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悲伤的法治故事:我杀死了自己的大学室友

2018-11-14 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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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拥有现实底色的虚构故事——三名年轻男子,本是大学舍友。周末夜晚,相约宴饮,其中一人醉酒坠楼身亡,一人被法院判令承担赔偿责任,一人被认定无需承担侵权责任。

是什么让死亡发生?共同饮酒引发悲剧,同饮者又该如何承担责任?本期《小民说法》为您讲述一个悲伤的法治故事。

01

我是那个无需承担责任的同饮者。我叫小桦。

阿车离开已一年多,怯懦如我,并不敢前往他墓前吊唁。我憎恨自己,像是瞥见一尾蜿蜒的蛇。

友人劝慰我,“你有什么错呢,又何须自苦至此”?

我徒自沉默,周遭便静下来。仅仅从这人间的律法而言,我竟是无辜的,三级法院的裁判文书就躺在衣柜的暗格里。我将它们与户口本、学位证书、房产证放在一起,像是刻意证明我的清白。

我和阿车是大学同学,还是室友。与他重遇那晚,是另一位同学的喜宴。那晚与我们相遇的,还有另一位室友小山。

宴席结束,我们相约去附近一处KTV继续耗费这初夏的微温夜色。那家自助式KTV不仅可以唱歌,还会提供烤串和各类酒精饮品。

我们畅饮许久,小山的兴致看上去更高一些,一直劝阿车多饮几杯。

我酒量一向比他们差,渐渐听不分明阿车与小山在大喊大叫些什么。我并没有太在意,他们都是有些喜欢钻牛角尖的人,读书时就常常高声辩论直至半夜三更。

但他们开始互相推搡,即便我醉眼迷离,亦看得到他们厮打在一起。我挣扎着站起身,试图把他们拉开。

小山一拳打在阿车脸上,阿车趔趄着摔倒在地,又大力拉开房门,飞奔而去。我刚想追出去,却被小山一把拉住,他怒目以对,“你小子拉偏架,早就觉得你们合起伙坑我”。

我颇费了些时间才挣脱他的纠缠,我说“你别闹了,你把阿车灌得那么醉,还打他,这么晚了,会出事的”。他顺势倒在沙发上,发出含混不清的咒骂。

我沿着KTV灯火流转的走廊一路向外寻去,接近凌晨三点的街市静默如黑色的原铁,兜兜转转两三条街巷,却寻不到阿车半分斜影。

我一遍遍拨打他的手机,直到近旁传来他设定的彩铃,是一支怀旧的《穷开心》。我四顾,路边并无不省人事的他。只有他的手机在发光,玻璃屏已经碎了,切割着无从拼凑的夏夜。

酒精的后劲与困意再度向我袭来,我勉力报警,又打车到阿车住处,开门的是阿车母亲。我把手机交给她,木着舌头说了同学聚会,大家在一起喝酒,便跌跌撞撞奔下楼去。

我在附近的小旅馆开了房间,一头倒下,再度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调成振动的手机塞满了十来个未接电话,全是阿车的号码。我暗笑,以为他是急着报平安。

回拨电话,却听到哭至喑哑的女声,阿车的母亲说“人不在了,他是怎么从楼上摔下来的?你们做了什么哟?”旅店门铃忽而鸣响,我从猫眼看过去,两位警官立在门外,我一时不能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倚靠着门框,撑住瘫软的身体。

我依旧记得那个凌晨,阿车的母亲扶着门框,老人家的满头华发,于长夜中惨白得扎眼。

02

我是那个被法院判决赔偿阿车亲人的同饮者,我叫小山。

我再也没见过阿车的亲人,确切地说,应该是阿车的亲人再也没遇见我。我像藏身阴沟的黑背甲虫,躲在暗处窥探着这世间辗转的悲喜,目睹着阿车父母的痛哭。

对于案件,我全部授权律师,自己也搬迁至外省。抛下此地经营多年的积累,一切从头开始——律师费、赔偿金、搬家费用、重新置业,让我几乎周转不开,但这一切何尝不是我理应付出的代价。

我想,那一晚的事情,小桦早已悉数告知阿车父母。小桦那一晚也醉得不轻,他根本不会知道我为什么先灌醉阿车,又对他大打出手。

说来说去,不过是毕业那年的旧事。我和阿车因为争夺保研名额,生出嫌隙。后来我们都没保研成功。再后来,临近毕业,一场接一场的散伙饭,觥筹交错中,我和阿车也渐渐淡忘了那些矛盾。

但人入职场,总会被种种情势裹挟,我也不例外。公司要求雇员对口深造,我手上恰好有数个项目,一时间千头万绪。又想起毕业季的保研事件,若那时一切顺遂,便不会如此奔忙。

我一直以为,当年阿车为了保研,对我使过绊子。那一夜,我故意让阿车饮酒,期待他酒后吐真言,让我得以发泄职场的不如意。他却醉笑得坦荡,说他怎会背后用阴招。我借着酒意与他争吵、扭打,用阴险的言语刺激他。

记得初中老师说过,只有最卑弱的人才会将自己的完败全数归结于他人的过错。年少时习得的道理总是至真至善,却又假借成长的晦暗诡谲,将那些道理悉数埋葬。

直面生死,再回望轰隆驶过的暑与寒,太多了不得的事情竟然只是微尘,空余下苍茫、空洞的凭吊。

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我趁着凌晨走进阿车家的楼道,将最后一点积蓄塞进阿车家门外的邮箱。老式居民楼的楼道太过安宁,透过高高在上的通风窗可以看到隐没月华星辉的一抹夜空。

这样的夜,我与阿车、小桦曾一同目睹过,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长假,我们都没回家,在宿舍天台结伴饮酒。阿车依靠着天台栏杆,身子用力向后仰去,像是要捕捉不知往何方离散的风声,我和小桦慌忙去拉他。他却至为喜悦,放声高喊,“我们是世界之王,我们拥有整个世界。”

他永远不会知道,数年之后,又一个凌晨,我杀死了醉酒的他,世界那么大,阿车再也看不到了。

03

我是那场悲剧的一个目击者。我的工作算不上稀奇,最常见的称呼是保安。

选择保安这个工作,可以算得上是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买单。

我从小不喜欢读书,高中没读完就离家打工。漂泊两三年才知道读书一定有用,心中时常愧悔。好在这个时代,只要懂得网络搜索,总是可以找出些让人生不再堕落的攻略。我与一家大型物业公司签订劳动合同,被分配到一处半封闭住宅小区担任保安。薪水不高,但简单的工作和大量夜班,让我有时间温习课本。

我一面补习高中课程,一面开始接触自考,打算通过自考取得财会与法学学位,这两个学科在职场上算得上十分实用。

悲剧发生的那个凌晨,六月初一刚过。我的夜班一如往常——温书、做题、听讲座,完成两次巡查。凌晨2点35分,我正想略作休整。却在监控中看到一位穿着亮黄色衬衫的年轻男子步履蹒跚,沿着地下停车场的坡道向下行走。

我走出值班室,刚刚接近那个男人,就闻到浓重的酒气。我生怕他走进停车场刮坏业主的车辆,慌忙拉着他向上走,他倒是没有反抗,只是一直咕哝着,“我没告密,我没告密,他为什么打我。”

我以为他已经醉得神志不清,附和着他,“对,你没告密!需要我帮你报警吗?让警察送你回家。”

他面带微笑,“不用,不用,回家的路我认得。”

我看着他向前走去,脚步倒是稳健了许多,我隐约听到他在哼唱,“……我们是世界之王。”

我看他转过街角,索性走回地下停车场,打算再做一次额外巡查。我从停车场走上地面,又沿着小区绕了一圈。忽而听到身后巨响,以为又是无德业主深夜高空抛掷垃圾。

我回身想去收拾,只见一个男人伏在地上,他身上亮黄色的衬衫像是消融于如水的昏黄路灯,再也没有一丝生气。

作为目击证人、对法学感兴趣的业余人士,我去法院旁听了关乎那位亡者的庭审,还在某个周末去参加了相关的普法活动。

于是,我知道了那位亡者名叫阿车,当晚他和大学室友小山、小桦一同饮酒。小山灌醉了他,用言语刺激他,又殴打他,导致他四处游走,爬上小区的天台,不慎坠亡。小桦积极去寻阿车,亦只找到他的手机。

历经庭审与普法活动,我学会一个名词——“同饮者侵权责任”。

简而言之,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共同饮酒者要对一同饮酒的同伴承担相应义务,否则可能要承担侵权责任:

比如劝酒、灌酒、赌酒、敬酒等行为导致同饮者健康受损;

比如同饮者明显醉酒处于危险状况,共同饮酒的其他同伴未将醉酒者及时送医治疗或者妥善安置;

比如对同饮者过度饮酒未加提醒或制止;

比如未有效劝阻同饮者酒后驾车;

再比如饮酒者明显醉酒,酒店餐馆依旧售卖酒水给饮酒者。

以上这些行为都可能引发同饮者侵权责任。

很显然,小山就是那个劝酒、灌酒的人,他非但没有妥善安置已经醉酒的阿车,还对阿车言语相激、动手殴打,自然被法院判令承担赔偿责任。而小桦虽然没能找到阿车,将阿车妥善安置,但他并未劝酒、灌酒,又积极搜寻阿车,于是法院判决他无需承担责任。

普法活动后的那个夜晚正是中元,我又逢夜班,照例绕着小区巡查。看到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在十字路口围着火堆,抹着眼泪,夜太过静寂,我亦能听清他们的低语。

一人说,“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喝酒了。”

另一人说,“是啊,这愧悔一辈子也放不下了。”

火光很快熄灭,他们清理灰烬,像游鱼般隐没于无垠夜海。街巷再度沉寂,甚至可以听得到草木在南国盛夏抽枝拔节的声音。

生命繁衍不息,日月星河轮转,惟愿喜乐顺遂,宴饮有度,维以不永伤。

总策划/黄延强张尚清

策划/李红杨玫

文案/薛正林洋

制作/李秋云

来源:厦门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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