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味道｜今文经学家崔适与钱玄同的师生故事

湖州发布浙江省湖州市政府新闻办官方澎湃号

2023-12-30 21:38

浙江

原创湖州发布湖州发布

播音：王然、汇哲

全文5651字，阅读约28分钟

《湖州味道》特邀作者：余连祥

投稿邮箱：963458800@qq.com

崔适(1852-1924)，字觯甫，号怀瑾，别号觯庐，近代著名今文经学家、史学家，著有《史记探源》《春秋复始》《论语足徵记》《庐觯经说》等。钱玄同于1911年2月拜访崔适，问学三年后开始执弟子礼。经钱玄同推荐，崔适于1914年进入北京大学哲学门任讲师。1920年，崔适失业后搬离北大。后经钱玄同帮助，崔适于1922年回北大预科上课。1924年8月，崔适客死他乡，钱玄同设法筹钱为其办理后事。钱玄同又通过参与“古史辨”运动，扩大了崔适的学术影响力。

1937年9月钱玄同生日时留影

1909年9月，正在日本东京留学的钱玄同，在日记中最早提到了崔适：“伯衡来此，赠我崔怀瑾《四谛通释》（崔氏旧作）。崔氏为归安人，俞樾弟子，好治今文经，闻近方作《史记探源》一书，未见，未知其审。”

莫永贞，字伯衡，安吉梅溪人，当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钱玄同对莫伯衡赠送的崔适旧作《四谛通释》并不感兴趣。钱玄同次日课后到章太炎处，将崔适的《四谛通释》转赠给他。章太炎正在修改《訄书》，钱玄同认为此书也许有参考价值。不过钱玄同在与莫伯衡的聊天中获悉，著者崔适与章太炎同为俞樾弟子。章太炎好治古文经，崔适则好治今文经。崔适治今文经的最新成果便是写成了《史记探源》一书。

四谛通释内文

钱玄同于1910年3月结束了在日本的留学生活，回国后先到嘉兴省立二中教书，5月转到海宁中学任教。1911年1月回到湖州，春季开学后到湖州中学教书，并把绍兴的家眷接到湖州，与长兄钱恂家一起租住在潜园。

1921年3月，钱玄同在给顾颉刚的信中道：“我对于‘经’，从1909年至1917年，颇宗今文家言。我专宗今文，是从看了《新学伪经考》和《史记探源》而起。这两部书，我都是在1911年才看到的……自1911年读了康崔二氏之书，乃始专宗今文。康氏之《伪经考》，本因变法而作；崔师则是一个纯粹守家法之经学老儒，笃信今文过于天帝。”

《史记探源》书影

1932年6月出刊的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3卷第2号上发表了钱玄同的《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

<新学伪经考>（方国瑜标点本）序》。钱玄同回忆自己是在崔适的指导下认真研读《新学伪经考》的。“我因为确信《新学伪经考》是一部极重要极精审的辨伪专著，故二十年来对于青年学子们常常道及这书，认为这是治国故的人们必读的一部要籍，无论是治文学的、治历史的、治政治的，乃至治其他种种国故的，都有读它的必要。”戊戌变法失败后，《新学伪经考》被禁。方国瑜标点本《新学伪经考》的出版，方便大家研读此书。钱玄同在此文中指出，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尽管影响很大，但真正承续其今文学的学术观点和方法并发挥光大者，唯有崔适一人。

崔适世居湖州府归安县菱湖镇。著名版本目录学家周子美1933年发表的《湖州月刊》第4卷第9号《崔怀瑾先生传》，提供了不少颇有价值的信息。周子美说崔适“少年诸生，笃好儒术……顾不喜举子业，数试报罢，绝意进取，以穷经为务。家故贫，常客授于外；间亦为书肆编辑《经学丛书》，所采掇，皆精当不易。士林珍之”。清末光绪、宣统年间，崔适到南浔周子美家坐馆，期间撰写了《史记探源》初稿。《史记探源》有1910年“觯庐藏板”本，且有同邑朱祖谋写的序。钱玄同最初看到的应该就是这个初刻本。

崔适幼年失怙，中年丧偶，没有子女。他与开杂货店的弟弟住在一起。其弟将一子过继给崔适。兄弟俩拙于治生，曾一起守着小杂货店，连温饱都成问题。崔适一直“漂”在上海、杭州和湖州，靠坐馆、编书勉强自活。

1912年3月，浙江教育司成立，沈钧儒任司长。朱希祖、沈兼士和马幼渔都在教育司。钱玄同应邀来杭州，在浙江教育司任第三科科员。浙江教育司相对空闲，钱玄同开始重读崔适的《史记探源》，与《史记》对照着阅读。

1913年9月，经兄长钱恂帮助，钱玄同来到北京，任国立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国文、经学教员。初来北京，钱玄同的日子也不好过，因功课不多而影响收入，只能与长子钱秉雄一起寄住在钱恂家。

一年后，钱玄同时来运转，经马幼渔等弟子帮助，功课增加到每周19节课，收入也随之增加，有钱自己租房子，便接家眷定居北京。1914年9月18日其在日记中写道：“今日学校告假。至打磨厂恒发栈访崔师。崔师谓《左氏》不特书法全非，即事实亦不足信。此言三年前已闻其法，今得假读《春秋复始》矣。师又言，春秋以前，《诗》《书》《礼》《乐》皆古书，为孔子所修，非孔子所作。孔子果作，何以三百篇非一律？康门以三代事实为依托，实中西学之毒。可谓至理名言。午后偕之同至尹默处，由尹默偕往拜会胡次珊。”

崔适手札

胡次珊，即胡仁源（1883－1942），湖州吴兴人，与钱玄同、沈尹默、崔适都为湖州老乡。胡仁源是晚清举人，又先后留学日本、英国，较早进入京师大学堂，不久升任北京大学预科学长、工科学长。1913年11月，胡仁源代理北京大学校长。1914年1月，北大校长何燏时辞职，由胡仁源继任。他与何燏时两“海归”校长设法引进一批从日本留学回来、倾向革新的人员，以替代桐城派老朽。不同于这批学贯中西的名教授，崔适只是一位传统的老学究。

经钱玄同和沈尹默的努力，崔适被北京大学聘为文科哲学门讲师，功课被排在每周四、五、六上午8点开始。钱玄同在日记中载：“晨访崔师，知其每周木、金、土八时起即有课，土曜晨有二小时，拟于是日往听之，不知能如愿否？”钱玄同准备每周六上午前往听课。钱玄同此后有小半年日记中断，1915年元旦恢复日记后并没有听课记录。

1914年进入北京大学时，崔适已62岁。人生到了晚年，才有了一次“开挂”的机会，但要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他已力不从心。当年北京大学教授的月薪都在两百元以上，崔适只是讲师，课也不多，月薪应该在百元左右。崔适孤身一人，不需要租房子，直接住在北京大学。跟那些要养一大家子人的教授相比，其生活负担很轻，可谓衣食无忧。他可以集中精力，潜心教学和治学，一旦教学和治学有了名气，还有望被聘为教授。

冯友兰1918年从北京大学哲学门毕业。据其回忆，哲学系师生合影，老师中有蔡元培、陈独秀、陈汉章、梁漱溟、马叙伦、崔适、康宝忠等。能跻身北京大学教员行列，对崔适而言已是人生的高光时刻。

北大哲学门师生合影前排左二为崔适

张中行是1930年考入北京大学的。此时古文家刘师培和今文家崔适已成了老北大人口中的传说。据说两位的校内住所恰好对门，自然要朝夕相见，每次见面都是恭敬客气，互称某先生，同时伴以一鞠躬。可是上课之后就完全变了样，总要攻击对方荒谬，毫不留情。

崔适任教北大期间，冯友兰、顾颉刚、许知远等人均曾选修过崔适的课。冯友兰晚年回忆称：“有一位讲公羊春秋的老先生崔适，他写了一部书，叫《春秋复始》，并且已经刻成木板，印成书了。蔡元培把他请来，给我这一班开课，他不能有系统地讲今文经学，也不能有系统地讲公羊春秋，只能照着他的书讲他的研究成果。好，你就讲你的《春秋复始》吧。他上课，就抱着他的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我们当时的水平，也提不出什么问题。他就那么诚诚恳恳地念，我们也恭恭敬敬地听。”

许知远1922年考入北大预科，据其回忆：“在预科我就旁听过崔适的课。那时他就已经七十多岁了，入课室必须有人搀扶。我对经史的素养太浅，尤其是他那一口南方口音使我听起来很吃力，上了几个月的课毫无心得。同时选他的课的人数也不多，大概都是因为畏惧其艰深之故。”

老北大讲义《史记探源》

顾颉刚与胡适、钱玄同一起发起“古史辨”，崔适辨伪的观点和方法是他们的主要资源之一。不过顾颉刚当年在北大听崔适的课，感觉并不好。他们哲学门的同学只是为崔适的年迈与认真所感动，对其仍十分尊敬。崔适住校，对今文经学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到其住所聊天问学。

崔适口才不佳，上课只是照本宣科，无法吸引学生。1922年给许知远他们上课时，七旬高龄的崔适进教室“必须有人搀扶”。崔适终于上不动课，通过钱玄同、马幼渔的关系，1923年只给预科生改些作文，月薪只有三十来元，勉强维持生活。

1923年1月21日，钱玄同中午去拜访崔适。看到这位老先生更加老态龙钟，扶着桌子才能立起，并且还是摇摇晃晃的。“七十老翁，精力既衰，生活又窘，而且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很觉可怜”。崔适已七十多岁高龄，按理应回到老家菱湖，由养子奉养了，但贫穷的养子无力奉养。

1923年6月28日钱玄同日记记载，在为崔适校对《五经释要》印稿。《五经释要》早就由北京大学出版部出版，估计是崔适仍在修订。

1924年8月6日钱玄同日记记载，接到崔适来信，说他膀子跌伤了，要求去面谈一次。钱玄同前去拜访，崔适问了许多衣衾棺椁的事。看来，老先生自知来日无多，在间接向钱玄同交待后事了。次日半夜12点，钱玄同接到湖州会馆郑仲轩电话，说崔适病危，约好次日上午前往探视。8日上午，钱玄同赶到湖州会馆郑仲轩处，李子载、张藻生、赵清泉都在。医生张藻生说昨晚注射强心针也没效果，“盖年老油干火尽也，恐不可救”。大家商定三件后事：一是添一佣人服侍，二是发信并寄川资三十元给他的侄子崔伯南(嗣子)促其速来，三是筹钱。钱玄同负责筹钱。嗣子崔伯南连路费都要北京寄去，可见其贫穷。

9日下午，钱玄同走访马幼渔，为崔适拿到了一百元。钱玄同随后打电话到湖州会馆，问询崔适病情，得知其“昨今大泻，病势颇危”。10日上午，钱玄同送钱到湖州会馆。据说崔适昨晚开始说胡话了。钱玄同前往探视，但见“肉消骨露，为状至可怖、至可惨”。

12日，马幼渔又筹集到200元。钱玄同晚上8点将钱送到湖州会馆。崔适已于7点左右去世了。所幸衣衾棺椁都由北大国学门置办送到，即行入殓，11点半办妥。崔适享年72岁，当年已属高寿。王森然在《钱玄同先生评传》中写道：“崔适先生，生于寒门，艰苦好学，曾在吴兴衢市，列摊作零贩，寄生于亲友，终年不得温饱，常于炎热酷寒中，埋首著书，成《史记探源》《春秋复始》《论语足徵记》等书。先生重其学而敬其人。至京后，竭力推荐于蔡氏，擢北大讲师一席，因口齿不利，终为学生所不满，后乃为预科学生改作文，每月仅得二三十元，又值欠薪不发，穷饿交迫，死于湘州会馆。运灵回籍及其遗著得以出版者，均先生之力也。”

钱玄同为王森然题写书名

这段话勾勒了钱玄同与崔适交游的大致情况，但细节上有不少差错。崔适只是在湖州府归安县的菱湖镇帮弟弟打理过杂货店。早在1916年底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之前，钱玄同就向其前任胡仁源校长推荐了崔适。此处的“湘州会馆”是“湖州会馆”之误。

13日傍晚，钱玄同到湖州会馆，清理崔适的书籍，将其《五经释要》原稿取来，以便续编整理。21日，钱玄同到湖州会馆，走访崔适弟弟崔六齐与其子崔伯南。他们说崔适的著作及书籍拟移交钱玄同处理，让钱玄同十分欣慰。

其实，钱玄同并没有拿到多少崔适留下来的著作手稿和藏书。钱玄同手头最珍贵的是保留下来的崔适写给他的信札。

1931年1月18日中午，湖州同乡、北京大学教授章鸿钊在来今雨轩约请陈百年、沈兼士、寓南、马幼渔、钱玄同，商量刊刻崔适遗文遗诗宜事。崔适的文稿诗稿都在章鸿钊家，他连原稿及他的抄本都能拿出来刊刻。

尽管钱玄同等人并没有整理出版《崔觯甫先生遗著》，但北京大学出版部出版的《史记探源》《春秋复始》及《论语足徵记》具有较好的学术影响力，尤其是《史记探源》，作为崔适的代表作，已成为古史辨伪方面的经典著作。

钱玄同认为，纪念师友名家，除了出版一套遗著，还得撰写名家的传记。经人介绍，钱玄同为王森然1934年6月初版的《近代二十家评传》题写封面。此后，王森然准备撰写《近代二十家评传》续集，钱玄同建议其为自己与崔适各写一篇评传。

1935年3月2日，钱玄同日记记载，为了写钱玄同评传和崔适评传，此日下午王森然来找钱玄同访谈：“崔师除著作以外均要问我……今日下午四时至七时谈我自上学至来平未完，下次当再谈一次也。关于崔师者，亦略叙之矣，然崔师事我亦知不多。”1935年秋季，两人又进行了长谈。

崔适评传

王森然的《近代名家评传》直到1998年才由三联书店出版。该书收了《钱玄同先生评传》，却没有收王森然用笔名王大曼发表在1942年第3卷第1期《新东方》上的《崔觯甫先生评传》。这篇《崔觯甫先生评传》也凝聚了钱玄同的心血，可惜没能请钱玄同校改过，有不少小的差错，但仍是民国时最具体的一篇崔适传。

钱玄同对崔适最好的纪念便是通过“古史辨”运动，扩大了崔适的学术影响力。1920年，顾颉刚毕业于北京大学，留校任国学门助教，兼任《国学季刊》编委。他在胡适的指导下，编写《辨伪丛刊》，进而与主张疑古辨伪的钱玄同或面谈或书信往来，讨论古史、伪书、伪事等问题。1923年，顾颉刚在胡适主办的《读书杂志》上发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一文，大胆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钱玄同的回信以《答顾颉刚先生书》为题，发表在1923年6月10日《读书杂志》第10期，称赞“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精当绝伦”。这一创见在史界引起轰动，胡适和傅斯年等人加入讨论，形成了“古史辨”运动。

钱玄同在讨论中不断强调自己“疑古”的观点和方法都深受崔适的影响。尽管顾颉刚读哲学本科时对崔适的授课印象不佳，但在钱玄同的影响下，去阅读崔适的《史记探源》《春秋复始》等著作，也用崔适的观点和方法去进行“古史辨”。

1912年11月28日，钱玄同在日记中写道：“崔先生谓凡秦汉经师传授，不可信者居多。盖愈远而人愈详，如《七略》详于《史记》，东汉人说详于《七略》，逮三朝六朝，以至唐世之《经典释文》，则传达人最为详备，岂有愈远愈详之理？则必不可信。姑无论古文传授本为刘歆伪造也，即于《公羊传》传授之西汉无道及者，至东汉戴宏乃言之凿凿，则亦不可信也。此说最为精确。”将顾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与钱玄同转述的崔适观点对照着读，就会发现顾颉刚的这一著名论断其实脱胎于崔适的发现。

有学者认为，“‘古史辨’运动的兴起与发展，可以说与崔适的今文家言密不可分。崔适的今文家言可以说是‘古史辨’运动得以兴起与发展的重要本土资源之一”。

往期推荐

上下滑动

第135期 |第136期|第137期|第138期第139期 |第140期|第141期|第142期第143期|第 144期 |第145期|第146期第147期|第148期|第149期 |第150期第151期|第152期|第153期|第154期第155期|第156期|第157期 |第158期第159期|第160期 |第161期|第162期来源：湖州发布

制图：沈高足

编辑：马羚、金臻瑶

在湖州看见美丽中国

视频：蒋莹、刘朝伟、杨书志

投稿方式

即日起，您可以通过进入南太湖号APP的“看见”栏目，点击“我要分享”进行投稿（照片或短视频）。除了赢取积分，您的作品还有机会登上湖州发布和爱湖州微信哦！

精选推荐

原标题：《湖州味道｜今文经学家崔适与钱玄同的师生故事》

阅读原文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