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帮我戒网瘾，父母把我送进军事拓展训练基地
1
在网吧通宵达旦地打了三天游戏之后，我连续几十个小时高度紧张的精神终于松弛下来。此时，身上的钱已经花光，网吧那个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声音中气十足的油腻胖老板又一摇一晃地穿过昏暗的灯光，踩着零食碎渣，在嘎吱嘎吱的声音中走过来，催我滚蛋。势利眼！我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他一顿，然后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算算日子，已经快半个月没回家了，我打算到朋友家去混顿饭吃，然后借点钱继续上网。
刚走出网吧，明亮的阳光一下子晃疼了我的眼睛，让我陷入短暂的失明，我杵在门口，回过神后就看见父母大叫一声从远处向我跑来。
我脑袋还没从混沌中清醒，就被母亲一把抓住：“这十几天，你跑哪里去了？我和你爸找了几十家网吧都没找到你。快跟我回家，妈先给你好好做顿饭吃！”
我用力推开母亲：“我不回家！你们别再找我了。”撕扯间，我的衣服都被母亲撕烂了。趁母亲微愣之际，我一扭身迅速跑开。
身后隐隐传来父亲气急败坏的声音：“完了，完了，这孩子彻底没救了。”
管他呢，我又重获自由了，我边跑边想，耳旁的风声仿佛都在为我庆祝。
2
我从高一开始和同学一起接触的网络，那时，我的成绩还能在这所全国著名的军校附属中学的重点班排前十，直到某一天跟同学一起接触到网络游戏，我的生活完全改变。
每天中午，我回家草草吃上几口饭，就飞快地跳向自行车往网吧赶，母亲问我怎么这么着急，我说要去学校和同学一起做作业。母亲总会欣慰地露出笑容，从屋里探出头来叮嘱，并往我手里塞几块零钱：“路上骑车注意安全，拿钱去买点冰棒吃，记得要分给同学。”
我边跑边应了一声“好”，下了楼梯，顶着烈日，绝尘而去。
那会还没有英雄联盟和绝地求生这样风靡全民的游戏，网吧里有好几派，玩“冒险岛”“跑跑卡丁车”“CS”等游戏的都很多，而我每一个游戏都会尝试去玩，在这样的情形中我升上了高二。
上课时，我心不在焉，总想着游戏攻略，在课堂上睡觉做梦都在打游戏；下了课就找几个“臭味相投”的同学一起讨论游戏，研究游戏，然后把成果应用到每天中午的网游时间里。
对游戏痴迷到如此程度，我很快成为年级里有名的网游高手。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高二上学期期末考试，我没有一门功课及格。
在这所纪律严明的学校，这张成绩单自然引发了一场“地震”。
班主任是一个带着厚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怒气冲冲地把我叫到讲台，左手抓着试卷，右手在我面前用力地指了几下，几乎就要指到我的脸上，双目圆睁，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如果再考不及格，就滚回去别读书了。”
在这种提心吊胆的时候，我看到他镜片表面反射的绿光，竟然忍不住分神想到，动漫里的反派出场时往往眼睛里都会闪过一道寒光。
当然，我还是听到了他的厉声呵斥，他要我去办公室给各科老师写一份保证书，直到所有老师都满意了才能离开。然后在我回教室前，叫人把我的座位搬到教室的最后一排，让我单独用一张书桌。
后来的一天，班里组织去博物馆看展览的活动，全班同学都高高兴兴地去看展览，班主任单独把我留下来值日，打扫卫生。
空荡荡的教室里，一张张课椅被反扣在桌上，地上留下一道道不规则的拖把水渍。我靠着自己的座椅，把脚搁放在课桌。日光懒洋洋地从窗口照进来，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空中的粉尘片片飞舞旋转，闪耀着明亮的光芒。在这个下午，我忽然心灰意冷，不想再上学。
于是，我开始逃学去网吧，最初还编出各种理由向老师请假，时间一长，索性假都不请了，想走的时候拔腿就走。
我喜欢网络游戏里的气氛，在游戏中，我成了仗剑走天涯的侠客，随意入各门各派学习武功招数和技能，然后与他人“决斗生死”。这种虚拟的自由和被认同感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满足，回到现实，我马上又成了无人理睬的差生。
父母得知我旷课打游戏，立即对我进行严格教育。父亲恨铁不成钢，动不动就拳脚相加，母亲则长篇大论地说教：“咱们不是有钱人家，全指望你好好上学争口气，你看看我们同事家的孩子学习多用功，你这个样子，我们在哪里都抬不起头。”
在家里，父亲的拳头和母亲的唠叨让我感到窒息；在学校，我处处遭到老师的冷嘲热讽。我偷偷收拾行李，约了一个同学跑到邻市好吃好喝地玩了几天，一直到把身上的钱花光，连预留回来的车费，都在一次次电脑上弹出“网费不足”的提醒中，急急忙忙地塞给了网管，最后我们落得在街头游荡，半夜还被当地喝醉的小青年打了一顿。后来，在别人的帮助下，才好不容易回到家。
母亲高兴地在家里做了一桌子菜，我狼吞虎咽吃个精光。吃完饭，父母要求我和他们面对面坐着，对我进行说服教育，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说了一个多小时，我坐着像泥塑般一动不动，任由他们唠叨，心里念着的却是游戏里的场景。父母以为我认真在听，想着我吃了苦，终于回心转意。结果，当晚我还是按耐不住自己，又偷拿钱跑进了网吧……
这一次，我连着十几天没回家，我知道父母在找我，就打起了“游击战”，一个晚上换一家网吧，直到我终于被找到。
不知从哪听说了军事拓展训练基地，父母偷偷给我报了名，许诺我只要能坚持完成训练，就买一台电脑给我在家上网。面对诱惑和未知挑战，我内心反复，犹豫纠结，但还是被连哄带骗地带到了集合地点——一所中学模样的老旧校区。
在这里，我见到了来自岳阳的胖子，他那一脸隆起的肥肉中，生着一双小眼睛，就像白面团被强行嵌上两个小黑豆，整个脸上最占位置的是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向上掀着，充满一种挑衅又有些许滑稽的味道。
聊天中得知他竟然是第二次来了。他母亲骗他说去旅游，然后带他在长沙玩了一圈，最后把他送进了这里。
“没啥用，最后无非就是乖一段时间，然后出去就犯，有些人在这压抑太久还会更加变本加厉。”
我俩是最早到的，被带进来后，一起坐在操场边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随意闲聊，看着零零散散几个年龄比我们还小的学生陆续进来，走过煤灰铺成的黑色旧跑道，卷起地上的一团团灰尘。
“首先就让你长跑，跑不好就一直跑，然后站军姿，拳卧撑，各种体能训练。”胖子打开了话匣，看到我疑惑的神情，又叹口气，“基本上，这种军事训练基地的教官和老师都是退伍军人，会进行非常严格的军事化管理。”
“如果不听话就会被关黑屋，不给你任何吃的，甚至挨打都有可能。”他最后留下这句话，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慢悠悠地走去汇合。
我看着操场中央高挂的红横幅，上面“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科学有效的教育方法帮助每一个问题学生”的大字似乎在张牙舞爪。
第一次集合，在三名教官进行自我介绍后，让我们十五个人围坐成一圈轮流发言，主题是“自己的问题和内心想法”。
我由于年龄最大，被选为队长，第一个发言。
站在圈子中心，看着一双双有些迷茫空洞的眼神，我想起了自己沉迷网络以来的点点滴滴：“我很少说话，比较任性，父母总是在等我长大，我能体会到父母的难处，可就是做不好……”
刚开口心里就有点堵，主教官大声鼓励我继续。“在老师眼里，我是一名差生，永远都是拖班级的后腿。在自己眼中，我其实很自卑，不敢面对现实，我也不想老打游戏了，也想把学习追上来，可是现在落后了这么多，每次想学习的时候都有心无力。”
说到这我眼睛有点湿润，三个教官却带头鼓起了掌，肯定地说：“很好，队长第一个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希望接下来的人也能这样。”
第二个发言的是胖子，他走到中间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我认为我沉迷网络，和我母亲患有抑郁症和严重暴力倾向有很大关系。她喜欢因为一点小事而下重手打我，甚至抑郁症发作严重的时候会叫我……叫我和她一起去死，我很多时候不得不在网络上找存在感。”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操场上愈发安静，除了偶尔路过的风声。
主教官特意跨进来，走到他旁边握着他的肩说：“有些家庭问题确实是受到家长身心问题的影响，不正视自身的心理疾病，造成孩子的心理状况也出现偏差。虽然环境很难改变，但是希望你能坚持自己正确的方向。”
胖子点点头退了回来，其他人依次走了上去。
在全部人说完后，主教官进行了总结：“也许在你们每个人的问题中，身边的家长或老师有不懂沟通和教育的，有把孩子当自己附属品的，也有自身心理有问题从而影响你们的，但不管怎么样，现在你们自身出了问题，你们就需要改正，而不能一味把原因推给周遭环境，然后自暴自弃……”
听着他的话，我一直悬空的心慢慢踏实，这里好像也并没有胖子说的那么可怖。
4
当天吃过晚饭，重新集合后，教官宣布了第一项任务：从长沙出发，步行五十公里到邻市一所希望小学。听到这个要求，我心里刚存的一点美好幻想瞬间破灭，心里忍不住直骂娘。步行五十公里？开什么玩笑，五公里我都没走过。
大家议论纷纷，我悄悄转头看了一眼胖子，他一副“我早就知道的”神情，撇了撇嘴。
三个教官都收起之前平易近人的形象，严肃地列队整队后带头走出去，我心里念叨着胖子那句“不听话就要关黑屋”的话，不敢多言，紧紧跟在后面。
才走半小时，我就觉得自己不行了，汗水在后背上大肆流淌，可是我左看右看，别的队员居然没一个退缩的，连胖子都毫无表情地在走路，我只好咬牙强忍。又走了一个小时，双腿已经沉重得像灌满铅，我觉得下一秒随时都会趴倒，连呼吸都开始吃力。
这时候另外两个教官开始走在队伍的一左一右，陪我们聊天，为了活跃气氛，让我们喊口号和唱歌，大家都有气无力，我更是声音都发不出，整个队伍只听到教官们中气十足的歌声。
接下来，每走上四五公里就停下来歇息十五分钟。这样走走停停，每次休息我就在心里算一次距离，总想躺在地上永远不起来。一直到凌晨五点到达目的地，我早已两眼发黑，整个身躯僵硬，失去知觉，撑着最后一口气蹒跚到休息室，我立刻倒下休息，任何事情与我再不相关。
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激动，这么远的路，自己竟然能神奇地坚持下来，人的潜力居然这么大。
当天我一直睡到晚上才醒，起床后浑身仍酸痛无比。吃过晚饭，教官没再给我们安排任何训练，而是挂好幕布，组织所有人在操场上看起露天电影，大家坐成两排，观看《冲出亚马逊》。
最后看到剧中两名中国特种兵在超乎生理极限的军事训练和极其艰苦的生活条件面前，用钢铁般的肉体和意志坚持下来，维护了国旗的尊严，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大家都热血沸腾，激动得不停鼓掌，我甚至还有热泪盈眶的感觉。
第三天凌晨五点，所有人都在呼呼大睡，集合哨声尖锐地响了起来，这是教官早就嘱咐过的早晨集合。我打了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翻滚下床，边跑边穿衣服迅速赶到操场。
新一天的严格训练就此开始，教官们全部严肃起来，队员一个动作做不好就要再练十遍。
当天必须通过主教官设定的3个关卡，不然就要一直训练。第一关是列队、齐步走和跑步走等基础训练，主要考察我们的态度。态度好是最基本的要求，但这并没有一个衡量标准。也许是昨晚的电影还在影响我，我从各个方面都想拼命表现自己，唯恐落后于人。
态度合格后才能进入第二关，内容是10圈跑步加50个深蹲，体能不过关，不能一次完成的人就要加大强度继续训练。
第三关是开展送书活动，给希望小学的学生代表送上我们自己携带过来准备捐赠的书。十来个学生代表早已等候在旁边，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企盼雀跃的神情。
我完成第二关后，胖子还在艰难地进行深蹲，我清楚地看见他脸上肥肉颤动，下蹲的时候脖子上的肉会层层叠叠盖起来，使得脖子变得又短又粗。好不容易完成第五十个，他一屁股跌倒在地，气喘吁吁地摆手：“不行了，真不行了，让我休息一下。”
我拽起胖子，拿了一本名著，他拿了一本厚实的字典，我们都在崭新的书扉上写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字，一起把书送到了两个小朋友手上。看着他们闪着明亮的眼睛，羞涩地对我说“谢谢”，给我们敬少先队礼，我忽然既高兴感动，又有点难受，自己拥有这么好的学习环境，竟然不知道去珍惜。
在这所希望小学军事训练一周后，我们原路步行返回，有了之前的经历，这次行程轻松多了，一路都是说说笑笑，沿着县道和小路前进，甚至还共同欣赏起了田野和山村的风景。
最后一天，即将结束所有训练，下午家长们就会来接我们。上午快解散的时候，教官让我们站成一排，问道：“现在还有谁恨父母？恨父母的向前走一步。”结果仍有三个队员站了出来。
教官皱着眉，痛心疾首地说：“你们越抵触父母，父母会越失望，也越难恢复原有的家庭亲情。下午你们家人就要来了，这是你们重新赢得父母尊重和信任的好机会。第一步就是告诉父母你们的想法，表达出你们对他们的爱！”
我最少有一年没怎么喊过“爸爸、妈妈”了，在教官的反复劝说下，我终于闭着眼睛从嘴里挤出了一声“妈”。
教官满意地笑笑，接着走到胖子面前鼓励他：“你要告诉你妈妈，你爱她。如果可以，在她心中树立一个优秀儿子的形象，再尝试带她去看心理医生，解决她身上的问题。”胖子坚定地点点头。
下午训练时，天空下起了小雨，犹如我的心情。我竟然开始对这次拓展训练，对这批伙伴有点不舍。最后的训练内容是排着队在雨中长跑一小时，跑着跑着，胖子喘气越来越重，明显跟不上了，我们一起减慢速度给他加油：“最后一次训练，一定得坚持住。咬咬牙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雨点越来越大，落在身上都有些生疼，有些家长来的早，见此情景甚至要求教官快点结束训练，但我们没有任何抱怨，也没有任何人想要退出，直到完成规定的训练时间。
训练彻底结束后，家长都围到我们身边，欣慰地看着我们，所有人和教官一一拥抱道别。
我在母亲身边，声若蚊蝇地说了一句：“妈妈，对不起。”
母亲没有说话，但侧脸分明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那次训练之后，我决心重回学校，此时高二即将结束，距离高考只剩一年的时间，我拿起书本埋头苦学。原以为我重返课堂会招致班主任和同学们的嘲笑，可是他们对此并不在意，只有几个之前经常讨论游戏的同学过来和我打了下招呼。
由于太多内容没学，导致我每遇到一个难题，总要解决和它相关的数个知识点，这样学习起来异常吃力，让我又急又悔。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那夜步行五十公里的情景，那一路我曾多少次想要不管不顾地躺下，最后到达终点的时候我自己都难以置信；又想起希望小学的孩子们的眼神，那时喜悦和难受交织的复杂情绪仍会浮在心头。
于是，我暂时离开教室，到操场跑上几圈，再做几组深蹲释放自己的压力。夜风吹来的时候，我会想，那次一起训练的小伙伴们，现在也在各自努力吧？
高考前曾跟胖子联系过一次，我试着发消息问他准备得如何，他过了好几天才回复：想去北京的一所大学。
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实现心中的目标，但我们都在一次训练中成长了，那次束缚又释放了青春期焦虑的成长经历，可能会让我怀念一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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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作者介绍：
裴超，长沙人，感悟生活，记录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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