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葬在同一个墓园,就像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小区

2024-04-03 12:18
上海

作者|双城记

编辑|李梓新

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原地。

家里人给我发过定位,但是内部路的定位让手机导航和我都有点迷失。放眼望去,一排排大理石的、花岗岩的,形状样式都差不多,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每排两端或种着悬丝海棠,或种着扁柏。初春时节,海棠挂花蕾,扁柏发新枝,青红交错,倒还怪好看的。

“这里的环境是不是和公园一样,出来走走很舒服吧?我当初就是看中这里地段方便,环境好。我买的时候只要四万左右,现在啊,老早涨到十几万了,还买不到!这里还有很多名人,过去就看到了。”

一手抱着鲜花,一手提着食盒,我顿时占据了狭窄过道近四分之三的面积。听到后面有人边聊边走近,我赶快退到绿化带里面,好让他们鱼贯而过。

裤兜里的手机贴着肉“嗞~~嗞~~”地震动起来。不用接我都大约知道是谁,但还是把鲜花搁到平头的矮冬青树丛上,掏出手机。

“你在哪里啊?”妈妈开始催我。

我在哪里?这每一排,每一片区都差不多,我该怎么形容我在哪里?在……地球上?

“我们在火星区1502,你到附近了,问一声,赶紧过来!”听我沉默着,妈妈迫不及待报出地点。

火星区,火星区,我抄起冬青树上的花束,逆人流方向来到宽敞大道,一个貌似片区入口的地方写着:冥王星区25-130。

原来是按照太阳系行星命名的啊!那冥王星是不是离火星还挺远的。

我问了附近保安同样的话。“不远,你顺着这条道走到底,过了桥,就是火星区。”保安回答。“好的,谢谢哦!”我加快脚步往前走。春寒料峭,这行星间的穿梭,赶得我出了身汗。

火星区纵横对齐的都是墓碑。它们填满了从过河小桥到远处香樟树林之间的空间。远处还没有完全长成的稀疏树木之间透出更多裸露的土地,从一堆堆翻起的小土山可以看出,更多的墓穴正在建造。

草木远没有葳蕤,视野毫无遮挡,墓碑间零零星星缀着一簇簇不同的家庭。

近处的一家全部身着黑色,围绕着中央一个男孩。年纪轻轻的他胸前捧着一张系黑丝带的照片,手臂别着一块黑纱。旁边的家人为他打着一把黑伞,仿佛一朵黑色乌云悬挂在整个家庭的上方,压得他们低着头,迈不开步子往前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擦拭泪水的频率,让看的人都不忍心将视线再多停留一秒。

而我的注意力被一声大哭引向另一边。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以一种磕头一样的姿势哭倒在墓碑前,旁边的家人用力把她拉开,另一个家人把一个盒子放到墓碑前,周围的人默默啜泣。

这情形像极了一年前阿爷在这里的落葬。

墓园的工作人员用工具把墓碑前的大理石板撬开,里面有两个差不多大小的长方形穴位。这时爸爸把捧着的骨灰盒小心放入其中一个,对应着墓碑阿爷那已经描黑的名字。

头上别着白花的阿娘看着这幕,忽地脚一软,旁边的三阿娘和妈妈赶忙左右一边夹住她,免得她倒下。而动作更迅速的姑父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把红色塑料方凳,放在奶奶身后,示意她可以坐下。叔叔站在奶奶身后给她打着黑伞,身体似乎要为她挡住后背凉风。就这样,家人们好像给阿娘建了个临时的、安全的小亭子,让她暂时躲一躲。

工作人员非常熟练地协助爸爸把骨灰盒放好,然后在空隙处撒上黄沙,填得半满还比较疏松时,他就开始用带来的抹刀刮上水泥,涂在墓穴的封口处。

我不太理解这个还要在骨灰盒四周填点东西的意义。这又不是快递盒,需要四周有填充防止震荡。要搁在地下的东西也不会移动。是怎样就怎样,出不去,跑不了。

假如是一对爱侣,生前同衾枕,死后同穴藏,但是,哪怕喜欢的人就在一旁,他们之间还是有着多少层隔挡,独自在这个密闭空间,孤独绝望。

要是一对怨偶又该怎么办?生前解不开的世间枷锁,死后好不容易解脱了,却还要被冰冷地封印在一起,和生前一样找不到出路,逃不掉牢笼,窒息黑暗。

水泥涂完,合上大理石盖子,阿爷就这样长久地被封在里面了。

阿爷年轻时候是军人,一辈子沉默寡言。八十三年的生命中有近六十年是和阿娘在一起,他们形影不离。

晚年他得了糖尿病。久病的他也是医院常客,但是直到他倒下前都神志清晰,行动自理。

春节大家还一起聚餐,一如往年一般。他看起来精神头很不错,一头银发,在日光灯照射下,白白的像蒲公英,人也略显苍白。但是大家的理解是,可能久不出门的关系,老人家嘛,这叫面容清朗。

春节过后没多久,他在家倒下了,曾经好几次把他从鬼门关拽回来的阿娘,这次没有成功。

他死于糖尿病并发症引起的全身出血。新冠高潮褪去后,一周之内他走了,一点没有给晚辈添麻烦,也和他一辈子一样,安安静静,话不多说,说走就走。

做七结束,趁家里不再乱哄哄的时候,我腾了一天去看望阿娘。

“你阿爷走的时候,没有吃饭,他一定是饿着肚皮走的。”阿娘回想起来就哽咽。

“但是阿爷没有吃苦呀,也没有给小辈苦吃,这是最大的福气。”看着阿娘山雨欲来的泪水,我尽量往好的方面说。

我很难想象,出嫁前有姊妹打闹,出嫁后近六十年有阿爷陪伴,如今落了单的阿娘每天日子怎么过。

这时候,胖乎乎的阿娘,拿起小凳子垫脚下,从橱顶搬下一个纸盒,里面大约盛有几十个用彩线勾制的包包,大小不一,但都细节精致,颜色可喜。

原来阿爷刚走,阿娘心里难受,就开始用勾针勾了一百多只包包,勾好就送人。她一开始动脑筋,手上有活儿就不胡思乱想了,直到累了才沉沉睡去。

这一针一线里都藏着思念,是用泪水勾成的美丽手工。化悲恸为创造,也是很好的。拿到包包的人自然高兴欢喜,但谁知道这包背后真实的感受呢?

也许这不重要。

一年后的清明节,当家人再次因为阿爷相聚在墓园的时候,除了阿娘的眼眶还时而会红,其他人的心情明显没有去年那样沉重了。

阿娘用自带的毛巾擦拭阿爷墓碑上的照片,仔细程度好像是在给他洗脸,角角落落都要擦到。

简单清扫之后,鲜花和食物就摆放起来了:葱烧鲫鱼、酱牛肉、四喜烤麸、荠菜冬笋拌香干,必不可少的是油亮墨绿的青团,还有堆成小塔型的馒头、苹果和橘子。

叔叔帮忙取出黄酒,用一次性杯子倒好,然后开始点香烛,最后还不忘在一旁放了两支烟。

仿佛阿爷听得到一般,阿娘响亮地说:“老头子,你老酒咪咪,小菜多吃一点哦!”

室外祭奠离去的亲人好像是为他们搞一次春日野餐。为了不打扰阿爷享用美妙的供品,晚辈们轮流按辈分上香磕拜,等待得闲的家人就在墓碑间散开了。

“咦,你看呀,这家一对姐妹嫁给了同一个男人喏!”表妹惊讶地喊起来。

“这在以前蛮常见的的,姐姐去世后,妹妹变成了续弦。”姑父见怪不怪地解释。

小小一块墓碑,通过姓名、年份、照片、落款,将家庭关系、生平,甚至家庭成员间的故事,以一种最凝炼的方式,固定了下来。一个墓区甚至像一个住宅小区,聚合了各种家长里短,悲欢离合。一部分已经结束,一部分还在延续。

有的墓碑上刻着痛失爱人爱子爱女,沉痛悼念、深切缅怀家人长辈,石刻的文字都透出温度和情感。受到家人眷顾的墓碑,除了干净,还会有些个性化的细节,刻个书本,摆个小鸽子,或者还有一盆墓区预订、定期更换的小雏菊。

而那些被冷落的墓碑,几乎也肉眼可见的寂寞,斑秃的草皮,凋谢却没被收走的花朵,破损的石头边角,灰头土脸的照片和石面……

基本上托尔斯泰那句形容家庭的名句,反过来讲也是成立且精准的:不幸的墓碑都是相似的,而幸福的墓碑却各有各的幸福。

“你还在那里发什么呆,快来帮你阿娘收拾,我们要去看你小阿娘了。”妈妈一句话把我立即拉回阿爷墓前。

为了防止一些人再把用过的花扎成新花束,我们把所有花头折下,点缀在墓碑旁的一圈矮冬青从上,布置后这里有点像个诡异的微缩小舞台。

“老头子,我们走了哦,过一段时间再来看你。”阿娘告别着。家人们麻利地把食物放回食盒,掐灭香烛,确定没有明火后,收拾停当,赶往去找小阿娘。

小阿娘是我阿娘的妹妹,和她们的父母一起葬在地球区。到底是人类的母星区啊,环境适宜,配套成熟,还有亭台楼榭可以让人们在扫墓的间歇欣赏风景,调整心情。

家人们一起很快就精准找到了小阿娘的墓碑。照片里的小阿娘穿着她最喜欢的中式斜襟衫,笑盈盈望向远方蔚蓝的海洋。

看起来这么高兴的小阿娘,我却不敢多看。她走的时候,我在外读书,前前后后都没有回来。阿娘对我的转述拼凑起当时她的经历。

“你小阿娘在家上完厕所,回头一看,抽水马桶里一摊棕褐色的水,叫来你小阿爷。谁能想到你小阿爷竟然啥反应也没有!真真急死个人!”阿娘每次和我说的时候,总是这么开始。

觉察事情不对,小阿娘自己去了医院,一查就得了胆囊癌,位置靠近胰腺和肝脏。发病后,她女儿试图带她去北京治疗,结果病人大费周折,吃尽奔波劳累之苦,上了手术台,医生开膛破肚后,就给缝上了。

“太晚了,而且位置不好。”阿娘转述医生的话。

和女儿女婿的相处也并不愉快,经历大病,是对人心的考验,家务事本来也无法清断。阿娘心疼妹妹病体在异乡,在叔叔的帮忙下,小阿娘回到了上海。

“她流出来的东西都很臭很臭,肚子鼓鼓的,她还喊饿,我总不能看她饿着。”阿娘回忆起来,就这几句。“但医生把我拉到一边说,阿姨,不是我们良心坏,你们少给她吃吧。”

阿娘和三阿娘轮流在医院照顾。两个多能干的女人,还有护工帮手,照顾小阿娘几个月后,各自大病一场。

但小阿娘还是在极度痛苦中走了,有身体的,也有心灵的,带着遗憾,一天清福未享地走了。

我从小就分不清楚生离和死别之间的区别。一个熟悉的,活的人走了。什么叫走了?假如一个人不出现在生活里,他出远门了,再也见不到了,那么他活着和走了,到底差别在哪里?

小阿娘是对我最好的长辈,她离世我应该回来送她的。我为什么没有回来?我究竟在害怕什么?我为什么不敢面对?

学业忙,距离远都是借口,为了爱,星际都可以穿越回来。曾经的害怕和逃避成了现在的愧疚,是现在每年来扫墓都弥补不回来的愧疚。我没有报答过她对我的好,甚至她最痛苦的时候没有给过一句安慰。照片上笑盈盈的小阿娘现在会原谅我么?常常在扫墓的时候,我心里会想。

人活着对他们好才是真的。人走了,安慰的只是自己。这常说的老话忽然变得非常具体。

于是那年,兜兜转转的我决定要回到原地,回到我在乎的人身旁。

早春三月气温不高,但微风吹到脸上已收起了寒冷的锋芒,拂过植物好像是要轻柔地将它们摇出各自的梦乡。

给小阿娘和太太、太爷扫墓的流程也是一模一样,家人们团聚在墓碑前,边闲聊,边晒晒这个季节难得的太阳。太阳晒得一切都痒痒的,这毕竟是苏醒新生的季节。

太太和太爷合葬。我从来没有见过太爷,只知道他曾是卡车司机,是个爱喝酒的孩子王。常年在外的他,每次回家除了带回全国各地的奇闻异事,还会带来欢声笑语。

爸爸兄妹几个小时候也特别喜欢他们的外公。只要他出现在弄堂,他就是孩子们围绕的对象,好像他身上有种磁场,能吸住孩子们不放。我太太却说,这算什么本事,不过是身上有几块糖!

“你太爷哦,吃饱老酒就胡来。有次在家喝醉了,对着电灯泡使劲吹气,呼~呼~,说要把它吹灭掉!”阿娘一说,全家人就咯咯笑。

爸爸忽然想起太爷的生日好像就在这几天。“他生日是阴历二月十九。”因为和观世音菩萨同一天,所以阿娘记得分外清楚。

“对,那就是今天。”爸爸按亮手机屏后看了眼说道。

“祝太爷生日快乐,吃好喝好!”恰好轮到我上香,对着太爷我脱口而出的竟是这话。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祝福更合适一生快活潇洒的他呢?哪怕没见过面,但隐隐间,我觉得太爷能够明白。

当祭扫临近尾声,阿娘为每个家庭分配好带来的供品和食物。所有可以吃的都不会被浪费。现在,往回走的家人们手里只有食物,负担比来时轻了许多,三三两两各自结对,悠哉悠哉往园区出口走。

“妈妈现在走得动,我们还能举家出来扫墓,等到将来……”妈妈和姑姑并排一起,姑嫂之间聊起闲天。

“是呀,你想我以后还能指望我家琪琪?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姑姑说。“所以,这些也不知道有啥意思。”

若干年后,大家各自散开,我会在哪里? 不想被关在拥挤的格子间里,我想回到落叶化成的泥土里。我想做回地球的宝宝,和这个星球融为一体。

原标题:《亲人葬在同一个墓园,就像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小区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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