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傅佩荣:学习和了解生命的本身,活出生命单纯的状态
傅佩荣,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曾在大陆多个媒体平台讲授经典国学,深受大陆观众欢迎。在潜心研究哲学五十余年的过程中,傅佩荣以哲学建构和逻辑分析的眼光,搭建起东西方思想的桥梁,也被称为东西方文化的“摆渡者”。
本文转载自凤凰卫视《问答神州》栏目公众号。
选择意味着放弃
信息爆炸的时代让年轻人彷徨
吴小莉:中国大陆媒体分析和统计,现在看哲学书的中国大陆年轻人越来越多,您怎么看这股“哲学热”?
傅佩荣:年轻人在这时候有很多困惑,人生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不太有把握,他觉得整个时代是脱轨、断裂的一个世界,跟他父母那一代的世界不太一样。同辈的朋友们在寻找一个新的方向,这种方向本来是很单纯的,从学校毕业、立业、成家,然后再努力照顾下一代,人类社会就是这样一步步下去。但现在整个的思想变成,每一个人他必须思考“我这个人该往哪里走”,自我觉醒本来是好事,但因为信息量太大,最后到底要走什么路线呢?选择一个,就要放弃所有其它的,这个赌注很大,所以年轻人非常彷徨。这个时候,像宗教可能立刻给你一个答案,所以现在很多年轻人对宗教很有兴趣,到庙里去寻找一些答案。更多人说宗教似乎太具体了,哲学的书有点抽象,正好是这种比较抽象的东西可以让你去思考。为什么很多人喜欢看哲学书?因为哲学书都是问句,没有答案,或者说给你几个可能的选择,你要自己选。以西方《柏拉图对话录》开始,书中大部分都没有明确的答案,都是跟你讨论,没有结论,让你去进一步思考。
哲学它尊重每个人生命的特色,你对生命有什么要求,让你自己去选择。哲学提供你一些选择的路线,你如果这样选,下一步是什么,它让你去一步一步跟着走,到最后能不能走出原来那个哲学家所设定的答案?不一定。像我们年轻的时候在台湾也是,存在主义的书很盛行,几乎每一个人的书架上,大学宿舍里面都有这个五、六本存在主义的书,加缪、萨特、雅斯培这些。现在年轻人问题是信息太多、信息爆炸,一个手机可以看见世界发生的事,但它都属于信息,信息是没有系统的。你永远不知道,到底一些事情背后是怎么回事,得不到一个完整的理解,只是片段的。
吴小莉:这让人更困惑了。
傅佩荣:更困惑。我们那个时代是想知道多一点,以便让我去选择,现在是知道太多了,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吴小莉:一个大陆学者提到,现在的大陆年轻人喜欢哲学书,是因为一种没有家的感觉,困惑于“虚无主义”,您怎么看这样的说法?
傅佩荣:“虚无主义”的出现主要是一个传统的断裂。为什么出现孔子创建儒家?为什么出现老子开始道家?夏朝、商朝到周朝,周朝分为西周跟东周,后面接战国时代,天下乱得一塌糊涂,到最后怎么办?这就是“虚无主义”的出现。
“虚无主义”基本上有两种,第一种是孔子要面对的,价值观上的“虚无主义”,第一你分不清楚善恶,这社会上谁善、谁恶,看得不完整。第二个,分了也没用,因为善恶没有适当的报应。到最后就发现在价值观上,我为什么还要行善避恶?这是价值上的“虚无主义”。看看道家老子,老子为什么厉害?老子所面对的是另外一种更严重的“虚无主义”,存在上的“虚无主义”。什么意思?人生自古谁无死,如果发现人的生命会结束,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地活下去?你看看现在整个地球。
吴小莉:气候的变化。
傅佩荣:冰川一个个崩塌,年轻人就想,也许再过一百年、两百年,地球可能都不适合人类居住了,我现在活着受苦是为什么?
活在世界上做个人的意义是什么?
人要追求什么样的价值?
吴小莉:您教书从西洋哲学到中国国学,有40多年的时间。到这几年国学越来越热门,您还特别提醒要警惕“伪国学”。什么是“伪国学”?
傅佩荣:任何一种学问,我们21世纪的人学了之后,第一个能够听得懂,第二个能够想得通,第三个能够做得到。如果你讲一套国学,让别人听也听不懂,想也想不通,做也做不到,只是记下来一些概念去跟别人聊天谈话,秀一下你有什么学问,那叫做“伪国学”。国学在古代九流十家或诸子百家,都是适合当时人的需要,听了之后,孔子的学生是心悦诚服,心里感动,儒家跟道家的学生们觉得老师说得有道理,他才愿意听的。为什么今天你跟别人讲儒家,讲得别人以为是教条呢?那不是“伪国学”是什么?
我讲课的时候一定要问自己,隔了两千多年了,如果孔子今天再讲这个话,他会怎么讲?他会不会扣紧今天年轻人心里真正的问题来讲?我讲国学是对自己负责,也对别人负责,并且我从事研究,比如讲《论语》,我看了400多家注解才来讲《论语》,今天市面上任何一个人讲《论语》,每一句话怎么解释,我都看过,但是我会选择,为什么?你要解释《论语》的一句话,有两个标准,第一个是经典本身要圆融一致,这个词跟另外一个词,在这本书里不能矛盾。第二个,经典跟经验配合,比如孔子说一句话,今天的经验不能够验证的话,那我为什么要接受?那是古代的事情。把国学跟生活结合,绝不能脱离时代。到底什么是你的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活在世界上做个人,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人要追求什么样的价值呢?这两个问题才重要。
越是学习和了解生命本身
越能活出生命单纯的状态
傅佩荣:我学哲学超过半个世纪,我把它定位为第一个是培养智慧,第二个是发现真理,第三个是验证价值。你对哲学有一种看法,了解了之后就要实践了,你没有实践的话,光说空话,那很难说服人。
吴小莉:还是行胜于言?
傅佩荣:对,没错。
吴小莉:您提到可能儒家跟道家是最适用中国人的哲学。您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要怎么样从这两个学说当中,学会跟社会去相处,然后安顿自己?
傅佩荣:就顺序来说的话,我觉得要先学儒家,儒家是入世的,它让你知道个人跟其他人的关系,从家庭里跟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再到社会上跟其他人的关系。跟别人如何保持适当的关系?“适当”两个字最关键。整个儒家思想就要让你知道,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情,对其他人是适当的。你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你在什么样的位置,相关人有多少,如何尽好自己的责任,让你跟其他人的关系稳定下来,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年轻人如果学儒家,会知道个人生命的发展如何跟整个社会的进展结合在一起。比如,我好好念书让自己成为一个人才,对社会有所帮助,将来社会整个发展也跟我相关在一起。个人跟社会结合在一起,一起发展,这是儒家基本的思想。
人到中年,一定要学道家,我说的中年是40岁,为什么要学道家呢?学道家基本的观念是一切从道而来,最后再回归于道。道是个整体,一切都在道里。学道家之后,很容易发现人生没有什么成败、得失可言。修炼自己的秘诀就在于,我虽然只能过我的生命,但是我可以透过阅读跟思考,了解其他的生命是怎么回事,我越能够了解透彻,我就活出一个单纯的生命。我一辈子在学校教书四十几年,但是我透过看小说、看电影,透过思考,我知道其他的三教九流,各种情况的人有什么样的遭遇跟经验,我可能接触不到这些遭遇跟经验,但是透过阅读、思考,我可以大概了解。
吴小莉:您提到40岁之前,要入社会的时候应该要学儒家,40岁之后要学道家,跟您自己的学习经验有一点关系,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是不是跟你的人生经历有关?
傅佩荣:年轻的时候在学校念书,后来要就业,我运气比较好,学哲学,到最后变成哲学系的助教、讲师,再到美国念书,念完之后就继续副教授、教授。我一辈子是副教授,因为姓傅,所以我就接受这个事实,继续努力,到40岁的时候,发现不对,这社会上真的没有公平这一件事。
吴小莉:不能因为自己姓傅,就一辈子是“副教授”。
傅佩荣:对,我提出了“三受主义”:忍受、接受、享受——忍受,我的愿望是这样,但我努力了半天,都是挫折失败,你发现事与愿违,我就忍受。在忍受里,我设法接受,去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先忍受各种复杂的逆境、困境,接受它代表我了解了,我学习和懂得了更多观念,解释我的情况是怎么回事。进一步是享受,我现在不以为这是苦了,所以学道家就很容易进入到我说的“忍受、接受、享受”,庄子本人就是一个标准的示范。庄子穷得不得了,他的邻居怎么描写他呢?饿得面黄肌瘦,住在穷街陋巷,以织草鞋为生,但庄子很快乐。
吴小莉:您学了老庄之后,对于您从副教授成为主任跟所长,有什么样的帮助?
傅佩荣:《庄子》里面有个词,我开始的时候很喜欢,就是“不得已”三个字。《庄子》的“不得已”不是被迫,不是无奈,他是当所有的事情跟条件具备的时候,就顺势而行,没有任何勉强。我只有先不得已接受所有的一切,才能进一步到逍遥自由,这是一个过程。 从身心灵角度出发
做好我自己就很幸运了
吴小莉:在古代的哲学家中,您最想做谁?
傅佩荣:根本做不到。我只能够学这些知识,了解每一个人优点。人跟人真的不一样,生命、经验不能重复。以我自己来说的话,活在21世纪,做我自己就很幸运了,并且我一直在努力中。
最后和各位朋友分享三句话,就是“三自”——第一是自力更生,第二是自强不息,第三是自得其乐。针对人的身心灵三个层次,身体方面,自力更生,靠我自己努力活下去,过一个简单的生活;自强不息,我每天念书,不断地思考;自得其乐,这跟我的心灵状态有关,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能觉得活着就很开心了。
制作人:韩烟
编导:梅苑
编辑:马晋
原标题:《专访傅佩荣:学习和了解生命的本身,活出生命单纯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