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仕忠︱畸零杂记(八):大脚阿爷

中山大学中文系 黄仕忠
2024-04-17 13:03
来源:澎湃新闻

插图:潘丹

大脚阿爷的右脚,有常人两只那么粗,从大腿以下圆滚滚的,像是一根粗木柱,肤色灰褐,如同疙宝(癞蛤蟆)皮,有一片片圆珠状的赘疣,有些地方长年裂开着,看得见粉红的肉色,很像是火山喷发过的地面,缝隙中可见岩浆。他用了几缕布条缠住那缝隙,只是并不严实,布头露在外面,被风吹得轻轻摆动。

这种病,在上个世纪的浙江农村经常发生,俗称“发瘤火”,也叫“大脚风”。据我做医生的表哥说,这是血丝虫所致。血丝虫寄生于蚊虫,通过蚊虫口器侵入人体,引发感染,致病原理与疟原虫相似,如今已经被消灭了。血丝虫侵入后,会引发腹股沟淋巴结肿大,忽冷忽热,高烧不退,极其危险。最后结果是双腿肿大,肌肤灰而厚,几无弹性,医称“橡皮腿”。

大脚阿爷这病是在1959年染上的,那时我表哥刚去绍兴读卫校,第二年带着他去看了病,但已无可改变,此后只能时常打青霉素之类做遏止。因其大脚几乎倍于常人,村人就都叫他“大脚佬”,或是在他名字后面缀“大脚”二字。他老婆与别人说话时,也称“伢大脚”,话语中透着一分亲热。

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大脚阿爷就是这个样子了。因为不能下地干农活,生产队照顾他,安排他看晒场、驱麻雀之类轻活。大多数时候,他就坐在家门口,在“世门”外,或是弄堂阴凉处,专心地听着公社的广播,关注世界大事和最新指示,念叨特利尼达和多爸哥又发生了什么争吵(“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是中美洲国家名)。婶娘说他“日日攞朝事”,屋里事体勿管。听完广播,他就拄着条柺杖,在村里晃悠,眼前看尽村人样态,嘴里不住说三评四,总以为如今年轻人做事不大对头,要是他年轻辰光,便当是如何如何。他本是极为好胜的人,喜欢凑热闹,一旦被抛离了大伙,浑身难受,所以时常要用话头来显示自己的存在。对此,村人通常只是笑笑,也不搭理,当他自说自话。

他老婆有时数落他话多,他便大声呵斥:“伢男人家讲说话,有倷女人so(啥)事!”甚至作势举起那柺杖要打,他老婆也就走远几步,继续数落,反正他也够不着。

他的脚晚上会痛会痒,碰到阴雨天,更是疼痒交杂,整夜不能入眠。他的为人本来就有些暴躁,年轻时甚至和他老爹也打架,这般疾痛,让他脾气更是躁急。隔壁邻居说,他晚上打老婆,记记着肉,唉唷唉唷,听得很清晰。她老婆却是能忍,也许是觉得让他这般发泄一下,算是替他分担了一些痛苦了吧。古人说“欲以身代”,大约便是这种样子。我时常在台门口见到他家这位有个“凤”字的婶娘,总是面含笑容。也许是因为喜欢用笑容来清除日子中的阴霾,这位善良的婶娘后来活得很高寿。

大脚阿爷最欢喜生产队开会,一是能记工分,二是能发表演讲。虽然腿脚限制了他的活动空间,但并不能限制他的声音。那时公社布置各队“批林批孔”,他抢先亮出大嗓门:葛个(这个)虎拖伤(副统帅;虎,方音作“fu”),好东西勿吃,却想永远吃糠(永远健康),还要盘仓偷谷(叛党叛国),个娘东个入杀,佢话(要是他)勿在温都里头(温都尔汗)掼杀,我锄头柄也拷佢杀!

他平日最喜作弄别人,这或许是他刷“存在”的一种方式。他也借着种种作为,成为村子里很有存在感的一个人。

有一次,一位外乡人挑着一担陶瓷制品来村里贩卖,担里有碗盏、瓮坛以及夜壶之类。这些物事极是易碎,须得小心捆扎摆放,甚费心思。这种场合,大脚阿爷最是起劲,挤到前面,细细挑拣,指挥那卖货人把这个那个拿来给他看。

那人说:真要,我就给你拿。

他说:没看过,我怎买?

那人很不情愿地把扎好的物品给解下来,轻轻放在地上。他则一件一件,又是朝着阳光看,又是探着内里摸,像是鉴定艺术品那么细细品鉴。

那人说:给你拿了介许多,看了有半日,到底买勿买?

他炫耀地从胸口表袋里把几张人民币露出小半,说:你放心,买!

就这么拖着赖着,直到让那人把全部物品一一解下,摊了满满一地,他才感到过足了瘾,最后拿起一把夜壶,遗憾地说:你这夜壶口太小,我那物事放不进去。

那人很是怀疑,说:哪能介大!

他说:也不方便给你看,我话有么,就是有的。你看我这脚,不也比别人家大了介许多?

于是起身欲走。那人急了:你说你会买的么!

大脚阿爷说:我要先回家问问我老婆。

那人说:你个大男人,介丢(这么点)事体也做不了主?

大脚阿爷一本正经地说:唉,现在妇女翻身了,伢夜头辰光过生活,也是女人在上头的。

插图:潘丹

说着,他拄着拐杖,一摇一摆就走了。那个外乡人“你你你”了半天,气得没了脾气,只好自认晦气,收拾了半天,才能起担走人。

村里的“老姆官”们窃窃偷笑。其实她们一见到大脚阿爷摇过来,就知道他又要作弄人了,早早退在一旁,嘻笑着看完了一整场“西洋景”,然后心满意足,各自回家。转身时还啐了一口:“个件大脚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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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壁】

刘勇强(北京大学):大脚阿爷无论外形还是内心,都是一个极具典型意义的人。以后,我们也许可以称喜欢追求存在感的人为“大脚阿爷”。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之类,也不过这样简单的素描,便有广泛的、不过时的认识价值。

徐永明(浙江大学):人一生中会遇到各色各样的人物,年少时遇上的人物,记忆中,有的早已模糊,甚至了无痕迹,有的则印象深刻,难以忘却。大脚阿爷属于后一种情形。用文字将年少时记忆中有印象的人物输出,并进入公众视野,古今中外,不乏有人为之。不过,像学长这般成系列、刻意且认真为之的,似不多见。日后这样的文章若收进村志、乡志,后人读了,便会凭添几分趣味。

罗成(中山大学):捧卷细读,不禁欣喜。此篇近庄生之畸人,大脚阿爷的身疾、话事、弄人,黄师直以冷眼峻笔写去,小人物的卑微、狡黠、尊严及其时代的烙印、荒诞、张力皆融于谐趣之中,谑而不淫,嘲而不伤,却是一道乡村生活的本真生活画卷。赞!

吴存存(香港大学):拜读了,写得真好!生动风趣而极具穿透力,很佩服吾兄生花妙笔。

胡鸿保(中国人民大学):有心人眼里,乡村生活充满故事。

吴振武(吉林大学):哈,好,女人在上头很点睛。

曹家齐(中山大学):买瓷器那段特精彩。

李舜华(广州大学):大脚阿爷写得特别风趣,表姑夫一篇却是戏谑中有泪。你的记忆之门打开了,便源源不断地拉开了风俗画卷。

赵素文(中国计量大学):大脚佬人物从行为到心理,实在和谐一致得很,也是一个让人一笑的典型人物。

李晓红(中山大学):好奇这位阿爷的老婆是怎么讨来的。挺有福气的,老婆一定特别会当家。读下来也觉得病痛积成心理问题了。黄老师的篇与篇的关联也是惊心动魄啊。

黄仕忠: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渔猎记》里因盛夏在田里施放1605农药而中毒死去的,是他做过生产队小队长的大儿子。

这么说来,环境与遗传一并起着作用,导致他的大儿子有些“横”(自以为是);平时其他事情还好,横一横也不至于出大事,但盛夏午后太阳最烈时不得打农药,是公社时再三提醒过的,只是他“三勿相信四四看”(四四,同“试试”,也即“死死”),结果就没了,丢下孤儿寡母。

徐大军(杭州师范大学):“裂缝中可见岩浆”一语,灼人眼目,令人胃中翻腾,肠内痉挛。大脚阿爷与挑担卖陶瓷品的外乡人的对话,可见他日常促狭、出风头的习性。

陈志勇(中山大学):语带诙谐,却颇为传神。把大脚阿爷的身体、生活、心理的状态都逼真地描述出来了,虽谈不上有很强烈的情感反应,但却印象深刻。

杜雪(北京语言大学):大脚阿爷这个形象,在以往“畸零”系列中是特别的一位。因为他的畸零似乎首先是因为身体的特殊。但生活在乡土民情中,一个爱说爱笑的大脚阿爷又显得并不那么“畸零”了,这便是山乡的美好善良。

陈佳妮(中山大学-珠海):由此推想,不知道大脚阿爷对妻子时而暴躁的言行、对外乡卖货人的促狭捉弄以及过分追求存在感,算不算某种程度上由病痛而至心理“畸零”人的一种保护色呢……

章丹晨(伦敦大学):阴雨天脚疾发作脾气暴躁的大脚阿爷、阴雨天被迫出工不堪其苦的表姑夫,天气在这两篇中都有微妙的强化作用,揭示了世间的荒诞和不公。

魏小婉(中学校友):我们村也有一个“大脚佬”,那大脚还是蛮腻心的,不太有声音,人称哑巴(其实不哑),人看着比较笨拙,我们也不了解他,倒是不知何故讨个老婆还聪慧能干,育儿三个。有一个他的传说,我们现在也常说起:做毛脚女婿吃饭时,一碗后便说饱了,不敢再吃,人家硬是给他盛了一碗,他吃后,倒自己又去盛了,说:“要么勿吃,吃起来还要再吃两碗添来。”

赵国瑛(中学校友):这样的主人公,我老家邻居也有一个,起因也是发“瘤火”造成的后遗症。但人极善良,人缘也好。肯做,话不多。而大脚阿爷不是大脚那么简单,骨子里其实有流氓无产阶级的成分,这种人在农村到处都有,好事,喜欢作弄人,一旦有机会,如土改,“文革”,便会兴风作浪,即便会落井下石,也喜欢看别人笑话。他的一生在别人嘴里也是一个笑话。

兄所述乡间事,在那个时代、那样的环境,基本上都有类似的人或事。但这些事又有江南的乡俗习惯,独特的方言杂糅其中,与北方及岭南不同,故有文献史料价值。

蔡达丽(山东大学):大脚阿爷的故事,多了一丝轻松诙谐的意味。脚肿的阿爷尽管中年时即受了乡下医疗条件差的苦,落下甚是折磨人的脚疾,他倒也并不怨天尤人、更非精神萎靡,反而喜欢靠着话头和恶作剧来彰显自己的存在、吸引众人注意。老师笔下畸零人系列的众生相各具特色,这些栩栩如生的乡人们,让那个我从未涉足的乡间,莫名变得熟悉而亲切起来。

廖智敏(博士生):《辞源》里说:“畸零”是“整数以外的余数”。畸零人物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够符合社会“规范”,因而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总难免遭受一些磨难和嘲弄。然而,经年累月之后,诉诸笔端之时,最为“规整”的人物反而无趣,“畸零”者反而有着别样的生命力。

个人最喜欢的是老师这个“记录”的过程。老师以前跟我说过“看见即疗愈”。畸零人物若在天有灵,知道自己被看见,通过文字重新“活”了一遍,而这一次,社会舆论已变得更加包容,他们也更能被理解和接纳,或许也会感到一丝欣慰吧……原来大脚病是蚊虫的原因!这个细节很重要唉,还可以看到不同时代医疗条件的变化。想到非洲现在疟疾还是很严重,唉!我个人觉得婶娘的善良,更凸显了大脚阿爷的“坏”呢。这种家暴行为,放在现在是零容忍的。我读的时候,不太理解婶娘到底是因为对大脚阿爷是真爱,所以这么能忍,还是只是为了不离婚而忍受暴力?看到她总是面含笑容,反而让人觉得她更苦了……

沈珍妮(博士生):老师的“畸零”系列又有新篇啦。大脚阿爷的故事,让我想起小时候村里的一位跷脚老伯,他小时候因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在村里开一爿小杂货店,虽然他腿脚不便,但守着店倒也人来人往。平时也是不论是谁来都得开几句玩笑,小孩子一去便编吓人的故事。但对小时候的我们而言,店里满是零食糖果的宝藏,即便有古怪的守宝人也免不得时时要去“冒险”。这种促狭的捉弄,大约是“畸零”者处世的一种游戏吧。

蒋思婷(博士生):老师描写的阿爷右脚过于形象,让人忍不住去想它的样子。又想到这样一位“滑稽”的可怜老人,身旁还有一位常常受打的妻子,不免心酸。

宋睿(本科学生):“大脚阿爷”把人民币“炫耀”地露出一小截,又像品鉴艺术品那样装模作样,得出的结论却与艺术没半点儿关系,令人啼笑皆非。想起老师之前分享过的“皇帝砍柴用金勾刀”的小故事,人物塑造一层在外表,二层在言行,最深则在认知;选材得当,点面结合,“外”与“里”相得益彰,字里行间,亦颇具动态的生活意趣之美。

吴俣(本科学生):看到大脚阿爷的对话,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乡音无改鬓毛衰”就已经讲到了乡音对个人的深刻印记,同为吴方言区,我在方言中仿佛来到了现场,大脚阿爷的形象活灵活现。这也是乡音的独特艺术效果吧。“畸零”中见了鲜活的生命,从小处看见了时代与社会。

林珈卉(本科学生):《大脚阿爷》好风趣幽默啊!这样的人物也很典型,在其他文学作品中也总有这样肉体上有残疾、在心理上便也扭曲的人物。打老婆、捉弄买卖人,觉得他很坏,但又不可否认他也是个可怜人。读来更心疼他的妻子,尽管大脚阿爷口头上一本正经说“妇女翻身”,实际上夜里还是打老婆。婶娘白日里又强作欢颜,更让我感觉心酸。

岑宝康(杭大同学):你的“畸零杂记”,于我似曾相识,读来亲切。我一直认为,我们小时候的社会风貌,以及人们所遵崇的礼仪规范,看似土气,但对当今社会具有不可否定的借鉴意义。受你启发,空闲时我也想东施效颦,试写几篇。届时请你斧正。

劳月(岳耀勇,杭大77级):黄仕忠的非虚构写上瘾了?还真不错!

刘和平(杭大77级):黄仕忠才学双全,更重要的是还有个有趣的灵魂。

廖可斌(北京大学):哈哈!有趣!琐碎中有至理!末尾让人忍俊不禁!

张剑(北京大学):将来“大脚阿爷”也许会成为某类人的代称。

周兴陆(北京大学):病态心理学研究的好素材。

张宏生(香港浸会大学):多元性格,写得生动。

徐兴无(南京大学):传神写照,风俗画卷。

沈金浩(深圳大学):生动细腻的稗官野史,甜酸苦辣,滋味丰富。

张均(中山大学):大脚佬,生机勃勃的乡村人物志。

纪德君(广州大学):写得栩栩如生,尤其是方言俚语,读来津津有味!

巩本栋(南京大学):兄可写小说。把个大脚阿爷写得活灵活现!好玩好玩!

项裕荣(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中“方言式对话”,极是生动;文章戛然而止,更觉有味。篇中人物,本颇同情之,又颇觉可厌。大抵众生就是如此吧。好一篇乡村人物传记。

戚世隽(中山大学):不论理论怎么变化,好的叙事文学,还是人物性格、细节,立得住,让人记得牢。

姚小鸥(中国传媒大学):写得很传神,留言也不是套话。

高列过(华南农业大学):这位阿爷的大脚,好有象征意义,病态的大,可怜,可憎,可笑,可恨……

刘洪辉(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妙笔写出了艰难困苦者的戏谑、促狭,及……身体上的“畸零者”,思想倒是能贴合并紧跟当时的社会政治。

李舜华(广州大学):钱家山下人的风俗画卷,愈写愈生动,不知是否勾动了血脉深处的记忆,让我总有仿佛在读民国时期的文本。想来,如此的文字,也是作者的性情心所致吧——不觉想起,我们的钱家山下人,往往一本正经侃侃而谈时,总能让你不经意地捕捉到眼底一点狡黠的余光,或者是他斜靠了椅背,眯了眼,却在遮下的眼帘后觑着你,觑着周遭的一切。我们的钱家山下人,还是十二分地童心啊。

殷娇(中国艺术研究院):出身富裕、读书识字的方生姑父,在极端天气中“被改造”,命运跌宕畸零。爱凑热闹、爱作弄人的大脚阿爷的种种言行,多因身体畸零。对钱家山下“畸零人”的描写看似是对特殊个体的关注,但实际上已从生活表层达到对社会、对群体命运的呈现与思考。

程焕文(中山大学):怎么记得如此精确啊,电脑吗?女人翻身了最精彩。那是你的文章的眼,全文就是为了这句话的铺垫。哈哈!

伏涤修(浙江传媒学院):黄老师精力真旺盛、真充沛啊!做文献做到顶级,写回忆散文也做到天花板级别!

肖剑(中山大学):黄老师的文章总是趣味隽永又深情款款。

李颖瑜(香港中文大学-深圳):这篇写得风趣幽默,大脚阿爷和卖陶瓷人的对话充满谐趣,是畸零人系列里少见的风格。

陈亮亮(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今年在痛苦地写书,强迫自己尽量断网,今天终于得以仔细拜读大作。文章写得摇曳生姿,穷形尽相,而且插图配得好极啦,图文相生,很得江浙散文风味!感觉结合了鲁迅与周作人的笔法。

赵铁锌(暨南大学):太生动了,有种鲁迅短篇小说的感觉,但没有鲁迅那么沉闷。方言的呈现,更加活灵活现。

潘璐(国家图书馆):大脚阿爷是个形象特别鲜明的人物,本想说庆幸的是他没有因为身体的问题而感到自卑,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总想刷存在感、逗弄人、打老婆的表现何尝不是另一种自卑的体现,大概想在别的地方多出风头显现自己的“厉害”,来弥补内心对身体“缺陷”的在意吧。

陈恬(南京大学):我有个朋友坚定地相信,跛子多有道德缺陷,例子是莎士比亚笔下的理查三世。我不能接受这个结论,但是身体失衡可能确实会带来心理扭曲。这个大脚阿爷还有点像鲁迅笔下的人物,作为文学人物让人印象深刻,现实中则有点可怕。

宋睿(中山大学):多谢老师分享!婶娘遭受家暴仍保持心境宽和,并非她天性使然,而是时代造就。我的太奶奶便是这样一个女人,因出身不好倍受欺凌,后因改嫁小叔子遭人非议。奶奶曾说,她活了九十五岁,也没听见几句好话,别人骂她,她也不生气,总是笑呵呵的。我一直不得其解。直到父亲告诉我,在那个年代,家暴、谩骂、冷眼早已是最轻松的烦恼,如何填饱肚子、养活一家人,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大事。“生了十几个孩子,都放在炕上,常常一早醒来,发现小孩儿饿死了,便抱出去埋了。”

现在想来,实在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才会对那些来自外界的攻击坦然以对吧。

曹天忠(中山大学):大脚阿爷刷存在感,幽默,有点恶作剧,但有底线,并非简单的身心有问题所能概括。吾乡有一个叫“跛脚宁”的人则残忍和暴力,是恶佬坏人。阿爷实为形形色色乡里人的一种典型的,很感佩黄老师细腻的观察力和超强的记忆力!

吴义雄(中山大学):写的非常生动鲜活,也有很传神的配图!我们那里把这种病叫“雷火”,谈到有此种病腿的人,说“他有雷火”。

赵延芳(浙江大学):大脚病在过去的农村很多见,我们村里也有一个“大脚佬”,因身体不便,自然成了“边缘人物”,他年轻时没有能成家,五十多岁时才找了一个有智力障碍的二婚,女人肚子里带来一个女孩子,现在还为他开着门户。70年代时,他除了会用牛的农活外,平常大多跟女人一起干活。这是一个讨过饭的赤贫雇农,人是挺老实的,从来不会欺负人,也不喜在会上发言。他没有上过一天学,也一字不识,但我还是很佩服他的智慧,因为他劳动时就喜欢自作“谜语”给别人猜,例如:“秤称没有一斤半,全劳动力(十分劳力)捻着都出汗”打一体育用品——篮球,现在看起来谜语虽浅却还压韵,对当时大群没有文化的人来说,要猜还是挺费脑筋的呢。时过五十多年,我对此印象还很深刻,因为那时候田间劳作喜欢说“荤话”的男人比比皆是,而这位文盲却很有那么一点“书卷气”。

顾克勇(浙江理工大学):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现实生活中确实有“大脚阿爷”这样身残心不正的卑微小人物。他从人性向善的一面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只好用“使坏”的方式来引起身边人对他的关注,“刷存在”感。相由心生,残疾人心理阳光厚道的有,心理畸形扭曲、脾气怪戾的应更是常见,各式各样的乡村人物生活画卷读起来饶有趣味,也有增加社会认知的意义。  文章对大脚阿爷病脚“赘疣”严谨细致,以致引起读者心理情绪不适,这与大脚阿爷人物形象在读者心目中“可怜可鄙”人物相契合。文章借表哥医生介入医学科学解释,似乎含蓄地表明作者对大脚阿爷进行公正分析的态度,与文中人物故意保持距离,保持了史志的客观叙事,与以往的乡梓人物描写相比,感情还是显示了内敛。

任荣(南京师范大学):大脚阿爷本来应该是一个悲剧的故事,但是在阿爷好作弄人的性格以及黄老师的谐趣的文笔下,故事居然变成了喜剧。尤其阿爷逗瓷器小贩那段,露出钱角的机灵,以及最后拿夜壶说口太小的荤话,活脱脱一个乡间的老顽童。大脚阿爷虽然是病体残躯,但是在乡间依然顽强地找寻自己的乐趣。

就像一些坡脚的或者有其他残疾的农村光棍汉喜欢捉弄新媳妇一样,大概都是源于身体残疾或者单身的隐痛,于是通过作弄获得一些乐趣。不过这类行为终究和作奸犯科有着本质区别,所以在宽容的乡土社会,大家都宽容待之。这或许是中国农民的可爱之处。

莫晓春(中大校友):人物画像生动传神,读来趣味盎然你的畸零杂记展开来,就是一幅色彩丰富浓郁的乡俗民风图。

卢晶晶(延安大学):“买”瓷器那段特别精彩。家暴婶娘、戏弄货郎的大脚阿爷,内心也是很痛苦、寂寥的吧。

李莉薇(暨南大学):钱家山下故事多,全凭黄老师的慧眼与妙笔。

周琦辉(诸暨同乡):村村都有这样的人,好典型。

陈东明(诸暨同乡):老当益壮,余辉洒进文字里,经常洋溢着浓浓的的思乡情怀!

章剑文(诸暨同乡):又是一口气读完。人物刻画得太形象生动了。用诸暨家乡话读起来更带劲!

庄清华(集美大学):人物刻画得很生动!也跟回音壁的其他学友一样,好心疼他的妻子。

郭健(中山大学):大脚阿爷因身体异常,导致心理也有些异常,所以他爱刷存在感的一系列行为都很好理解,给人感觉顺理成章。这篇文章如果先呈现大脚阿爷的异常行为,后介绍其身体的异常,又会是另一种效果吧。买陶瓷制品那段,也太好玩了!哈哈。

蓝岚(丽水学院):人生百态!一个很容易在现实生活中被忽视、被嫌弃的人物形象被老师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了。

刘娟(湖南工商大学):这位喜欢捉弄人的农村大爷,被您描写得好细致生动,虽然没有能亲见,便也像见过一般。我一边读一边就在脑子里给他“画像”了。

胡光明(香港理工大学):这篇开头大脚阿爷脚上“有些地方长年裂开着,看得见粉红的肉色”的描写,我祖父晚年受糖尿病影响已然卧床,脚上皲裂开口就是这样。乡下没什么特别的治疗,我记得用小树枝给他涂抹叫不出名字的药膏,估计也不起什么作用,大约只是避免苍蝇与蚊虫……

林杰祥(中山大学):农村人生活在一个特定的小地域,身处熟人社会,有点事情是会人尽皆知的,对于身体伤病残疾而终身被嘲笑的人,他们的内心是痛苦的(特别是本身就要强的人,更是如此)。这种痛苦通过抢着说话、作弄别人、调侃别人、打人来加以抒发。这篇文章,学生读到老师对家乡父老的同情与怜悯。这样看来,大脚阿爷是幸运的,受到地方执事者的照拂,家人也可以理解和包容他,真是难得啊。

曾南逸(中山大学):现在没有实体的大脚阿爷这种人了,因为小时候父母激你让你读书上大学,毕业后拼命卷工作,哪有空啊?即使躺平了,有闲工夫也被短视频占据了时间,所以就没空捉弄人了。如果实在无聊要捉弄人,也只能通过网上发发不负责任的虚假言论来完成。——网上的不当言论,大概就是现代意义的“畸零”了吧?

张紫阳(博士生):有趣的故事。大脚阿爷关心国际内外,然而既理解不了“特利尼达”和“多爸哥”为何不和,也不明白“虎拖伤”为何要“永远吃糠”,读之令人忍俊不禁。时代大事和普通民众的生活,以一种谐谑的方式展现了出来。

李昕阳(硕士生):去年读过一本书,是一位志愿者将自己在东莞“麻风康复村”里遇见的老人们记录下来,叫做《我的朋友来自 1918》,看完大脚阿爷的故事,就想起来了。因为科学知识有限,数十年前得麻风病的人要被隔离一辈子,民间对于这种疾病也没有比较理性的认识(比如我们的家乡话里“发麻风”是一句非常不好的话。)因此他们的人生里,也有像大脚阿爷一样的,各种各样对于“畸零”的对抗,在困境中生长着自己的生命色彩,印象很深的是有一位老人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像‘健康人’一样帮助别人。”这些群体从被隔离,到被记录、被看见,背后正是科学与人文关怀的发展呀。

林乐天(本科学生):大脚阿爷的形象,让我不禁想起以前一位也略显“无赖”的好友。我那朋友常与我一起去食堂打饭,他每去,大摇大摆,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对着那么多菜是一一点到,最后却留下一句“这些都不要,给我二两饭就好”。与大脚阿爷买瓷器的模样像极了,实在好笑。

玛丽亚(本科学生):大脚阿爷这篇文章正式发出来啦!再次阅读这篇文章,虽然是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时代风貌,总会勾起我想起格外挑衅老师的同学,不感恩家人的孩子,对自己的行为和对他人的态度作出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看到别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内心会为自己感到由衷的喜乐吗?而这些行为的背后,绝大部分都有深深被伤害的经历,有时是家庭无奈,有时是环境的无奈。但也有绝大部分人在无奈的环境下仍旧善良和正直,一边叹时代悲哀,一边又觉得无法全怪在时代造就的“畸零”。

杜雪(北京语言大学):大脚阿爷也正式登场了!身虽“畸零”,心却向往舞台中央的聚光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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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小知识】血丝虫病(象皮病),俗称“大脚疯”。在20世纪前半叶很常见,其最典型的后遗症是下肢严重肿胀,谣云:“八人围桌坐,狗子钻不过。”谓腿肿得厉害,围坐一起,中间没有缝隙,这是丝虫病危害的真实写照。

血丝虫病是一种通过蚊子传播的寄生虫病,会严重破坏人体的淋巴系统,导致其反复发生炎症。表面皮肤会出现一条红线,从中心部位向远端开始发展,俗称“流火”或“红线”。

急性发作时,局部的皮肤出现弥漫性的红肿,有压痛感、烧灼感,出现发烧、头疼,体温达39℃以上,病程约3-5天。出现腹股沟或阴囊持续的放散性疼痛感。到慢性期,下肢多会出现典型的象皮肿,出现乳糜尿,尿为乳白色。也可以引起鞘膜积液,导致阴囊的肿大。

    责任编辑:黄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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