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明:机智、狡猾、自嘲的历史人物定格在这一刻

2023-11-21 19:44
北京

原创 汪家明

11月23日晚20:00(周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读书会(第178期),特邀曾任山东画报出版社总编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副总编辑、副总经理、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著名出版家汪家明,携新书《美术给予我的》《书梦重温》,和纯粹Pura读书会读者深度交流。

汪家明少年时代的梦想是做一名画家,对美术迷恋至深。他认为自己通过绘画进入各知识领域,从而奠定自己作为一个人、一个知识者的基础。《美术给予我的》收录了作者围绕美术阐发的多篇小记。第一编收录了作者少年时学画、赏画、收藏画的经历;第二编介绍了欧洲版画的发展以及马约尔、麦绥莱勒、斯坦伯格等名家名品;第三编介绍了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现代出版繁荣中鲁迅先生对书籍设计的倾注与投入、同时代丰子恺的漫画艺术,以及范用、宁成春等当代出版界大家对书籍装帧设计的重视;第四编介绍了中国小说插画的发展,以及国内外的插画名家。

美术给予我的

作者:汪家明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4

《书梦重温》以书为线索,汇集著名出版家汪家明不同人生阶段读书与做书的感悟,从读者、作者、出版者的角度述说其与书交织的一生。40篇小记中包含作者与汪曾祺、张洁、灰娃、叶至善等文人的交往故事,《棔柿楼集》《七札》《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等图书的诞生始末,以及《老照片》刊物的创办历程,而一些大家如普希金、雨果、梅里美、鲁迅的身影也于其中时常出现。这些因书而生发的点滴故事,处处可见岁月流逝中个人成长之印迹。文字平实矜持之中见优雅,真正展示了汪家明作为出版人的修为和敬业精神。

人与书的相遇是精神之间的交流与碰撞,而当作者集多重身份于一身时,与书的相遇和重温更是记忆深处围绕书交织的种种人与事。读书的体会与感悟、出版工作中的点滴故事和趣闻,以及每本经典之作背后编辑和作家之间的相互理解与支持,在汪家明的娓娓道来中生动呈现。点缀其间的名家合照、作家手稿及往来的信件,更是为当代出版界留下一幅幅珍贵的老照片和历史记忆。

深度阅读

文字里的沈文昌先生(外一篇)

文 /汪家明

三联的老总里面,我第一个认识的是沈昌文先生。查日记,1997年1月29日:

上午与克力、刘瑞琳去万圣见刘苏里,接方炜电话,云金辉已同意写《长江传》。于是去方炜家,在他家吃饭,谈稿件。下午5时在东四北大街阿静馆请一些名人吃饭,谈《书梦重温》《老照片》稿,有潘国彦、沈昌文、陈丹晨、顾骧、金宏达、于青在座。正巧谈到《黄河传》《运河传》三传时,沈提出他有《尼罗河传》的校样,喜极(此三传构思来源于《尼传》),他答应给。另,电话请刘苏里派人送《老照片》八册,费时一个半小时方到,十分够朋友。范用老先生未能赴约,但请潘捎来一封信及一本书稿样子,请我们参照,精神可感也。

当时,《老照片》刚出第一辑,饭局上分发给各位,沈先生翻看了一下就说:“你这是老照片里的《读书》。”我悚然一惊,因为设计栏目和版式时,确是处处仿照《读书》,但所有看过的人,只有沈先生一语中的。

书梦重温

作者:汪家明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9

其实我对沈先生早就仰慕,而且受教匪浅。1991年起我主持《山东画报》杂志的编辑工作,每月要写一篇《编辑手记》,大都是发稿前一晚加班写成。此稿我很看重,写之前必读《读书》末尾的《阁楼人语》,虽然内容风马牛不相及,但我需要那种书写的气度、站的高度,以及文字的风度。1988年第一期的那篇,我很喜欢,用过多遍——几乎写前必读,乃至朗读成诵:

上级规定,从1988年起,每个刊物要公布主编、副主编的姓名。读者会在这一期《读书》末页发现两个陌生的名字,不免突兀,因此有必要稍作交代。

《读书》是由若干位出版界前辈创办的。陈翰伯同志作为全国出版事业的领导人,曾对《读书》的擘画、创办尽了很大的力量。陈原同志在领导商务印书馆、研究语言科学、主持中国语文应用工作之余,长时间担任本刊主编。三联书店负责人范用、倪子明、史枚同志,继承“三联”的传统,以副主编身份,带领若干年轻编辑,面授身教,并负责实际编务有年。文学家冯亦代和漫画家丁聪同志,也长期以副主编、编委等身份,帮助《读书》工作。此外如三联书店编审戴文葆同志、中年哲学史专家包遵信同志,都曾为《读书》尽力。当然还可举出一批顾问、编委的名单,限于篇幅,就不细说了。

按照当前对刊物编辑工作的一些规定,主编、副主编的责任,落到了两个也曾长期参与《读书》的工作却无甚“知名度”的人身上。沈昌文由于其在三联书店工作之便,几年来为《读书》处理种种全局性的事宜,而得以忝为主编。董秀玉也因其在三联书店工作,现调往香港,得以联络海外作家,使《读书》更具有沟通海内外的作用,列为副主编。

《读书》的具体编辑工作由三联书店《读书》编辑室担任。那里有五位三十来岁的年轻编辑:吴彬,中国文学编辑;赵永晖(丽雅),外国文学编辑;杨丽华,哲学、美学、心理学编辑;贾宝兰,经济学编辑。五人之首为王焱,董理编辑室内的日常业务,并兼任历史学、社会学等方面的编辑。

值得提出的是,老一辈的《读书》创办人虽然已经不再担任日常编辑工作,但仍然在为《读书》操劳,仍然是《读书》大家庭中的一员。如本期卷首一系列老作家的文章,即为范用同志所辛勤组约。陈原同志将在近期推出他的专栏。冯亦代同志不顾高龄年迈,每期文学稿件仍然逐一过目,还每期必定撰写海外书讯一则。丁聪同志仍然设计版面,画绘人像,而且效率之高,为所有老、中、青之冠……

《读书》之“班底”,大致如此。所以为此饶舌,不是想借以宣传《读书》如何实力坚强,而只是交代一下:《读书》,并未改组,刊物办好办坏,也还是当年的这么些老的,中的,少的,男的,女的……

这篇文章从容不迫,一石三鸟,明面上是遵照新规向读者交代,实际上背后有一些苦衷和坚持;偶尔的几个文词, “有年”“忝为”“董理”,用得恰到好处,振振有词,而又谦恭,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明明是大白话,却又文气逼人。

汪家明《书梦重温》封面平面图

后来我看到沈先生写的一篇审稿意见:

子明、文葆同志:

大约半年以前,范用同志交我张申府的《所思录》复印本。我觉得新奇,留下看看,没有想到出版问题。后来,张的女儿又送来续集手抄稿,我又看了看。都只是夜深人静之时,随手翻翻,不作任何札记,单纯为了欣赏。

前些时候范用同志又交来萨空了同志意见,方知目的是为了出书,才觉得问题严重起来。我原想再看一遍,作为审稿,但是实在找不出时间。何况此书言简意深,真要“审读”,却实在没能力。再问范用同志,他说可请示你们解决。

我这里略述浏览时的印象,以供参考。

张申府先生,我徒闻其名,完全不了解其经历,现亦不暇查考。哲学界的几位张先生,我可能有点“缠夹二”,分不清楚。只从书看,张先生当是一位早期的社会主义者,或信仰辩证唯物论的,另外还服膺罗素等人。但绝不是列宁所望的哲学家。从这里出发,全书颇有可观之处,不少问题谈得比较深入,耐咀嚼。这种类似格言形式,也很有意思。

这类书,我只读过德国哲学家里希登贝格的哲学格言集(俄译本),维特根什坦的逻辑哲学论(谷鸾译本),另外艾青的诗论虽谈诗作,形式也是这一类。这些书我都爱读。所以天生地对它有点好感。(法国哲学家巴斯噶的《所思录》,可能与张先生之作有渊源关系,但我不懂法文,未读原著,不敢妄议。)从这里说,我以为此书值得出版。不过另一方面,也有几个问题:

a、书中不时谈起中国问题,说中国的现状应如何如何才能解决。作者所议,自然不是中国共产党当时的主张,也没有用当时的语言。这类书生之见,可否在现在的出版物中听之任之。

b、书中议论,言简意深,好处是启发思考,坏处是可以任意解释。不若现在的文章,一个命题出来,前后左右,这里有“基本上”,那里加“但是”,还有“相对地说来”,“在某种程度上”,“在一定范围内”等等,统统用栅栏围住,使人只能在作者的议论下就范,无法作别的解释,或者当有人起而攻击时,有种种通路可走。可是万一有位批评家,把这本书中的文字串起来,说是宣传某某思想,实在很难辩解。此所以这类格言式著作目前难以兴旺之故?

c、对张申府先生如何评价,我不知道。发表哲学思想,按国内习惯,当涉及哲学家之为人,特别是政治立场。此节我不了解。此类老一辈的著作,我想还是你们老一辈的同志先予研究,给与指示。可否请你们先定一原则态度,然后再指定责编。

沈昌文

84/6/21

汪家明《书梦重温》书籍设计展开图

这文章观点是明确的,甚至有点自负,但说到实际处,又进进退退,说“好”还是“不好”?“行”还是“不行”?似乎都有点。正如他文中所说他人的文章,用“栅栏围住”,“有种种通路可走”。可是,读这样的文章,虽然只是态度端正、公事公办的“审稿意见”,却觉得有滋味,别着劲儿,挺好玩,能感觉到文字背后那个人,那位我辈心目中的沈先生。

以上还是沈先生的工作文章。待他完全退下来的晚年(连辽教的事也不做了),那文章就放开来写了。比如他在自述《出于无能》的最后一节里《谈自己》:

写到最后,到了“十三”这一不祥之数,现在把它留给自己。

老人爱谈往事,如我辈不学者,更只能借往事来炫耀过去,借此满足虚荣。上面十二则里,明说别人,实际上处处没忘掉自己,在在要唠叨几句自己并不光彩的过去。现在还能说什么?说说思想吧。

我从十三岁离开正规学校,拜师学手艺,十九岁在穷愁潦倒之际幸而考入出版社,当了校对,以此开始出版生涯。我是尝过失业失学的苦的,所以大约在做出版工作的头三十年里,勤勤恳恳,只求捧住饭碗,做个唯命是从的“乖孩子”。接手编《读书》以后,大吃一惊,原来现在要做的事,需要独立思考,不能只靠“乖”吃饭。虽有众“帅”在位,可以遮荫,但是还得靠自己去思索和操作。

...........

总结在《读书》这些年,略有所成,均得力于自承无能,于是才能较好地执行《读书》众帅意图,才能同许多名流学人打成一片,也才能少出一些事端。整个80年代,是英雄辈出的时代。“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现在世多英雄,遂使无能者有效力之所了。这道理是明显的。本文以“无能”为主题,开篇说过,曾经征求吴彬等女士意见,她们都赞成的。吴女士对此,除赞成外更有新见。她觉得,我们不仅无能,更全面地说,应是:“无为一无我一无能”——十足一个“三无世界”。她这么说,更全面更好。但因原题已打上电脑,也不改了,只把吴女士的想法附记于此,并表赞同,以备参酌。

汪家明《书梦重温》书籍展示

自嘲是出于自信。很多人认为,沈先生天真、狡猾、机智、幽默、随心所欲,其实还要加上自信,甚至,自信是他所有表现的基础。他的自信来自何处?来自读书,读杂书。只因喜欢读杂书,做出版,他也多出杂书,什么《耳证人》《婚床》《情爱论》《戴尼提》等(他主事时很少出大部头的巨著),所以他擅做杂志,做得风生水起。退休后策划《新世纪万有文库》,彻底过了一把出杂书的瘾。

说沈先生“随心所欲”,我倒觉得不然,他是有所忌惮的,正如他自己所说“跪着造反”。他的一生比较简单,几乎是从一而终——人民出版社、三联书店,各次运动没受到冲击,然后赶上了一个大时代。

我是2002年调入三联书店的,起初,沈先生经常约我参加一些饭局,有意让我认识一些作者。他几乎每天都出现在三联书店办公楼里,背着双肩背包,逡巡着,似乎很忙,又似乎没什么事。遇见他我总要寒暄几句。但慢慢地,他的听力越来越差,对话越来越难。我离开三联书店那年,他八十岁了,还是一如既往,一层一层楼走一遭,像是来打卡的。楼里与他相识的人越来越少,他的出现不会引起任何波澜。不知为什么,这时见到他,我有种凄凉之感——像个恋家的儿子,除了家,他不知向何处去——起点在这里,终点也必将在这里。

2014年4月8日,三联书店二十四小时店开业,在美术馆东街的店门外举行隆重的开张仪式,围了一大群人。在人群之外,马路对面的黄河捞面馆的高台阶上,沈先生独自一人静静坐着,双腿垂下,瘦小的身材,淡淡的笑容——在我心目中,这位在文字里自信、机智、狡猾、自嘲的历史人物定格在这一刻。

2021年11月29日北京十里堡

《为书籍的一生》出版的故事

文/汪家明

1961年晚些时候,时任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的范用得到一本俄罗斯出版家的传记,苏联国家政治书籍出版社1960年版,系“俄罗斯图书史和出版史丛刊”之一。他先请懂俄文的朋友帮忙看了一下,了解大概后即寄往上海,请与三联书店有多年合作关系的叶冬心审阅并翻译。叶冬心看后于1962年3月17日回信说:

……这部图书出版家的自传体回忆录我已看完,感到非常有趣。我觉得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值得把它译出来。这本书虽然写在四十年前,但在苏联刊印出来也是不多几年前的事情,看书上的《代序言》,知道(对)它的评价是很高的。作者将他毕生的精力都贡献在出版事业方面,我们读后不但对他本人的身世感到有趣,同时获得不少有关俄国出版业发展的历史(知识),知道了许多文坛上的掌故。有许多东西,看来像是琐碎的,但是在研究俄国文学史的人看来,可能都是很珍贵的资料,同时作者绥青对出版事业的经验、见解,做出的努力,采取的方法,也未尝不可以供我们做一些参考。像这样的外文书,在我国介绍出来的的确还不太多。

汪家明《美术给予我的》书籍设计展开图

这本书大体可以分为两部分,前面是作者的回忆录、俄国书报业的历史,以及作者对一些名作家的印象和描写,摘译比较困难,因为前后的事往往是有一些贯串性的;后面第二部(约占全书篇幅六分之一)是同时代的一些作家们给绥青的信,以及有关绥青的回忆等,这些信和回忆录,有的是可以略去的。

假定这本书全部译出的话,估计有二十万字。由于内容涉及的面比较广,译时要多有一些参考书,可能就要多用一些时间来译。我打算把手头的一本书译完后,在7月里即开始译这本书,预计可以在今年12月内全部交稿。不知这样能否配合您的出版计划,尚希便中告知。

书名拟暂译为《书业春秋》,候全书译完后再定名,请您斟酌。

收到叶冬心的信以后,范用决定以三联书店名义出版这本书(当时三联书店是人民出版社的副牌)。签约后,叶冬心于当年7月开译,1963年1月译毕。接读译稿后,1月29日,正月初五刚上班,范用就给叶冬心写了一封信:

春节以前,收到您寄来的绥青回忆录的译稿,我们一口气读完了它。它真是一部很有趣的书。今天上班,我们就把它发排了,打算早一点印出来,因为我们出版界里也已经有很多人知道这部书了,都想读它。

对您在这部译稿上所做的认真仔细的工作,我们很满意。谢谢您的帮助!

在发排以前,我们还删去了几章(讲他见沙皇、维特的)以及最后的两篇附录。这些,我们将照样付给您稿费。

信中范用还请叶冬心补译一篇附录,内容是关于出版柯罗连科的《马卡尔的梦》的插图的。他强调说:“尽可能把书籍装潢得漂亮一些,是绥青的工作特色。现在我们在出版工作上,对书籍的插图也还没有给以足够的重视。因此,把这篇译出来给大家看看,可能是有意义的。”

信刚发走,范用又给叶冬心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昨天寄上一信,有个问题忘了写,就是书名用哪一个?现有三种意见:

《把生命献给书》《为书籍而生活》《为书籍的一生》。

我们打算采用最后一个,即《为书籍的一生》。您所拟译的《把生命献给书》,似乎说得过重了一点。您的意见如何?

插图尽可能都采用了,几幅彩色的也照样复制。

叶冬心欣然接受了范用关于书名的意见。此书于1963年7月出版,上市后,得到读者极大好评。

汪家明《美术给予我的》封面平面图

俄罗斯出版家绥青生于1851年,他只在乡村小学读过三年书,不会写严格的自传,只是晚年记下的一些往事的片段。苏联作家富尔曼诺夫(小说《恰巴耶夫》的作者)当时在出版社做编辑,他读了这些片段后说:“它的内容太有趣了,哪怕是用来写一部小说都行。”书稿1922年交给苏维埃出版局,但后来找不到了,直到三十多年后才由绥青的儿子在他的遗稿中发现,从而得以出版,而此时绥青已去世多年了。

为书籍度过一生并非绥青个人的选择。他十五岁从乡下来到莫斯科,原打算到皮货商那儿学生意,因无位置,暂且到一家书铺打杂帮工。这家书铺主要经营印制粗劣的宗教或伦理内容的木版年画,供乡下人在年节时挂;再就是一些市场写手拼凑的惊险故事、恐怖小说以及圆梦书、尺牍大全、歌曲本,也有一些传统童话,供穷人消遣。

小绥青一边做擦鞋、洗碗、挑水、买菜的杂务,一边跟着师傅们学做书画贩卖业务。他勤快肯干、机灵忠厚,很得老板喜欢,几年后成为书铺的骨干。到他二十五岁,已经不满足别人供给的书画质量,自己投资开办了一家石印厂,印刷大画家瓦斯涅佐夫等的画;他可以自由选购市场写手们拿来的稿子,要求他们将普希金、果戈理的小说改编为通俗故事。他的印刷品印得漂亮,内容新颖,销路大开。他不满足已有的成果,聘请最优秀的画师和第一流的匠人,“从来不跟他们讲什么价钱,只是向他们要求最高的质量”。1883年,他与另外三人一起组建了“绥青图书出版股份公司”。他总结十七年图书出版的经营之道是:“它们是非常有趣的”,“它们是非常便宜的”。有了这两条,就能在市场站住脚。

汪家明《美术给予我的》书籍展示

事业成功的同时,绥青也深知图书市场上的种种缺陷,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离真正的文学很远”。1884年底,列夫·托尔斯泰的追随者们成立了一家“媒介出版社”,目的是面向平民,用有益且价格便宜的书籍取代流行的、有害的读物。他们动员了作家列斯科夫、迦尔洵、奥斯特洛夫斯基、谢德林、柯罗连科、契诃夫和画家克拉姆斯科依、列宾、苏里科夫一起工作。出版社的负责人希望找一家可信赖、负责任、印制质量高的出版商合作,而绥青图书出版股份公司是当时声望最著的出版商。绥青和媒介出版社整整合作了十五年,从而使他的图书从市场写手的通俗故事一步跨到列夫·托尔斯泰,进入主流文化和时代前沿。其间,列夫·托尔斯泰常常指导编辑、印刷和销售工作。他喜欢到书铺里看望绥青,喜欢和聚集在那儿的各地来的书贩子们谈话。他穿着农民的衣服,书贩子们不知道是在和谁谈话,当听到他问生意如何时,就回答说:“怎么着,你也要学这一行吗?你老了,老大爷,太晚了……”列夫·托尔斯泰听了哈哈大笑。绥青特辟了一个部门,专门推销列夫·托尔斯泰的著作。剧本《黑暗的势力》一年竟销了一百多万册。

除了在书铺接待列夫·托尔斯泰,绥青还常与其他作家交往。他和契诃夫、高尔基成了好朋友。在与这些作家交往的过程中,他渐渐懂得了,出版不仅关乎“生意”,而且关乎“文化”;书铺不仅是为“读者”服务,而主要是为“平民”服务——“读者”是现成的,“平民”却需要出版人去造就成“读者”。他的眼界宽了、见识高了。

绥青几乎在所有的图书门类出版中都是开创者。他编辑出版新的历书和年历,里面有各种各样新鲜的文化和生活知识,是包罗万象的参考咨询手册和百科全书。他改革儿童读物,将普希金的童话配以精彩的插图出版,将世界公认的经典童话引进俄国,低价销售;他以巨大的热情出版十九卷本的《军事百科全书》,有上百人参加了撰写、编辑和出版工作,为此在彼得堡设立了专门的编辑部、排字车间、绘画室和制版工厂,前后用了五年时间,投入巨资。他还编印了《平民百科全书》《儿童百科全书》;列夫·托尔斯泰去世后,他接受了出版《列夫·托尔斯泰全集》的工作,廉价销售了一万套精装本,十万套平装本,从中没有赚钱。他说:“我们都受到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好处,如果现在不响应遗产继承人的呼吁,那可是一种忘恩负义的行为。”

在俄国近世出版史上,绥青无疑是个大人物。高尔基评价绥青出版的书是“对俄国社会的重大贡献”……

汪家明《美术给予我的》书籍展示

范用非常喜欢这本书。他不但因出版了这本书而满意,还深受这本书的影响。在他身上可以看到绥青的影子。可以说他念念不忘这本书。1982年初,上海出版局局长宋原放给范用来信,说上海新成立了学林出版社,这个社打算着重出版有关出版史、出版工作的书籍,希望三联书店把1963年版的《为书籍的一生》转交他们再版。范用批了一个意见给本社出版部:

此书我原拟列入再版书目,考虑到彩色图版费事,迟疑未定。请出版部表示一个意见,如果我们任务很多,这种再版书排不上,彩色制版太麻烦,是否可让上海去再版?

出版部回复的意见是:“如果编辑部能找来原书插图页,我们仍能设法复制的。至于是否转给上海,仍请范用同志决定。”

1983年8月,三联书店依据1963年版重印《为书籍的一生》,印数一万册。不知为什么,部分彩色插页变成了黑白的。范用看到样书,很不满意,当即给出版部写了一封信:

我见重版本《为书籍的一生》删去了其中的彩色插图,不知何故?是找不到版子、原稿,还是偷工减料?为此,我在数月前将《为书籍的一生》原文书送给你社,供你们将彩色版拍摄底片存档,以备再印时恢复原貌。现在不知道此书是否已到出版部,如已到,请尽速拍摄,将原书退还我保存。如未到,请即查一查。

一本书的插图,再版时随意删除,这不是一个严肃的出版社(而非书商)所应当做的。须知,书的插图是一本书的不可少的部分,当初编入是有道理的。买书的人绝不愿意自己买到的书是残缺的……

可惜的是,1983年重印后,《为书籍的一生》一直未能再版。20世纪90年代,三联书店总经理沈昌文退休后协助辽宁教育出版社策划选题,将这本书的版权签走,但最终也未见出版,直到2005年才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北京贝贝特出版顾问有限公司再版,作为“影响过一代人的书”系列的一种,但彩色插图仍未得到恢复。如此,这本不起眼的小书,由于范用的努力,跨越几个时代,至今仍为中国出版人、读书人所爱。这恐怕是绥青万万想不到的。

(本期选自汪家明《书梦重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2023年9月)

美术给予我的

作者:汪家明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4

作者少年时代的梦想是做一名画家,对美术迷恋至深。他认为自己是通过绘画进入各知识领域,从而奠定自己作为一个人、一个知识者的基础。本书收录了作者围绕美术阐发的多篇小记,分四篇,第一篇收录了作者少年时学画、赏画、收藏画的经历;第二篇介绍了欧洲版画的发展以及马约尔、麦绥莱勒、斯坦伯格等名家名品;第三篇介绍了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现代出版繁荣中鲁迅先生对书籍设计的倾注与投入、同时代丰子恺的漫画艺术,以及范用、宁成春等当代出版界大家对书籍装帧设计的重视;第四篇介绍了中国小说插画的发展,以及国内外的插画名家。

书梦重温

作者:汪家明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9

《书梦重温》以书为线索,汇集著名出版家汪家明先生不同人生阶段读书与做书的感悟,从读者、作者、出版者的角度述说其与书交织的一生。40篇小记中包含作者与汪曾祺、张洁、灰娃、叶至善等文人的交往故事,《棔柿楼集》《七札》《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等图书的诞生始末,以及《老照片》刊物的创办历程,而一些大家如普希金、雨果、梅里美、鲁迅的身影也于其中时常出现。这些因书而生发的点滴故事,处处可见岁月流逝中个人成长之印迹。文字平实矜持之中见优雅,真正展示了汪家明先生作为出版人的修为和敬业精神。

汪家明,1953 年生于青岛,1972年入伍,在部队文艺团体做美工(画布景),1982 年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山东画报出版社总编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副总编辑、副总经理,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策划出版《老照片》《图片中国百年史》《凯恩斯传》《中国美术全集》(普及版)等图书。著有《难忘的书与人》《难忘的书与插图》《立尽梧桐影——丰子恺传》《美术给予我的》等。

原标题:《汪家明:在我心目中,沈昌文先生这位在文字里自信、机智、狡猾、自嘲的历史人物定格在这一刻 | 纯粹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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