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雪豹》:风雪袭来之前,传统与现代如何达成和解?

2024-04-09 11:32
上海

万玛才旦:藏地电影的三重叙事

近日,万玛才旦导演生前制作完成的第八部藏语电影《雪豹》进入院线上映,该片自亮相以来在全世界连连获奖,斩获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影片,海南岛国际电影节“金椰奖”最佳导演,亚洲电影大奖最佳编剧、最佳摄影等大奖。《雪豹》是万玛才旦导演首次尝试高工业水准的CG技术,来建构雪豹的视觉形象,但他也表示,“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电影,而不是一部令人眼花缭乱的奇幻电影。”

本文作者从《雪豹》出发,结合此前影片中的动物叙事、“魅”力叙事、“佛系”叙事认为“万玛才旦讲的是藏地故事,却又特别适合藏地以外的更多人;它不再是仅饱含着古老文明的西藏书写,更是将许许多多西藏经典改写成了一种非历史的、普遍的智慧”。

文 / 刘晓希

1991年,万玛才旦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至今已出版藏文小说集《诱惑》《城市生活》《岗》,中文小说集《流浪歌手的梦》《嘛呢石,静静地敲》《塔洛》《撞死了一只羊》《乌金的牙齿》等,2015年和2018年,万玛以自己的两部文学作品作为基础自编自导了电影作品《塔洛》和《撞死了一只羊》,并分别获得了“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和“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2019 年的夏天,其小说《气球》获得第七届“花城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由这部小说拍摄而成的电影作品《气球》也入选威尼斯电影节两大官方竞赛单元之一的“地平线”竞赛单元,这是在《塔洛》《撞死了一只羊》之后第三次获得威尼斯电影节的青睐。而如今的电影《雪豹》,灵感同样源于藏族作家江洋才让的短篇小说《雪豹,或最后的诗篇》。

在万玛才旦之前,不少学者对“少数民族电影”争议不断,直到万玛才旦一系列作品的出现,“少数民族电影”似乎才迎来了权威概念生成的契机。而作为一位名副其实的作者导演,从其连贯的藏地书写中,我们似乎也不难提炼出那些可以被誉为“藏地2.0”的先锋叙事手法。

动物叙事

文学理论当中习惯把以动物为叙事主体或与动物有关或涉及动物描写的文学作品称为“动物叙事”,“动物叙事”当中的动物形象既可作为“工具性的存在”又可作为“时间性的生命存在”。而藏獒、羚羊、野驴,包括这次的雪豹,不止一次出现在万玛才旦的电影当中,并自觉承担着“动物叙事”的两种主要职能。

▲ 《撞死了一只羊》电影剧照

电影《撞死了一只羊》里,司机金巴在送货路上撞死了一只羊并遇上了一个杀手,而羊对藏人的意义非同一般,所以金巴要为这只羊超度,并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了自我与他人的救赎。万玛才旦在一次采访中说到:“这个片子其实是做了这样的设计——从一开始撞羊,到最后司机轮胎爆了,他靠着这个轮胎睡着,其实也是一个轮回。那里是在同一个地方拍的,就好像从一个起点开始,然后周而复始。通过《撞死了一只羊》,我希望观众能够更多地理解藏人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情感和处境,而不只是对于一个族群的宽泛了解。”而在电影《老狗》中,藏獒的命运一波三折,最终被老人亲手勒死。原因在于,老人的儿子结婚多年却没有孩子,这件事一直压在老人心中,老人不断催促儿子夫妇去看医生,但最后却得知自己的儿子不能传宗接代,于是才萌生了将老狗勒死的内心动机。这两部电影当中的羊和藏獒,显然更接近于一种“时间性的生命存在”。

电影《雪豹》的“动物叙事”则更具说明意味,特别是在出家前的雪豹喇嘛放生雪豹这段叙事中,万玛才旦将镜头平视被吊打的雪豹的眼睛,并还原雪豹的视角,倒置拍摄,融合了“动物叙事”中动物作为“工具性的存在”和“时间性的生命存在”。

冬天,一只雪豹闯进了一家牧民的羊圈,咬死了九只“小牛犊子”一样的羯羊。因此,牧民父子争执不下:大儿子金巴坚持要打死这只雪豹,父亲却倾向于放生,小儿子“雪豹喇嘛”得知此事,带领一组电视台记者前往采访报道,并牵引出乡政府、警察的介入调解。在这整段故事里的雪豹,牧民眼中它是咬死羯羊的畜生,喇嘛眼中它是雪山下凡的精灵,记者眼中它是制造话题的新闻,警察眼中它是国家保护的动物,作为中间物,雪豹昭然了信仰和法律、生存与规则、执念与放下、私利与大爱等等对立关系,并把人们在处理这类关系时的纠结、无奈、失措和释然真实还原出来,在这一层面,雪豹更像是一种“工具性的存在”;而镜头同时对准了有灵性的雪豹内心,电影展现雪豹既有食肉、嗜血的残忍,又懂报恩、护犊的温柔的复杂性,其更主要的目的在于符号化地寓言着同是哺乳动物且更加复杂的人类,在这一层面,雪豹则更像是一种“时间性的生命存在”。

“魅”力叙事

万玛才旦多次将文学作品和电影并置,并屡获大奖,他在联结文学和电影层面仿佛有着一种神秘力量,他超级擅长将电影语言的长镜头纪实和文字语言的召唤与想象糅合在一处,而这个神秘地带则是由一种叫做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来通往。

▲ 《气球》电影剧照

电影《撞死了一只羊》中,在梦里,男主人公毫不犹豫地杀死了那个康巴男人的杀父仇人,但他醒来,摘掉墨镜,阳光明媚,一切如初,他很开心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纵观影片,一切都在真实的生活与想象中的梦境间游走,客观的事实不断与主观的臆想进行碰撞,这使得影片在魔幻现实的处理中为离不开信仰神话的藏地内容叙事赋予一抹形式上的魅力。电影《气球》更是在片中前后共出现六次超现实段落。而在《雪豹》当中,雪豹被放走和山中回报雪豹喇嘛的两个超现实段落,取材于江洋才让的短篇小说《雪豹,或最后的诗篇》,也是万玛才旦在作品中首次大规模使用高工业水准的CG技术来完成摄制,其效果则是魔幻而诗意地联通了人间和万物的灵性。

除了“赋魅”,万玛才旦电影的深刻性更多地反映在他“赋魅”的同时又“祛魅”的能力。“祛魅”是指祛除神秘化,从世界中排除某种超越性的魔力,是世界逐步走向理性化的结果。在韦伯看来,“世界的祛魅”也就是意味着现代社会逐渐转向更为理性的发展,换句话说,祛魅的过程,实质上是从神圣化走向世俗化的过程,在万玛才旦电影中则体现为藏地的神秘与特殊正在被置换为大写的“他者”。

▲ 《静静的嘛呢石》电影剧照

在以往涉及到藏地的电影,大多都极具神圣色彩,仿佛是不理世俗、不食人间烟火的净土,而在《静静的嘛呢石》中,既有寺院——对传统文化深深地依赖以及对信仰的虔诚、传承的精神领域,也有村庄——科技文化高速发展下不断接纳新事物的世俗生活。在现代化走入村庄后,小喇嘛的哥哥开始做生意、篆刻着嘛呢石的老人很少受到关注、在藏戏院子外有了录像厅、录像厅播放着港台片、有人卖着名为“唐僧肉”的零食。万玛才旦用镜头直面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将现代化进程中民族信仰所遇到现代性冲击展现给藏地以及以外的广大的他者。

类似的叙事也发生在《寻找智美更登》和《塔洛》中。藏戏无人问津,现代舞蹈吸睛不断;杨措的短发和K歌热舞,塔洛的小辫子和草原上的寂寞收音机。如果说这几部电影的自我“祛魅”带有悲剧性的凄美,接下两部电影则通过以“母语”和“汉语”(或外语)为隐喻的“赋魅”和“祛魅”,将其落脚点放置在讲述现代性的“优越性”。

《撞死了一只羊》开始,一辆卡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金巴插上一盘磁带,藏语版《我的太阳》随之升腾,在梦中,这首世界名曲却用意大利语唱了出来,醒来后,司机金巴选择了救赎之路。《雪豹》中,外来记者学习藏语,藏地喇嘛学习汉语;金巴一家吃不惯城里人带来的自发热小火锅,却愿意分享记者生日的快乐;金巴一方面气急败坏要宰了吃掉自己九只羊的雪豹,一方面又在看着温情脉脉的英国BBC雪豹纪录片;雪豹喇嘛一面念经,一面研读摄影技术,臆想中出现的曾被自己救赎的雪豹又在风雪山林中将自己救回,其实是现实中掩藏在山石边的摄像机镜头下雪豹温存日常的真实写照;金巴和代表着法制的警察固执辩解,讲着普通话的警察不断地要求具有藏民和公务员双重身份的副乡长担任“翻译”,极力以现代理智的处世原则扭转传统思维的牧民情绪。在这里,传统一方面遭遇了现代文明的冲击,但也同时被现代性文明的大爱包容,特写是影片结尾的一段字幕,说明金巴一家得到了政府的相应补偿,这无疑在说明,万玛才旦竭力向我们转述着法制和人情之间正在达成一种默契,传统与现代之间正在慢慢实现和解。

所以,与韦伯认为的我们再也不需要神灵来解释生命的终极意义不同,万玛才旦的世界观并不是要在信仰和理性之间二选一,他更无意于简单粗暴地揭示灵性和实存之间的二难境地,他要做的,也是正在做的,是对二者的共同守护。

“佛系”叙事

作为一名藏族导演,在万玛才旦的成长过程中藏传佛教给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静静的嘛呢石》中的嘛呢石,在它的上面被雕刻着“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从藏语翻译过来为“嘛呢石”,与其说嘛呢石是一块刻有真言的石头,不如说它是信仰的承载物,信奉藏传佛教的人认为六字真言是神圣而具有神圣力量的,他们将真言刻在石头上,赋予石头超自然的力量,使石头有了灵性,而这石头能够帮助他们、指引他们逃脱死后入地狱的苦难;《寻找智美更登》中的藏戏原型,来自《方等部·太子须大拏经》这本藏译经藏,在这个故事中以智美更登为代表,表达出善良温厚、舍己为人的精神,而这种精神就是藏族传统文化所弘扬的最基础的精神。这些无一不传递着万玛才旦电影中人物的生死观,藏地符号的精神指向,既是无限多的“他者”向往的无法触摸的远方,也是和“他者”息息相关的精神日常。所以,空间环境、人物形象、语言文化、符号设置成为了万玛才旦藏地电影的又一叙事原则——佛系叙事。

万玛才旦讲的是藏地故事,却又特别适合藏地以外的更多人;它不再是仅饱含着古老文明的西藏书写,更是将许许多多西藏经典改写成了一种非历史的、普遍的智慧。“佛系”电影的文化心理基于一种诗性的正义,以一种努力关注“人”的视角去关注弱势群体,它格外适用于处在危机中的现代世界中的人们,特别是万玛才旦还常常借助动物叙事和魅力叙事,一起在灵性与肉身、现实与幻想中满足当代人的灵魂寻觅,所以当人们看到藏地的宽广高远、藏人的沉静淡然,人们便进行想象和修饰并引用到自己身上,迅速演变成一种新型生活方式和交际方式。

然而,万玛才旦佛系叙事的积极意义则在于他真切地坚持了佛系叙事的终极关怀,也就是让“他者”关注自身的同时也要通过“想象”去关注那些过着完全不同生活的人的状况和立场,并且通过藏地人的真实和他者的想象,共同捍卫着现实社会中的脆弱力量,比如《雪豹》中,我们就已经看到,社会正在尝试建构出一种机制,它兼顾世俗的愿望和文明的理想。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电影剧照

原标题:《万玛才旦《雪豹》:风雪袭来之前,传统与现代如何达成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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