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和贾探春做老板,你更喜欢谁?

2024-04-02 17:13
上海

原创 陈维昭

《红楼梦》里担当过管家重任的,有两位女性。一位,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另一位,是三小姐贾探春。

两个人的管理水平都相当高,但管理风格却相去甚远。王熙凤的风格更接近威权型,而探春则是有魅力的变革型领导。

凡鸟偏从末世来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第五回)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两个月的限了。

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

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扣门。鲍二家的开了。兴儿笑说:“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鲍二家的听了这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忙飞进报与尤二姐。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迎了出来。至门前,凤姐方下车进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儿二女人搀入院来。尤二姐陪笑忙迎上来万福,张口便叫:“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望恕仓促之罪。”说着便福了下来。凤姐忙陪笑还礼不迭。二人携手同入室中。

凤姐上座,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来便行礼,说:“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之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说着,便行下礼去。凤姐儿忙下座以礼相还,口内忙说:“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座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尤二姐见他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忙也起身笑说:“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说着,又命周瑞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礼。尤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对诉已往之事。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语。尤二姐见了这般,便认他作是个极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把凤姐认为知己。又见周瑞等媳妇在旁边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样?”凤姐儿道:“这有何难,姐姐的箱笼细软只管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笨货要他无用,还叫人看着。姐姐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尤二姐忙说:“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这几件箱笼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于是催着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又悄悄的告诉他:“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姊妹住着,容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里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尤二姐道:“任凭姐姐裁处。”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去大门,只奔后门而来。

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彼时大观园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多人来看问。尤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园中婆子丫鬟都素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凤姐悄悄的求李纨收养几日,“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的。”李纨见凤姐那边已收拾房屋,况在服中,不好倡扬,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凤姐又变法将他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他使唤。暗暗吩咐园中媳妇们:“好生照看着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帐。”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合家之人都暗暗纳罕的说:“看他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

……

这里凤姐儿带着贾蓉走来上房,尤氏正迎了出来,见凤姐气色不善,忙笑说:“什么事这等忙?”凤姐照脸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觌(dí)面:当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碰头,只求“姑娘婶子息怒。”凤姐儿一面又骂贾蓉:“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哭骂着扬手就打。贾蓉忙磕头有声说:“婶子别动气,仔细手,让我自己打。婶子别动气。”说着,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子的话了?”众人又是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将混帐名儿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得捕快皂隶拿来。再者咱们只过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丈夫娶亲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亲身接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一样和我的道理,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放声大哭起祖宗爹妈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语,只骂贾蓉:“孽障种子!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说不好的。”凤姐儿听说,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不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着啐了几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得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第六十八回)

《红楼梦》有两条主要的情节线:一条是爱情主线,一条是家族主线。爱情主线的焦点人物是贾宝玉,家族主线的焦点人物则是王熙凤。

王熙凤的性格并不复杂,她狠毒,但并不阴险。她贪财、弄权、杀人,生杀予夺,令贾府的下人们不寒而栗。

但是,读者一谈到王熙凤,却总会想起她那令人开怀的笑声。在贾府的生活中,如果没有她的出现,将会是如何的乏味。

脂砚斋亲切地称之为“阿凤”,王昆仑曾有一段话,道出了广大读者对于这一人物的观感,他说:“《红楼梦》的读者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

作者采用了他最为拿手的笔法“双管齐下”来写这一人物。

这是一个矛盾统一体,她一上场,作者对她所做的肖像描写就表现出这一点:“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第三回)

秦可卿临终时托梦于王熙凤,把挽狂澜的重任交给了王熙凤。于是,作者赋予这一人物以超群的管理者的素质。

王熙凤出生于四大家族中的王家,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具有一些男性的特点。在玩耍时就表现出“杀伐决断”的决策者风范(第十三回)。

冷子兴在介绍她时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第二回)

有人把王熙凤比做《三国志通俗演义》中的曹操。的确,她与曹操一样工于心计,深于谋划,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甚至在心狠手辣方面,她与曹操一样,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表演。

在“毒设相思局”一回书中,她不惜“杀鸡用牛刀”,用最狠毒的手段,设下相思局,从精神和肉体两个方面彻底毁灭“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贾瑞。

但是,她与曹操在风范上大异其趣。曹操是在霸气十足的情势下杀伐决断的,王熙凤则往往是在谈笑风生的风范中杀伐决断的。

仆人说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第六十五回)。

在林黛玉初进贾府时,王熙凤第一次登场,便显示出她的谈笑风生的风范。与其他人物的登场不同,王熙凤的登场是先声夺人,而且是笑声,“放诞无礼”的笑声。

她一出场就以林黛玉为道具,程式化的情感表现,活像一个演员,她一笑一哭、一悲一喜,既赞美老祖宗贾母的非凡气派,又表达了对黛玉的关心与礼貌。

她那程式化的一颦一笑,都紧紧地迎合着、牵引着作为贾府权力巅峰的贾母。这是王熙凤贾府管家人的基本素质。如果得不到权力巅峰的支持、信任乃至宠幸,所谓的管理就无从谈起。

秦可卿一死,王熙凤便“协理宁国府”。当她在抱厦内坐下的时候,她便总结出宁国府在管理上的五大弊端:“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第十三回)

她一上任便威施令行,使得宁国府那些婆娘媳妇们服服帖帖,战战兢兢。

然而,尽管王熙凤看清了宁国府的五大弊端,但是在实际上,她并未制订具体的措施去真正有效地解决这些弊端。

她有管理之才,而无管理之心。或者说,她把“理家”首先理解为权力的争夺和财富的掠夺。按照宗法社会的血缘关系,家族的权力和财产继承权为长子所得。然而贾府的继承权并非由长子贾赦所得,而是落到次子贾政手中。

在贾政、王夫人与贾赦、邢夫人的矛盾纠葛中,王熙凤扮演着独特的角色。她既是贾琏之妻、贾赦之媳妇,又是王夫人的侄女。权力的诱惑使她毫不犹豫地倒向了贾政、王夫人的一边。有了权力也就有了财富。

在“弄权铁槛寺”的故事中,长安府太爷小舅子李衙内看上张金哥,但张已受守备公子的聘礼,水月庵老尼为李衙内求王熙凤以贾府之势逼守备公子退婚。

当净虚说“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时,王熙凤便动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于是凤姐着家人来旺假托贾琏名义修书一封前往长安县,那节度使“久见贾府之情,这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第十五回)

在她的价值标准中,权力和金钱是至高无上的,超越于一切道德律令之上的。

从性格方面看,王熙凤的残忍、冷血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毒设相思局”一回中,她的这种性格可谓初露锋芒。

贾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挑逗王熙凤。王熙凤则顺水推舟,反而把贾瑞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设下圈套,把贾瑞骗到贾府中,在他寒冷难当之际又把他淋了一身的屎尿,卧病不起。

凤姐算是出了一口恶气,然而,凤姐却不就此收手,他让贾蓉、贾蔷逼着贾瑞写了一张借银五十两的借据,使贾瑞于病重之际债务缠身。

当贾瑞家人向贾府讨取药物治病时,王熙凤只“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第十二回)。

这釜底抽薪般的一招将致贾瑞于死地。最后,疯道人的风月宝鉴夺去了贾瑞的性命。

最为集中、典型地表现王熙凤的整体性格的是计杀尤二姐的故事。故事的起因是贾琏偷娶尤二姐,王熙凤欲把尤二姐从贾琏身边清除掉。

这是一个女人当其自身受到伤害时所做出的自然反应,这种行为具有合理性。

然而,在封建时代,男子娶妾并不违背宗法制度,在贾府这个大家族中,三妻四妾更是司空见惯。

王熙凤不能以当时的婚姻法制裁贾琏,相反,倘若她如此做了,她便犯了“七出”之条——妒。

这就决定了王熙凤必须智取,必须采用独特的方式去达到目的。她把她身上那“男人万不及一”的聪明才智、杀伐决断全都运用在这上面。

首先,她手中必须掌握有合法性的武器,才能使她在斗争中处于主动地位,于是,她充分掌握信息,得知尤二姐原有未婚夫张华,便调唆张华到都察院状告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第六十八回)。

此状一出,贾琏的纳妾行为就变成了亵渎封建纲常的行为。此状惊动了贾母。自此开始,贾琏、尤二姐的关系被视为不合法的,贾、尤一方便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

取得道义上的主动之后,王熙凤一方面以一个深受伤害的女人的可怜相打动尤二姐的恻隐之心,另一方面又以甜言蜜语使得尤二姐放松警惕,跟随她进了贾府,进入了无法挣脱的死亡圈套。

接着,王熙凤便大闹了宁国府,矛头指向尤氏,使尤氏觉得理亏。这样,尤二姐就不能得到亲人的援助之手,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在这过程中,王熙凤还忘不了在金钱上敲尤氏一笔,声称在官府里花了五百两银子。

至此,王熙凤便可以腾出手来从容地折磨尤二姐。当然,对于王熙凤这位“男人万不及一”的智者来说,折磨人也要折磨出水平、折磨出智慧,不留下任何把柄。

她并不亲自操刀,而是用“借刀杀人”之计,怂恿贾琏之妾秋桐以最为粗野、恶俗、愚蠢的嘴脸摧残尤二姐。

最后又买通太医,把尤二姐所怀的已成形男胎打了下来,也打碎了尤二姐对生命的最后一线希望,她终于吞金自杀了。

在王熙凤的智慧面前,贾琏正如哑巴吃黄莲,他对着尤二姐的尸体大哭:“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

他虽然狠狠地说“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第六十九回),但也无奈凤姐何!

在王熙凤的智慧面前,不仅贾府里的上下人等都为她所用,而且都察院也只是她任意调遣的一个棋子。

贾府这个百年望族,大厦将倾。当此际,王熙凤有眼光,深知贾府的弊端所在,也深知救弊的“常保永全”之策,她又具有“男人万不及一”的大智慧,然而,她偏偏缺乏匡危救弊之心。

“红楼梦曲”对她的大智慧进行了辛辣的讽刺:“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第五回)

后来,她的身体开始力不从心,她动了急流勇退的念头:“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了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指探春——引者)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如今俗语‘擒贼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第五十五回)

她始终是目光如炬,却因始终无法抵挡权与钱的诱惑,反而加速了“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颓败之势。

探春理家,宣告王熙凤在力挽狂澜的道路上已经是无所作为的了。

千里东风一梦遥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新登家的听了,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这里又回别的事。

一时,吴家的取了旧帐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们细看看。”吴新登家的去了。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帐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你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第五十五回)

王熙凤有理家之才而无理家之德,理家成了她满足私欲的天赐良机,也成了她反算了卿卿性命的祭坛。

王熙凤有如此理家之才,如果她有中兴家族的雄心壮志,如果她有一颗公正无私之心,那么,贾府是否就可以避免颓败的命运呢?

为此,作者写了一位才、德、貌完美结合的贾探春。

与其他重要人物一样,探春一出场就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是在与迎春、惜春同时登场时显现其特点的,迎春是一副“观之可亲”的形象,惜春则是“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相比之下,探春则是“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她的“不俗”并不是停留在表面的“见”上,而是一种内在的追求。贾宝玉要上街,她让贾宝玉帮她带些“好轻巧顽意儿”来。贾宝玉以为“好轻巧顽意儿”是指“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

探春说:“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她要的是那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东西(第二十七回)。

有人说,曹雪芹把探春写成一个不庸俗、不纤弱、无脂粉气的,并不是要求她不像一个女子,而是要赋予她“一种坚毅明敏、有胆有识、言行中肯的政治风度来”。

她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她曾和宝钗想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便打发人拿了五百钱给厨房的人。厨房的人不敢要,探春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第六十一回)

这种自知珍重、严于律己的品格深得下人的敬佩,甚至对于王熙凤来说,“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他五分”(第五十五回)。

她那玫瑰花般的性格更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后来“抄检大观园”的事件中,当她在王善保家的脸上煽出响亮的一记耳光的时候,读者的胸中大大地舒出了一口恶气。

宁、荣二公和秦可卿曾经指出贾府的家族危机和久保永全的良策,王熙凤也曾一眼看出宁国府的五大弊端,这其实是整个贾府的弊端。

可以说,对于贾府那些聪明人来说,贾府的弊端已是有目共睹的了。消除弊端、缓和危机的重任落到了探春身上。她比凤姐精细、谨慎,“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第五十五回)这使下人们觉得她比凤姐更可怕,连偷懒的工夫也没有了。

她一上任就面临着诸多考验。先是下人们不把她放在眼里,以为一个“未出闺阁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但是几件事过去之后,下人们便暗中抱怨:“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

作者这虚写的一笔,已让读者对探春的理家之才有了一个初步的又是深刻的印象。

接着,探春兴利除弊,在大观园中推行岗位责任制,她说:“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对于探春的这一番改革,宝钗赞叹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

接着,赵姨娘的出场,使得探春的才华与道德、心智与命运等诸多矛盾扭结在一起,这是她理家过程的第一个严峻挑战。

从伦理的方面看,赵姨娘是探春的亲生母亲,探春在理家的过程中即使不偏袒她母亲,起码也不至于让母亲受到他人的欺负、冷落。赵姨娘正是如此期望探春的。

然而探春却不是这样看问题的。不错,赵姨娘是她的亲生母亲,但赵姨娘却只是贾政之妾,而不是正妻,她带给探春的是一个先天的宿命,她让探春一出生就笼罩在“庶出”二字的无边阴影之下。

这“庶出”二字与探春的出众才华、与她的雄心壮志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成了她心头一块绝难治愈的心病。

她从不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信条,她发起海堂诗社,声称“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第三十七回)。

她曾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她努力地去摆脱这一阴影的纠缠,她采用了拙劣的办法——不承认赵姨娘是她母亲,反而承认王夫人是她母亲。王夫人让她理家,她把这当作摆脱阴影、发挥才华的良机。

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吴新登的媳妇带着下人们的窥探之心前来请示,实是投石问路——“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下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

王熙凤也叫平儿来传话,把得罪人的事推给了平儿。

李纨提议按袭人妈的旧例,赏银四十两。但是,探春决定按贾府以前的惯例,只赏银二十两。于是,她与赵姨娘的矛盾正面爆发了。

赵姨娘与其子贾环一直是在鄙视、漠视之中度其艰难的日子的。

在贾政的一妻二妾中,王夫人具有绝对的权威,周姨娘老实本分,自知没有任何本钱可以与王夫人为敌。

独有赵姨娘,身为小妾,却要与王夫人争高低。

她妒忌贾宝玉,并要置宝玉于死地,她请来马道婆念符咒,差一点要了宝玉和凤姐的命。

她受不了凤姐、平儿等人可以当着众人的面教训她。

现在自己的亲生女儿奉命理家,莫非她扬眉吐气的日子到来了?

“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

没想到探春给她当面一盆冷水,亲生女儿也来踩她的头,这使她无论如何要找探春理论一番。但是,探春一口一个“姨娘”,她说:“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

赵国基不是她的舅舅,赵姨娘也就不是她的亲妈,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才是她舅舅,王夫人才是她的亲妈。

她时时在回避身上的死角——庶出,可是“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其实,即使没有赵姨娘的“翻腾”,探春同样无法改变“庶出”的身份,同样无法改变宿命的安排。

她“才自精明志自高”,然而,像王熙凤一样,像贾府里所有的人一样,“末世”的颓势真可谓势不可挡,王熙凤是“凡鸟偏从末世来”,贾探春则是“生于末世运偏消”。

她最后的命运是“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不管她最后是否“远嫁”为王妃,她终于还是无补于贾府的颓败之势。

/ 今日荐读 /

《红楼梦精读》

陈维昭 著

宋文涛 编辑

复旦大学出版社

陈维昭教授的《红楼梦精读》,集中介绍和探讨有关《红楼梦》一书的诸多问题与谜团。全书共九讲,分别就这部名著的作者与成书、楔子与原型、评点与版本、命意与人物、结构与修辞、前八十回与续书等多个议题,结合原作加以聚焦讨论,力求在现有的研究语境下为以上问题寻绎出最佳答案。作者用笔轻灵,文思缜密,行文立论优游不迫而又张力十足,是一部优秀的红学研究著作。

原标题:《王熙凤和贾探春做老板,你更喜欢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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