。作者指出的潜藏的细节,给了我表层文字给不了的分外的欢悦。

老杜礼佛。他常用禅语来表现佛理。他最长的那首诗《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最后两句是:“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其《谒文公上方》也说:“金篦刮眼膜,价重百车渠。”赵次公注引《涅槃经》:“如目盲人为治目,故造诣良医。是时良医即以金篦决其眼膜。”《杜甫全集校注》解释得似乎更具体:“金篦,医眼病之器具,古时,印度医生抉盲人眼膜所用之金属器具。”但这金属器具长什么样子还是没说清楚,也容易与栉发的密齿梳相混淆。《百例》中有“篦刀”一条,释义非常圆满:

篦刀,辞书或释作“形如篦的刀”,非。篦刀之“篦”,通鎞。篦刀造型则即尺来长的窄刀身,刃端尖细,刀鞘有环耳以为佩带。南宋刻本《碎金·服饰篇》“男服”项下列有“篦刀,宝索”。......篦刀最初以河间所造为精,庄绰《鸡肋编》卷上:“河间善造篦刀子,以水精美玉为靶,钑镂如丝发。”(266页)

琥珀柄银刀,辽陈国公主墓出土(来源:《诗歌名物百例》)

鹦鹉衔璎珞金花簪,湖北安陆唐吴王妃杨氏墓出土(来源:《诗歌名物百例》)

“篦刀”说好听点,就叫“金篦”。但刀子之外,还有簪子,也称作“篦”。“篦刀”条前有“战篦金凤”条,说那迎风微颤的金凤,是一种广长而薄、下端收细的簪子,用于簪发,也可以之挑、剔(264页)。廉萍给此书的序中就指出,杜甫《水宿遣兴奉呈群公》中的“发短不胜篦”,不是说头发太少,没法用篦子栉发,而是等于《春望》所说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百例》有“僧磬”条,也跟杜诗有关。“僧磬,唐以前与唐以后虽然名称不变,但形态不同。”(366页)唐以前的磬都是曲尺一样的片状折腰式,属于杨贵妃最善击的那种悬玉或悬石。老杜《崔氏东山草堂》的“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陪章留后惠义寺饯嘉州崔都督赴州》的“清闻树杪磬,远谒云端僧”,一准是曲尺式的,证据是杜诗《遣遇》有“磬折辞主人”一语,形容打躬作揖貌,正是“夫子曲腰磬折”。但是,“入宋,僧磬式样发生变化,即为铜钵式,也称圆磬”。可宋诗中的磬,应该都还是悬磬,杨万里也还有“折腰如磬”的诗句。但宋末诗人写到蜡梅花就用到“磬口”,是陆游《冬朝》诗自注所谓“释氏谓铜钵为磬”了。

南宋《五百罗汉图》局部,大德寺藏(来源:《诗歌名物百例》)

《百例》引范成大《梅谱》说蜡梅:“经接,花疏,虽盛开,花常半含,名磬口梅,言似僧磬之口也。”这让我想到鲁迅《野草》中的《雪》:“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与二〇〇五年版的注释都是:“磬口的蜡梅花:据清代陈淏子撰《花镜》卷三载:‘圆瓣深黄,形似白梅,虽盛开如半含者,名磬口,最为世珍。’”“血红的宝珠山茶”的注,也引的同样是康熙年间的《广群芳谱》,其实,磬口蜡梅就应该引范成大的《范村梅谱》,宝珠山茶也有明人的记录一大堆,如正德年间《姑苏志》卷十四:“山茶开于雪中,有单叶千叶之异。别有深红者,名宝珠山茶。”但最好还要引明人小说《醒世恒言》里的《灌园叟晚逢仙女》:“山茶花宝珠称贵,蜡梅花磬口方香。”鲁迅两种花连举,我疑心是从这儿得来的印象。

《诗歌名物百例》真是一本宝书。我想扬之水一定是全中国经眼宝物最多的人,各地的博物馆,从县到市,从公到私,大概她都进去过,而且给进藏品库。此书最后的“图片来源总览”令人惊叹,五六百幅插图,绝大多数标为“自摄”。这才是她为常人所不可企及的地方。她的独门绝技是文字训诂加实物考辨。文字训诂相对容易,古籍如今差不多能一网打尽,但实物考辨就难了,形形色色这么多小东西一件一件摸过来,学者中也就她了吧。她处处较真,举证靠得住,结论信得过,心中又洋溢着无限诗意,这本书也成了诗与真的完美结合,既见作者格物之功,也给读者体物之妙。虽然正文里几乎不引杜诗,但作者的“引言”中第一次引诗,便是老杜的《病马》:“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没有比这两句话更能反映作者的心境了。而这也是我读此书的心情。

 

原标题:《《读书》新刊 | 江弱水:物色分留与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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