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洛小说集《仁慈的关系》:以疯狂的语言接近历史的构造 | 新批评
原创 瞿瑞 文学报
《仁慈的关系》是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包括其代表作《茹兹的陷阱》《理发师的手》在内的八个故事。他的作品常常被归入后现代派小说,因为其句型结构怪异,地点含糊,意思难以捉摸,情节跳跃性极强,结构常常呈放射性,叙事者总是模糊不清,结局充满神秘意味。在匈牙利语文学中,拉斯洛的长句独树一帜,即使对匈牙利读者来说,也是一种阅读上的挑战,句式难读却耐读、细腻又粗粝,复杂、宏大,且富于律动。
正如评论者瞿瑞所说:拉斯洛的所有作品,就是编织一座语言不断缠绕的迷宫,同时讲述生而为人那难以言尽的感受:在混沌的历史中,一个人所有的激情、梦想、以及无可避免的迷失。

《仁慈的关系》
以疯狂的语言接近历史的构造
文/瞿瑞
1986年,时年32岁的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诺出版了他的第二本书《仁慈的关系》,这本书由八个短篇小说构成,延续了他在长篇处女作《撒旦探戈》中令人晕眩的语言风格。这些小说作为同一主题的变奏,更加清晰地展示出拉斯洛的文学观念:他的小说并不挖掘人物的深度,也并不增加情节的复杂性,而是以疯狂增殖的语言,接近历史的构造。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诺
拉斯洛笔下的人物总有着相似的怪诞:他们在某种异乎寻常的神经紧张中,追逐或对抗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事物,他们仿佛充满激情的悲剧人物,却将一切夸张地演绎成了一出令人发笑的喜剧。在这一点上,他们似乎和卡夫卡小说中的主人公是同类,却又似乎病得更加严重。《甩掉埃勒·博格达诺维奇》中,主人公借用他人的目光来审视自己(以及他影子般的同伴埃勒·博格达诺维奇)的存在——并且得出了关于自身命运的不安结论,接着,对“他人即地狱”的领悟形成了整篇小说的行动逻辑,然而小说的分化却发生在“我和埃勒·博格达诺维奇”这一难分彼此的命运共同体之间,拉斯洛以杂耍般高蹈的长句描摹这一分化的细节,让主人公严肃的姿态变得滑稽十足。
在接下来的篇目中,拉斯洛将人物充满反讽意味的命运完整地呈现出来,逐渐揭示出使人变得疯狂的世界那抽象的构造。比如《理发师的手》中,主人公为了一己私欲而杀害了他的朋友,在紧张的逃亡的过程中,他自己也成为了另一次谋杀的受害者;《茹兹的陷阱》则采用“首尾相接”的圆环结构,追踪他人的男人和被追踪的男人,他们的荒唐处境都被一个陌生女人的目光所收缴;而在《荷曼,猎场看守》(第一稿)和《手艺的终结》(第二稿)中,作家暗示我们后者只是对前者故事的一次改写,然而故事的两个版本却让我们看清叙事本身存在的陷阱。在第一个版本中,猎人荷曼在退休之际,开始对自己的捕猎对象——有害动物——产生了同情,因此怀疑起人类将世界分为“益害”的行为是出于人类的愚昧无知,因为益害的根源都是无法被原谅的残忍——荷曼充满激情的内心独白解释着他日渐脱离世界的正常秩序后变得疯狂的行为,是一次“从噩梦直到领悟的思想历程”,是对人类行为的提示,这一切最终以荷曼悲剧性的死亡告终。然而,在故事的第二个版本中,荷曼的事迹经由他者的转述成为一次疯狂的威胁,而外来的游客则将这一切视为一段充满奇幻色彩的冒险。至此,第一个版本中,荷曼的思想历程被解构殆尽,成为游客记忆里怪诞而不失趣味的装饰。

或许,拉斯洛和他笔下的猎人荷曼一样,他们知晓世界本身并无清晰的秩序,只是一片“充满罪恶的混乱”。至于将视之为悲剧或喜剧,将某人理解为圣徒或小丑,只取决于我们讲故事的方式。历史也就是千万种的故事版本汇成的叙事的河流,它讲述着自身的混沌。而拉斯洛的所有作品,就是编织一座语言不断缠绕的迷宫,同时讲述生而为人那难以言尽的感受:在混沌的历史中,一个人所有的激情、梦想、以及无可避免的迷失。
正如《调台旋钮》的主人公帕尼克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借助小小的“调台旋钮”来维系,作家也借助语言来建构着人和世界的关系:在试图反抗和建立秩序之间,在痛彻的悲剧和荒谬的喜剧之间,我们看见一个人的生命能量在一个句子里无止境的蔓延,仿佛燃尽自身的能量,也要试图延宕那必将到来的自身的结局。至于何谓“仁慈的关系”——这一标题从未在任何一篇小说中出现,然而这些故事都是关于人和社会之间,那痛彻至极却荒谬绝伦的依恋。然而,这却是一个人唯一能够拥有的“仁慈”的关系。

在本书最后一篇小说《最后的小船》中,人们在一无所有中绝望地等待着一艘船。他们等来了一条快要散架的破船,一些虚弱的统治者,然而,他们也等来了救赎、希望和生命之光。小说结尾这样写道:
夜幕慢慢降临,我们由于疲惫,始终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这时候我们中间有一个人爬了起来,旁边的人低声抱怨,那人向后走到船尾,而后被漆黑的夜色吞噬了,现在他指着永远消失的远处风景,带着苦涩的如释重负感大声说道:“看哪,那就是我们刚离开的匈牙利。”

这一抒情诗般的结尾充满了浓厚的反讽意味。尤其考虑到大洪水到来之前,所有人都将这条快要沉没的船视作诺亚方舟——所谓的希望,也就是对结局的无限延宕;身后的国度,依旧在虚无的视线中,保留了仁慈的一瞥。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就这样残酷地,将人性复杂的本质展示给读者,而当我们阅读这些书,也在阅读人类灵魂赤裸的模样。
稿件责编:傅小平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出版书影、摄图网

原标题:《拉斯洛小说集《仁慈的关系》:以疯狂的语言接近历史的构造 | 新批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