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团鱼岩》导演萧潇:创作像是在路上捡石头

澎湃新闻记者 黄小河
2018-10-20 20:06
来源:澎湃新闻
《团鱼岩》预告片(03:02)
《团鱼岩》海报。

一再克制,深藏不露却念念不忘的情感最能引人共情。在别人无比贪婪地贴近拍摄对象时,导演萧潇却站得足够远,甚至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那些人或物早已模糊得不成样子,唯有山路上被汗湿透的瘦削背影,伸手可见,永不停歇。

作为第二届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的开幕影片,《团鱼岩》的气质和美院倒是极对路的。导演萧潇1984年出生于湖南,2008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摄影系,其后一直生活、工作于北京。此次在母校放映,又多了一层“回家”的意思。

《团鱼岩》剧照。

影片放弃了纪录片常用的叙事手段,黑白色调下,流动的长镜头,人与自然界里的各种生物,无谓主次,此消彼长,共同构建着湘西闭塞山村里一个个日子。

对“回村拍摄”有谜之情结的纪录片导演吴文光看到第三个镜头就有被震到,4分钟长镜头“外婆上山”足以让他认定这是一部不同凡响的纪录片。

他认为,作者不再是一副“外来闯入者”模样“处心积虑去镜头捕捉”,形象地形容,作者身体位置与村子及村里人是“一起度过”。

《团鱼岩》剧照。

该片赢得业内好评,入围了第11届台湾纪录片展,第30届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

两小时的日常生活,倒也看得人痴迷;老太太(作者外婆)做饭,把食材切得细碎,时不时朝门外光亮处嚷上一两句;年轻男子(作者表弟)喂鸡,砍柴,烧柴时被点燃眼中的星星;中年男人(作者舅舅)砍竹子、背东西上山,眉心有种坚定的东西;一家人在场院廊檐底下吃饭讨论谁家摆酒吃的问题,饭菜看起来很香;两个男人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瓜子皮掉在脚下的狗子身上,狗子浑然不知……

《团鱼岩》剧照。

“我拍摄的是,我在人生最初的六年里,生活过的地方,我的亲人们是被彻底边缘化的‘看不见的底层’。他们不仅仅是在文化和经济上几乎一无所有,在物理上也是与世隔绝的。”萧潇在映后对观众说。

两年的时间里,萧潇多次往返外婆家,在城市里住久了的他,这才发现,团鱼岩的天空、它的云、它的光影变化,都是城市里看不到的。

《团鱼岩》剧照。

“那地方日光和云层的关系很常见,经常是一朵云过来,太阳就没了,一会儿又有了,这种自然景观必须在开阔的地方才能看得到,城市里高楼大厦太多了,全挡住了,我在团鱼岩,就觉得自己和自然是相通的。”萧潇对澎湃新闻记者说。

所以《团鱼岩》里的空镜特别好看,像极了日本早期黑白电影;舅舅光着腿在树下睡觉,因为常年走山路,两条腿细直如竹,他一动不动,像是时间凝固了,突然树因为光影有了变化,就像谁拨动了秒针一下。

“我的创作更像是在路上捡石头。这让我联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的村路上捡到一把新石器时代的石镞的事情,这是我和它的偶遇,但更是我选择了它,它也选择了我。”

《团鱼岩》剧照。

团鱼岩的村民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他们爱土地,也敬重土地神,上山祭祀,祈祷神灵庇护村庄。

影片结尾交待,团鱼岩的名字来源一个神话传说,相传有一巨鳖欲修炼成精,终未得道,后被天雷劈死,身首分离,落此为岩。

【对话】

澎湃新闻:片中场景很像黄永玉的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描写的场景,琐碎的日常、闭塞村庄里的人际关系……

萧潇:我没看过你说的这部小说,我觉得不仅是湘西,其实中国农村都是这样的,只不过我外婆家相对更加闭塞,有时候过年回家坐班车,整个车里的人都认识,一个看上去年轻时就是美女的老太太,人家问她干吗去,她说我这两天头疼打针去,就好像和家里人说话一样,路上看到小孩子走路上学,就直接喊“毛毛,上车!”

城市里是看不到的,这样的人际关系更贴近。

《团鱼岩》剧照。

澎湃新闻:团鱼岩具体在湘西的哪个地理位置?

萧潇:不是所谓通常意义上的湘西,它在更南面一点,雪峰山脉的另一面。属于怀化地区。

澎湃新闻:村民以何为生?

萧潇:大部分人外出打工,我小时候还有林场,看到他们卖山上的木头,竹子,现在砍掉的那批又重新种上了(幼苗),现在就没树可砍了,除了外婆这样的老人,几乎每个人都会去外边谋生,比如片中眼睛坏了的那个男人所说,外面做工其实比村里面劳动更轻松些,赚得钱也多些。我其实拍到了他跟我讲很多外面做工的事情,都是他和我在说,因为这部片子的整体风格,我后来就没用。表弟以前在外面工厂里的流水线上工作,他打了几年工之后在山上养土鸡,但是没有销路,他在县城里开了个门店,这种运营成本很高,所以他们也算是生活在最底层的那群人。

《团鱼岩》剧照。

澎湃新闻:整部片子你都没有介入性采访?

萧潇:是的,他们要说的话,也是他们要和我说,我没有主动采访。

澎湃新闻:片子开始的基调就是这样的,还是后期处理成这样的?

萧潇:因为我以前做图片摄影,你去看很多当代摄影图片展,它去某一个地方拍一组照片,也会给到环境,而不是仅仅拍人,在山上生活,有时候我就会发现,它和中国古诗词很相近,中国古诗词真的很写实,“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月亮很亮,知了叫得很响,整个都在那个氛围里边,那个东西对你感触还是很深的,我肯定不是要在这里拍一个人的命运的变化,所有的环境都是我要表达的。

《团鱼岩》剧照。

澎湃新闻:你的田园诗,更多的是接地气的气味,像是雾气昭昭的霉味,鸡屎味,熏腊肉的味道,还有竹子被砍下的味道。

萧潇:他们确实是非常底层,而且你说的这个潮湿、霉味也确实,这里非常潮湿,空气湿度要达到90%,所以他们一年四季都烤火,这个片子虽然是黑白的,但四季我认为体现得很好,尤其在声音上,夏天知了声啊,冬天就是那种萧瑟的风声,那个不是我刻意做的声音,包括冬天的水流得缓,到了春天涨水了就流得很急,我想你能闻到这些味道,或许这些声音也起到了作用。

《团鱼岩》剧照。

澎湃新闻:城市中产都希望过一种田园生活,但事实上真正的田园是充满苦累,你拍他们把竹子装车,就让人觉得很不容易。

萧潇:对啊,他们装那一车竹子就要花费三个多小时,开车到山下也要两个小时,卖也就卖两千多块钱,如果真的不出去打工,真的没什么钱。山上一共十户人家,有好几户都空了。

澎湃新闻:外婆在片中出现了几次聊生死的话题,但和聊去谁家吃饭是一样的口气。通常拍老人避免不了晚景伤怀的东西,而你好像刻意回避了这些。

萧潇:村里的老太太其实就是这样,凑在一起聊着聊着就会聊到生死,而且非常日常的口气,外婆可能和我也会有一些所谓煽情的东西,因为是亲人,要拍还是能够拍得到,但这个不是我这部片子的方向。

《团鱼岩》剧照。

澎湃新闻:几个跟拍的长镜头其实蛮长的,片头跟着外婆上山,片尾背着桌子下山的男人也走了好久,为什么会这样处理?

萧潇:像跟着外婆上山,我小的时候就是这样跟着外婆,所以我用了背拍,开始给这样一个长度也是给观众提一个醒,看不下去的这里就可以走了,哈哈,然后到后面也是一个呼应,平时外婆会去小土地庙拜拜,每年春天会有人组织带土地公上山祭拜,祭祀的供台就是我们吃饭的桌子,我拍这个镜头也是他们在山里生活的一个概括,无穷无尽的走,有人说为什么没拍他们走到目的地,我觉得走不出去,另外这个桌子,既承载生活又承托神灵。

《团鱼岩》剧照。

澎湃新闻:接下来你还会回村子再拍么?

萧潇:还会继续拍,可能和外婆会聊得更深入些,会有一些童年的回忆,也可能会跟拍到村子以外。

《团鱼岩》剧照。

澎湃新闻:拍熟悉的事情最难的部分在哪里?

萧潇:其实就是犹豫,要不要再近一点?这个不仅指镜头,你肯定知道她还有别的事情,你要不要表现出来?家里人的关系有很多微妙的关系。家人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聚在一起,吃完饭都是各自干各自的活儿,我的角度是在他们之间的人,他们相互之间是没有尴尬的东西,有些拍乡土的会拍得特别民俗,所以我这里也没有民俗的东西,我这里还是更生活更平常的东西,没有猎奇。就是一个非常融洽的环境,人和土地,人和家的关系,在城市里我们感受到的是社会时间,而在这里你能感受到自然时间。

《团鱼岩》剧照。

澎湃新闻:你小时候对家乡的感受和你现在回家对它的感受,有了什么变化?

萧潇:有,当时我要拍这个片子的时候,发现我舅舅要把屋上的瓦都换成琉璃瓦,我觉得土瓦很好看为什么要换那么难看的瓦,他说,因为那个瓦不漏雨,所以这是一个矛盾吧,你会因为审美上的需求觉得那样好看,但是他们是因为生活上的需求觉得那样更好。所以在拍片过程中,我会在反思,我的乡愁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会有这个乡愁,在团鱼岩那里的人们感受并不一样,可能回不去的……才叫做乡愁。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