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渭情思罐罐茶

2024-01-29 18:00
甘肃

位于陇中大地东部的通渭虽不产茶,但喝茶之风由来已久,喝法尤其独特。通渭罐罐茶可谓中华茶文化之独具特色者,乡土浓郁,古风悠扬。

通渭人于茶,不称喝茶,亦不叫品茗,而叫“捣茶”、“捣一罐子!”动感十足,令呼者快意,应者回肠。有一种直捣黄龙的气魄与痛快。“捣”的意蕴:以杵入臼,国人多闻“捣药”、“捣蒜”,未闻有“捣茶”者,独陇中有之,通渭更甚。

“捣”还真不是浪得虚名,是用一种黑粗陶土底大口小的小砂罐(以兰州阿干镇产者质量最佳)盛水置于火上,水将开时,投入茶叶,以老茶味苦耐煮者为上,这样的茶叫“背罐子”,不“背罐子”就不算好茶。通渭人亦如是:能吃苦,耐得住煎熬,苦中有滋味,方是通渭人!在茶汤沸腾,将要溢出时,用一截筷子粗细的木棒上下捣动,而不是搅拌,戳破茶汤气泡,压抑上溢。捣的时机与捣的频率、力度掌握不好,一罐茶汤在高温下喷涌而出,就像猛摇啤酒罐后打开的一刹那,溢得一滴不剩,非但如此,那溢出的茶汤浇到烧得正旺的火上,如同炸了锅般,水汽、火灰冲起老高,弄得喝茶者顾此失彼,灰头土脸!这就是所谓“失茶”(寓意“失茬”,甚者叫“失了大茬”,意为出了大差错,不可弥补),可见失茶不是小事。能不失茶细心煎熬数分钟,倒入茶盅时茶汤已呈酱油色矣,个中滋味,岂是轻描淡写所能道得!

罐罐茶久喝定会成瘾,喝茶也叫“过茶瘾”。犯茶瘾的时候瞌睡流泪,头昏眼花,浑身乏力,捣一罐子,则两腮生津,神完气足,生龙活虎。无毒而有瘾,唯茶也!茶瘾大到如此,唯通渭罐罐茶也!其第二罐最浓最苦也最好,没茶瘾的人抿一口会苦得摇头,喝下去保准会醉茶的。

通渭罐罐茶,不以壶、碗、杯、盏、盅等为单位,而以“罐”称,但“一罐子”可能是几十罐子。倒完头罐,罐中再加凉水,复捣二罐,如此反复,三罐、五罐……十罐八罐、茶汤色味显淡时,中途亦可续上新茶叶,只要罐子能容纳得下,不憋破罐子。老喝茶人罐子里茶叶多到几乎倒不进去水,倒出来只有眼泪一样几点,喝起来极苦,也极提神。一罐子时间可长可短,可酽可淡,视主客情谊、忙闲,分场合季节,少者三五盅、多者不计其数。茶亦可喝到微醺半醉,晨昏不限,直至主客尽兴、昏天地黑,喝到牛老麦黄,地老天荒!

茶叶在罐子中反复捣煮多次,直至寡淡,叫“败茶”,败茶不宜饮。毛主席有泡完茶后吃茶叶的习惯,估计如果是喝了通渭罐罐茶的话,那罐子里的败茶他老人家也不爱吃了。因为这种茶艺最大的特点就是对茶叶的充分利用,喝到茶败,已经榨完茶叶里所有的滋味与汁气了。余窃以为现代人浮躁奢靡浪费,什么都是浮云,泡茶亦如是,一杯上好茶,只冲泡一两杯,喝点浮沫而已,根本触及不到茶叶骨子里的滋味,更无法领略好茶叶的精髓,缺乏热力,喝到最后,人不走,茶已凉!冷冷清清,不可与通渭罐罐茶同日而语矣。

罐罐茶,老旱烟,这两样过去一般不分家。可与三五友围炉并坐,炭炉红火,茶汤滚烫,热情四溢,主人当炉把盏,执罐分茶。以话衬茶,辩时面红耳赤,感时两袖涕零。“世上三件受活的,吃烟喝茶就着(意即休息)的”,共享人生百味,此乐何极!因太烫太少,无法大口痛饮,喝时只能小口抿,或者嘬吸,所以通渭人喝茶反而有股天生的雅趣,不似妙玉批宝玉喝茶象饮驴一般。有时候喝的并不是茶水,只是那股腾腾地热气,是那种氛围与感怀,透彻肺腑,令经脉舒张,耳聪目明。

茶亦有道,罐罐茶有罐罐茶的讲究。喝茶要掌握好火候,冷水入罐,将溢时捣一两分钟即可。将沸未沸叫“扎眼”,“扎眼”时就要准备捣,“扎眼”还可以奈何着喝。而根本没捣过的、也就是没煮开的叫“生茶”,喝上会拉肚子的,熟人之间互相捉弄对方,往往给炖一盅“生茶”。捣茶的木棍还有一个用处,就是倒茶时要用它篦住茶叶等,以防连根子倒进盅里,一来不好喝,二来下一盅没捣的了。捣茶棍不捣时插在罐子中,亦有止沸防溢的功效。

喝茶有茶技:能不“失茶”,方能称喝茶人。老喝茶人几十年如一日,其茶技已超乎技矣。吾村有一亲戚,曾亲眼见其仰面横躺在高房(过去农村土木结构的二层土楼)炕上,炕头边置茶炉、柴火、pia子(意:水壶),茶叶,罐子等,一应俱全。闭目养神间,背手添柴倒水、辨水声捣茶防溢,毫厘不差。亦有茶技不佳为邻里窃笑者。懒散者有这没那,茶具不洁,茶垢一尺厚,看不出啥颜色了!平日不准备干柴,天阴下雨火就生不旺。吾村有三:一人火着不大喝生茶;一人生不着火喝不上茶就喝凉水;一人烟薰火燎喝不上茶哭鼻子。

喝茶有茶品,可谓茶如其人。茶炉茶具,彰显主人品味。通渭罐罐茶有金木水火土五行诸要素,阴阳调和、五行相生,方能风生水起韵味悠长!先时以铜火盆、铜水壶、铜的拔火筷子、木炭火为尊。简陋者以泥为炉,红胶泥的圆墩中间留上炉膛的圆孔,长时间使用,也可渐成铮亮如古铜般的金属色。更有在檐台或庭院席地而坐,支起两三杠子顽筋子木头(木纹扭曲、节疤较大不易劈开或锯断的木头),甚至是一个大树根,再凑一两根短木棒,在隙间用细小的柴火点燃,边烧边拨出灰烬,再往中间推移,喝完用水浇灭,经年方能烧完。省柴也省却了劈柴的麻烦与力气,既接地气,又通天界,有着原始而神秘的气息,场面蔚为壮观。今多以电炉替代,感受不到这种原生态的质朴美感了!水以甘甜如醴的山泉水为上,然通渭人大多山居而谷汲,担水不易,后多以水窖收集雨水澄清饮用,今更有引洮工程遍及乡野,饮水思源,美则美矣,但老父总嫌喝不出山泉煮香茗的的醇厚,好茶叶都浪费了。余居乡野,总愿意再走一走儿时担水的路,从沟壑石崖下挑一担山泉水,舍不得洗脸做饭,专供煮茶之用。纵观通渭罐罐茶五行要素之演变,有传统,也有现代,与时俱进,演化不知其所终也。

通渭罐罐茶,茶中有人伦,茶中知礼节。四世同堂,儿孙早起生火,架起茶罐子,必请家中长辈先喝,长幼有序,头盅茶不能端起就喝,要“奠茶”、“敬茶”。逢年过节或者有婚丧嫁娶之类的仪式,客人要先在客房八仙桌前奠洒少许,以示对主人已逝先祖的祭奠,然后要敬遍在座的长者及成年人,叫做“让茶”,不让茶自己端起直接喝是就是“失礼”。

通渭罐罐茶,茶中有情谊。来客必先请喝茶,主殷勤,客亦不必过谦,先把茶架起,然后才有“衬茶的”、有饭有菜、有酒有肉。如果进门不架茶,就会觉得没有瓜葛,场面会冷清不少。所谓“衬茶的”,是喝茶时吃的饼、糕、面点等,衬茶的好坏,直接反映主人的生活水平,点心、饼干、蛋糕、油饼、锅盔(一种状如头盔很厚的烙制的小麦面馍)、馒头、“柱顶石”(状如莲花的一种烤馍)、莜麦熟面(将莜麦炒熟然后再磨粉食用的一种简易食品,便于长期保存)、“黄团长”(用玉米面烙制的很厚的馍)糜面滚坨子(用糜子面烙制的状如车轱辘的馍)、甚至煮洋芋、炒豆子不一而足。乡间有故事说农业社时,县上来工作组干部到庄里,架起炉子喝罐罐茶,向一年轻媳妇要衬茶的,这位媳妇先问门扇行不,干部说太大也太硬了,媳妇又问那有个 “驴汗骑”(搭在家畜背上便于匹鞍的垫子)衬到屁脸下面得了。这位媳妇娘家婆家都家穷,喝茶从来没啥衬的,是不知者不为罪也。没有衬的叫“精屁脸茶”,像人不穿裤子有失体统般。空肚喝精屁脸茶也是会喝醉的。通渭人仰沾包产到户、改革开放之福,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从喝茶上亦能明显看到其中变迁。喜甜者喝“糖茶”,冰糖红糖蜂蜜,甘苦备尝;气虚者加大枣、枸杞、桂圆、葡萄干、核桃、杏仁、荔枝补气益血;火旺者加金银花、菊花、茉莉等清热泄火。茶之佐料千变万化——丰富茶之滋味,补充茶之养分,拓展茶之功效,调理五行,平衡阴阳。通渭人对茶文化的大胆创新、尝试开拓之功可见一斑。

通渭人不捣罐罐茶那绝对是通渭人中的另类。接辈传辈,喝茶成了一种既定的仪式,是通渭男孩子的成人礼,架起炉子喝茶,便俨然是一家之主了。视茶如饭,早茶就是通渭人的早餐。勤劳者凌晨四、五点即下炕,先侍候家里的牲口,倒上草料,再生火架茶罐子侍候自己,衬茶的“干粮”(面点等)由家里的主妇提前准备好了,罐罐茶衬“干粮”,连喝带吃,干粮就不干了,生活就变得滋润,早起吆牛耕地就浑身是劲不渴不乏了!上午十点前天热的时候,已经犁完了一垧地(“垧”是通渭农村传统的土地耕作单位,多以宽7步、长30步为一个“粪”, 每个“粪”堆一堆农家肥,方便就近撒施。十个“粪”为一“垧”,一垧大约合2.5~3亩不等),赶牛回家,炉中余火尚在,可以再架一罐子解乏,然后干点零活,等候主妇从屲上锄草回来做午饭。茶就是劳作的一部分,茶就是生活,茶就是光阴。喝出生活的甘苦、岁月的沧桑!

旧时县城车站有售卖罐罐茶的地摊,南来北往的客商、离家返乡的游子在此小坐,来一根“狗屁麻糤”衬茶(“狗屁”是上世纪老通渭县城卖油炸麻花的一个老汉的绰号,真名不可考,常年着装油腻而板挺、无从辨其颜色,腹前挂一木盘,盘内整齐码放油炸麻花若干层,游走于老汽车站周边。“狗屁麻糤”香甜酥脆,邑人善为面点者众矣,然无出其右者!名贱而号尊,若天津“狗不理包子”是也),客子愁思乡情,尽浓缩于一罐茶中。后迁移至县医院门口。红泥小炭炉,熬出家乡的味道,提神解乏、驱寒防暑,尚有路人坐饮,只是无当日盛况矣。

嗟呼!吾乡罐罐茶,不知其创于何人,源于何时,亦不知其终于何世?然斯世为通渭人,必应品罐罐茶。看得见的热情、人走茶不凉,茶中尝甘苦,茶中知礼节。把茶喝到纯粹、充分、极致,煎熬岁月,融入人生,莫过于通渭罐罐茶了。

作者简介:冉中原,通渭县陇山镇人,中学教师。

来源 | 通渭文体广电和旅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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