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美国气候副特使：世界会从根本上消除对化石燃料依赖，但需要时间
乔纳森·潘兴
当地时间12月13日，《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二十八次缔约方大会（COP28）在阿联酋迪拜闭幕。大会历经一天的“加时”，经过紧张激烈的谈判，各国代表最终就多项议题达成“阿联酋”共识，并对“转型脱离化石燃料”的路线图达成一致。
“我个人的观点是，我们需要更快淘汰化石燃料，而不是讨论什么时候再淘汰的问题。”对这项大会伊始就引发激烈讨论，并在全球具备高热度的议题，前美国气候副特使、威廉与弗洛拉·休利特基金会环境项目主任乔纳森·潘兴（Jonathan Pershing）有着坚定的信念。
这是乔纳森·潘兴参与的第28次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自第一届大会以来，他从未缺席。潘兴担任美国气候副特使时，曾参与推动2015年《巴黎协定》的达成。
12月9日，大会如火如荼之时，潘兴在COP28的现场接受了采访，表达了他对消除化石燃料的预测：“全球将会从根本上消除经济社会对化石燃料的依赖，但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中美一致促进国际社会达成共识
11月15日，中美两国发表了关于加强合作应对气候危机的阳光之乡声明。声明指出：“中美两国认识到，气候危机对世界各国的影响日益显著。中美双方重申致力于合作并与其他国家共同努力应对气候危机。”
根据联合国环境署统计，中美作为全球最大的两个温室气体排放国，排放量（2021年）占全世界的41%。在应对气候变化上，两国的选择对于国际社会能否达成共识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而在声明中，中美双方一致同意，会通过发展可再生能源，逐步取代化石燃料，共同应对全球变暖。
两国的阳光之乡声明为此次大会带来了一缕阳光。潘兴选择在历史背景下看待这份声明对大会议程的作用。“回顾过去十多年，几乎每一次达成全球范围的共识，都是因为美国和中国能够达成一致。我们已经看到了，这次大会的草案中包含了阳光之乡声明的具体内容。我认为，如果中美没有在这些事情上达成一致，它们就不会出现在草案中。”他说。
潘兴非常乐观地认为，人们将看到很多类似阳光之乡声明的文本继续出现。但他也表明了目前的困难，有时部分国家就一些议题可以达成一致，但世界其他国家没有能力跟进。
但潘兴也坚定地认为，中美达成一致对于国际社会建立共识具有重要推动作用，“当美国和中国达成一致时，国际社会通常也有机会达成。”
记者和潘兴在交流
“我们需要更快淘汰化石燃料”
潘兴透露，在采访的前一天，中国环境与发展国际合作委员会(CCICED)主办了一次会议，中国气候变化事务特使解振华在会上发表了讲话，并向在场的人提出了一个问题。他问在场的人：“你们怎么看？我们的选择是什么？是迅速地淘汰化石能源？还是必须缓慢地，深思熟虑地，花更多的时间？”
潘兴说：“我是最后发言的人之一，我看待淘汰化石燃料的框架不是它‘是否会发生’，而是‘何时以及如何完成’。如果考虑逐步缓慢淘汰，很少有模型假设未来实现净零排放时还会使用很多化石燃料，因为CCS（碳捕集与封存）的成本相当高。这并不意味着全球都不会使用CCS，我相信有人会使用它，但我不认为它能够适应全球电力用户。”
他继续说道，“我觉得这不是 ‘是否要做’的问题。我们需要更快淘汰化石燃料，而不是讨论什么时候再淘汰。我认为，我们会从根本上消除经济社会对化石燃料的依赖，虽然这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潘兴的忧虑是目前的淘汰速度过慢，在这样的化石燃料减少速度下，全球变暖（相比1850年）会超过1.5℃。要将变暖长期控制在低于2℃，实际上意味着淘汰速度要快。而快速淘汰化石燃料需要成本，且会导致经济动荡，这将意味着人们得不到足够的能源供应。
他说，对成本和后果的担忧就是淘汰化石燃料问题的核心矛盾，因此谈判中支持与反对意见都存在。“有些国家会说，我不再使用任何化石燃料，你们为什么不做同样的设计呢？而有很多代表说，化石燃料是他们国家经济的核心，如果把它淘汰了，经济就会崩溃。另一方则说，我们可以理解，但如果你们继续这样做，全球变暖会越过1.5℃这个门槛，整个世界都会遭殃。”
淘汰化石燃料“道阻且远，行则将至”
如何加速淘汰？加速意味着什么？如何为快速减少化石燃料做准备？潘兴在采访中分享了他的思考。
他对快速实现交通运输部门去化石燃料的期待，一部分来源于中国。
另一方面，他也提到，电力部门的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发电的速度有多快”。他以中国为例，指出中国需要更多电能，导致煤炭消耗量大。“以百分比来看，建造速度不像其他一些地方那么快，但你们是一个需求量大的大国，需求增长非常快，虽然可再生能源（使用量）比其他任何国家都多，但也使用了更多的煤炭。”
谈到美国，他指出，相对而言，美国是一个更为发达的经济体，趋于稳定，实际上并没有比过去生产更多的电力。但它生产了更多天然气，主要用于出口。目前，美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产油国，产量甚至高于沙特阿拉伯。
“那么我们该如何思考这些问题呢？这对双方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我认为现有的分析做得不是很好，我们需要更多分析。”潘兴指出了当下的需求。
他认为中国的双碳“1+N”政策体系是一个可行的发展轨迹，但目前也需要在末端做一些细致的工作，解决具体问题。而美国的目标是，到2050年实现净零排放。潘兴提到，美国政府清楚当前的状况，并有一些近期的政策。“美国方面有一系列的项目和承诺要在2050年之前完成，但我们没有在单个设施方面进行规划，而这就是我们要去做的工作。”
国际援助需“朝一个方向使劲”
在应对气候变化问题上，国际社会对当今世界三大重要经济体中国、美国和欧盟寄予厚望。据《中国报道》杂志报道，欧盟驻华大使庹尧诲（Jorge Toledo）指出，三大经济体要有更加具体、更具雄心的合作来化解气候变化挑战。
中国气候变化事务特使解振华也曾提到，中国、美国和欧洲开展合作，共同帮助一些急需能源转型但缺乏资金和技术的发展中国家，发展可再生能源。
潘兴认为，合作援助的可行性取决于如何去实现，援助方式也会逐渐发展。“以非洲塞内加尔所做的工作为例，他们正试图扩充电力系统功率容量，这是非常令人兴奋的。他们有一些资金，但需要额外的投资，中国、美国和欧洲都正在投资，这很有趣，但是其实投资的可行性很小。在我看来，这种援助不应当从联合倡议开始，而是从交换信息开始。”他说。
接着，他指出目前国际援助发展可再生能源的第二个问题，合作援助项目不足。事实上，即使中国是唯一的投资者，中国也是结构性投资当中的一部分，这种投资一般有资金池，资金池通常是中国银行业和西方银行业的某种组合。潘兴认为：“我们（中国、美国和欧洲）已经有了一些共同的投资，不应该视而不见，合作投资很重要，并且因项目而异。”
与此相关的还有其他问题。主权债务与项目融资不同，资金由很多不同来源的部分组成。潘兴提出了自己的构想：“可以想象中国、美国和欧洲帮助一个国家制定计划的过程。然后我们都为计划的实施做出贡献，也许不是一起而是单独，但该计划将由被援助的国家所有，因此有一个特定的重点领域，每个提供援助的国家都可以决定如何为该重点领域做出贡献。这样，竞争会少一些，因为被援助国家自己在发展这个项目。”
他提到，目前中国、美国都在努力帮助各国制定计划，欧洲也有类似的努力，希望能够帮助到那些国家。“这个被援助的国家将决定自己想要做什么，我们每个国家都可以参与进来，结果会更加协调，因为有一个单一的方向，而不是我们每个人都贡献不同的东西。这样，我们就会有更统一的愿景。”
政治变局不会让气候行动进程倒退
近年来，俄乌冲突、巴以冲突接连发生，全球政治动荡事件频发，应对气候变化的行动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政治的影响。
而即将到来的2024年美国大选，又为美国在气候行动中的角色增添了一丝疑虑。去年11月，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正式宣布将参加美国2024年大选，但这位美国前总统曾使美国退出《巴黎协定》的行动，让国际社会对美国接下来的气候行动有所担忧。
对此，潘兴认为，若特朗普再次当选，特朗普政府很可能会再次让气候行动进程倒退，但美国的发展轨迹并不会改变。
“以上两个问题的区别非常重要。第一是美国当前政策的形成方式，它是根据对公司的一系列激励措施形成的，其中许多公司已经在政策颁布第一年转型，更多的公司将在2030年以前转变方向。”潘兴解释道，“事实证明，对大多数国家来说，一旦你放弃了什么东西，就很难再收回来了。在中国也一样，如果你支持某个行业的人开公司，你不会收回投资，因为公司已经在运作了，对吧？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美国，一旦资金转移，你可能就不会关闭公司了，不会让资金回流，因为现在它是持续经营的状态。”
他以美国交通运输部门作为私营部门的例子，并表示：“福特，一家相当大的汽车公司，美国已经为它投入了大约120亿美元的新资本来制造电动汽车。他们会把它关掉，然后回去制造旧的内燃机吗？他们需要在全球市场上竞争，有非常多公司都在制造电动汽车，没有人想要老式的油车。美国提供的补贴有助于做到这一点。”
因此，潘兴认为特朗普退出《巴黎协定》或退出气候行动对于实际的进程不会有任何影响，也不会改变结果。潘兴进一步指出，美国承诺将可再生能源占比提高到50%-52%，但重点在于能否继续提高，超越50%-52%。
可再生能源占比需要变得更高，目前这一数字尚不能实现净零排放。“那么问题是，是否会有其他气候行动的驱动力量被停止？我认为在特朗普政府的领导下，气候行动有可能将会放缓。我们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但我也认为，随着世界其他地区向前发展，他们不会停止脚步。”潘兴说。
他使用了上次特朗普政府执政时期的例子，虽然没有联邦项目，各州仍在继续制定气候政策，并且做得很好，这种模式将会在美国持续下去。
“那么，世界其他国家对美国的期望是什么？在这样的背景下，世界会受到什么影响？其他国家会怎样？”潘兴对可能出现的结果进行了分析。
“我认为我们看到的是，各国的增长速度有所放缓，但并没有停止。美国在《巴黎协定》下采取的一些行动，在特朗普的领导下没有得到发展，但我认为格拉斯哥（2021年英国格拉斯哥第二十六次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26）取得了更大的进展，因为美国和中国就一些问题达成一致了。”
因此，潘兴并不认为气候行动会停止，但十分担心它可能会慢下来，并希望这种延缓不会发生。他表示，回顾历史，美国的缺席导致了应对气候变化的成果减少，但也并非没有帮助。
“现在，国际社会对气候问题的关注在增长，我们也能够看到国际社会对气候的真正关心。”潘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