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穿透暮夜的诗思——论杜诗中的暮夜主题
暮夜诗是杜诗中非常重要的一类主题，作品数量较多，艺术水准极高。杜甫身世艰辛，忧愁填胸，夜难安眠。杜甫对夜景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绘声绘色的描写，对不眠之夜的复杂情怀有深刻真切的抒发。杜甫暮夜诗中的名句名篇数量惊人，是唐诗艺苑中的一束奇葩。南京大学文学院莫砺锋教授《穿透暮夜的诗思——论杜诗中的暮夜主题》从杜诗中拣出若干与“夜幕”主题相关的诗歌，并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解读。特此转载，以飨读者。
穿透暮夜的诗思
论杜诗中的暮夜主题
文 / 莫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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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子美骑驴图》
南宋 （传）牧溪绘
纸本 立轴 水墨
宋末方回的《瀛奎律髓》是一部按主题分门别类的律诗选本，此书的第十五类称作“暮夜类”，共收唐宋两代的五言律诗五十首，其中杜甫一人独占十首；又选七言律诗十一首，其中杜诗入选三首。何谓“暮夜类”？方回在小序中说：“道途晚归，斋阁夜坐，眺暝色，数长更，诗思之幽致，尤见于斯。”那么，方回所归纳的“暮夜类”诗歌的主题是否准确？杜甫“暮夜类”诗歌的创作成就又何以如此引人注目呢？
一
《瀛奎律髓》卷一五“暮夜类”选入的杜甫五言律诗是：《向夕》《日暮》《晚行口号》《客夜》《倦夜》《中夜》《村夜》《旅夜书怀》《出郭》《野望》；七言律诗则是《阁夜》《暮归》《返照》。细察这些作品，其内容确实与方回对此类诗歌的定义相当接近。再读此卷中选入的其他唐宋诗人的作品，例如陈子昂的《晚次乐乡县》、刘禹锡的《晚泊牛渚》、宋祁的《腊后晚望》、吕本中的《夜坐》等，其内容也大同小异。然而我们不能据此便肯定方回对“暮夜类”主题的归纳是准确且周匝的，因为一来《瀛奎律髓》只选律诗而不收绝句与古诗，二来方回对诗歌风格有较强烈的偏嗜。其实，即使只以杜诗为考察对象，“暮夜类”主题的内涵也要比方回的归纳丰富得多。
杜甫的“暮夜类”诗歌作品数量甚丰，诗体上虽以律诗为最多，但也不乏古体与绝句，例如五古《大云寺赞公房四首》之三、七古《今夕行》、七绝《漫成一首》等，都堪称暮夜主题的名篇。据清代杨伦《杜诗镜铨》统计，杜诗题目中标明“夜”、“暮”、“夕”、“晚”之类字眼的“暮夜类”作品共有五十七首，题目中未见上述字眼但内容确实属于此类主题的作品有三十二首，至于全篇不属此类主题但篇中有部分句子涉及“暮夜”的作品则不计其数。那么，杜甫在这些“暮夜类”诗歌中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呢？他为什么要对夜色沉沉、群动皆息的黑夜情有独钟呢？
首先，黑夜是白天的继续，人们在白天的活动往往会延伸到夜里，有些活动甚至更适宜于夜晚的发生背景。比如宴饮，便往往发生在夜间。于是我们在杜甫的早期诗中读到了《夜宴左氏庄》这样的作品：“风林纤月落，衣露净琴张。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清人黄生评曰：“夜景有月易佳，无月难佳。三四就无月时写景，语更精切。‘暗水流花径’，妙在‘暗’字，乃闻其声而知之。‘春星带草堂’，妙在‘带’字。”黄生指出此诗的特点是描写了没有月亮的夜景，颇具眼光，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全诗成功地渲染了春夜宴会的愉快氛围，诗中虽一字未及参与此宴的人物，但在弹琴检书和看剑咏诗的细节的烘托下，贤主嘉宾的身影呼之欲出。此诗堪称杜甫暮夜诗中的一首“快诗”，可惜他后来很少再有如此的好心情。作年不明的《赠韦八处士》虽然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暮夜诗，但是诗中所写的事件分明发生在夜间。诗人偶然来到多年不见的老友家里做客，主客相对之际，感慨万千，“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两句，包含着多么深沉的人生感慨！乃至写到主人家匆匆准备的家常饭菜时，又出现了“夜雨剪春韭”一句，那冒着夜雨到菜圃里剪来的一刀韭菜，又蕴含着何等深厚的一番情意！春雨潇潇的夜晚本来算不上良夜，朋友家的家常便饭也称不上宴席，但经过老杜的生花妙笔，这个普普通通的春夜便定格为千古读者永存心中的温馨记忆。发生在夜间的宴饮之类的活动虽然算不上什么重大事件，但是它们往往含有浓郁的诗意，所以诗人例爱咏之，杜甫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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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宴桃李园图》
明 仇英绘
绢本 设色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第二类经常发生在夜间的活动，便是作梦。杜甫的纪梦诗不是很多，但是《梦李白二首》却是纪梦诗中的千古名篇。此诗作于乾元二年（759）的秋天，杜甫正流落在秦州。李白于上年被流放夜郎，此时已经遇赦东归，但杜甫尚不知情，所以仍在为老友的安危担忧。日有所思，夜便入梦，第一首中的“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二句，貌似幻想，实出真情。全诗中实写夜晚这个发生背景的句子只有两句：“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这是说梦中的李白终于依依不舍地与杜甫告别了，然而一缕月光斜照在屋梁上，仿佛还映照着李白的面容。对这两句诗，宋末的刘辰翁评曰：“落月屋梁，偶然实景，不可再遇。”清人则评为“千秋绝调”。确实，月光斜照着屋梁的景象本是转瞬即逝的夜景，落月残光中的友人面容已去犹存，这种似真似幻的描写加强了全诗的梦幻色彩，堪称极其生动的细节铺垫。说它是千古绝调，并非过誉。
杜诗中还写到一些特殊的夜间活动，那些活动发生在安史之乱前后的独特时代背景中，从而形成了暮夜类诗歌中的特殊内容。安史乱起，杜甫身罹其祸，他携带着一家老小，先是混杂在难民群里四处逃难，后来又跋山涉水入蜀谋生。兵荒马乱，慌不择路，杜甫无法严格按照昼行夜息的规律来旅行，于是他常常在暮色苍茫乃至沉沉夜色中匆匆赶路。例如他在《彭衙行》中对至德元载（756）五月携家由奉先逃往白水的经历的回忆：“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深夜奔窜，环境凶险，那照耀着白水山头的月光该是何等的阴冷惨淡！及至在途中偶遇故人，于是发生了一段真切感人的夜间活动：“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众雏烂熳睡，唤起沾盘飧。”在离乱背景的衬托下，故人的热情招待显得格外难能可贵，诗人心中的情感世界也格外波澜起伏。两家妻孥偶然相逢，灯光下泪光点点，那是多么感人的场面！幼小的孩子在道中就已饿极了，“痴女”竟然“饥咬我”，“小儿”竟然“故索苦李餐”。可是他们的疲倦压倒了饥饿，一到孙家倒头便睡，以至于要父母唤醒他们起来吃饭。这又是何等真切生动的细节！千载之下，我读杜至此，还被感动得潸然泪下。
乾元二年（759）十月，流落在秦州的杜甫生计无着，乃携带全家南奔，先往同谷，继往成都，在山川艰险的千里蜀道上历尽艰辛。他在《发秦州》一诗中写道：“中宵驱马去，饮马寒塘流。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在《赤谷》中则写道：“山深苦多风，落日童稚饥。悄然村墟迥，烟火何由追？”在《水会渡》中则写道：“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微月没已久，崖倾路何难！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宽。”……直到此组纪行诗的最后一首《成都府》中，诗人还慨叹说：“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可见杜甫在入蜀途中常在茫茫夜色中赶路，因此对蜀道夜景有真切的感受。难能可贵的是，身处如此窘迫艰苦的处境，诗人仍保持着敏感的审美心态。试看他在《水会渡》中对星夜渡河的描写：“回眺积水外，始知众星干。”清人张谦宜评曰：“黑夜渡江，魂魄为水所移，心疑上下皆波澜，抵岸回望，始知星干。神理俱妙，他人那知此诀？”的确，乘舟在广阔的水面上行走，水天相接，天上的繁星与水中的星影连成一片，恍惚之间，只觉得弥望皆水。及至登岸，回望水面，方悟水上为天，而众星实在天上，未曾浸于水中。奇思妙想，堪称描绘夜景的绝唱。
杜甫的暮夜诗中还留下了动荡时代的特有印记。例如《石壕吏》中的官吏为了捉到壮丁，竟然像鬼魅一样乘着夜色的掩护悄然潜至：“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而受到骚扰的百姓则在黑夜里悲痛欲绝：“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这两个“夜”字前后呼应，表明那场人间悲剧完全发生在沉沉夜色之中，官吏连年老的妇女都不肯放过的鬼魅伎俩，“室中更无人”的破残家庭依然难逃官府拉夫的悲惨命运，正是暗无天日的社会的典型事例。长夜难明，此诗中的两个“夜”字岂是轻易而下的！再如《往在》中对长安沦陷后安史叛军焚烧唐室宗庙的追忆：“中宵焚九庙，云汉为之红。解瓦飞十里，穗帷纷曾空。”以及《入衡州》中对臧玠作乱时焚烧潭州的描写：“烈火发中夜，高烟燋上苍。”那种惊心动魄的夜景是兵荒马乱的时代特有的现象，这是杜甫的暮夜诗独有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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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丧乱贴》
现藏于日本宫内厅
上述例证说明杜诗的内容真是地负海涵、巨细无遗，也说明杜诗在整体上就是真切生动的时代画卷，即使暮夜类作品也不例外。反观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对暮夜类主题的归纳以及所选暮夜类篇目的题材走向，可见杜甫的暮夜类诗歌在内容上远比一般的情形更为丰富，杜甫的观察力是无与伦比的。
二
那么，如果剥离了题材走向的上述特殊性，杜甫的暮夜诗又有什么独到的成就呢？
缘情与体物，是诗歌的两大功能。这两个功能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就形成了情景交融的好诗。暮夜诗也不例外。然而暮夜诗在“体物”也就是写景方面却有着先天的不足，因为黑夜在声、色两方面都不具备白天那样的丰富性。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虽然提到了“清风与明月同夜”，但是所举出的“诗人感物”的实际例子却是：“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而钟嵘在《诗品序》中也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时之感诸诗者也。”细察他们所举示的“物”或“景”，虽然也有夜景如“月”，或可能为夜景的“雨雪”，但是大多数物象都是专属白天的。这本是物之常理，因为物象若要鲜明动人，无非凭借声、色两个因素。后者是不用说了，黑夜里一切物体都失去色彩，暗淡无光，绝对不如白天那般的光华鲜亮。前者也以白天为优，夜里万籁俱寂，虽有虫声唧唧，也只会引起人们的凄凉之感。即使偶有如王维所说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其效果也是“便觉有一种空旷寂静景象，因鸟鸣而愈显者，流露于笔墨之外”。所以，凡是写景诗的名篇，十有八九是作于白天的。要想咏夜景而写得鲜明真切，谈何容易！然而杜甫写诗本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知难而上的他在描摹夜景方面取得了惊人的成就。试看数例：
倦夜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
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此诗以“倦夜”为题，诗中处处闪现着一个疲倦不堪却又彻夜难眠的诗人的身影，第七句点明了家国之忧是不眠的原因，故面对如此良夜而徒生悲叹。但是正如清人李子德所云：“写夜易，写倦夜难，却俱只在景上说，不着一‘倦’字字面，故浑然无迹。”全诗的前六句都是对于夜景的描写，细微真切，令后人赞叹不已。关于颔联，宋人范晞文评曰：“前辈谓此联能穷物理之变，探造化之微。”明人胡应麟则称为：“精深奇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关于颈联，苏轼称其“才力富健”，朱熹也说它“语只是巧”。其实首联对夜景的描绘也极其精切：竹林里的凉气透进卧室，庭院里则洒满了月光。两句诗分别从肌肤触觉和视觉的角度叙说了诗人对夜的感觉，并成功地渲染了一个村居秋夜的清寂氛围。颔联分承首联：卧室外就是竹林，夜深露重，传来了露珠滴落的滴答之声，这是说的听觉；素月流天，星星为月光所掩，隔窗望去，竟若隐若现，这是说的视觉。颈联则写夜更深沉，斜月西沉，庭院渐暗，只有流萤的微光点点，像是在为它们自己照路，而栖息在水边的野鸟则传来了几声鸣叫。像前面两联一样，这两句诗也是分写视觉和听觉。通过这些细致入微的描写，一个寂寥的秋夜竟变得生动可感，有声有色。难道此诗中的物色描写不是“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谁能说这首诗不是一首优秀的写景诗？
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如果说《倦夜》的写景因月光而生色，那么此诗写一个细雨如丝的雨夜，星月皆无，夜色如墨，连雨声都难以听到，诗人又如何描摹物色呢？后人首先注意到后四句的写景之工，清人纪昀评曰：“此是名篇，通体精妙，后半尤有神。‘随风’二句虽细润，中、晚唐人刻意或及之。后四句传神之笔，则非余子所可到。”清人何焯评曰：“‘野径云俱黑’，此句暗。‘江船火独明’，此句明。二句皆剔‘夜’字。‘晓看红湿处’二句，细、润故重而不落。”清人张谦宜评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此是借火衬云。‘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此是借花衬雨。”的确，后四句刻画雨夜，极为传神。漆黑的夜幕遮盖了一切，诗人却别出心裁地在那无边的夜色中加入了一点渔火，在渔火之“明”的反衬下，那野径与天空的“黑”也变成了一种富有意味的色彩。尾联对晨光中鲜花带雨的描写，虽然已非夜景，但正如何焯所言，它暗示着夜雨之“细、润”，也能使读者回味昨夜细雨之绵绵脉脉。至于颔联，向称刻画夜雨的名句，无庸赘言。即使暂且搁置表达得淋漓尽致的喜雨之情（这是后人评说得最充分的），此诗对雨夜景象的描绘也是极为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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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八景之《潇湘夜雨》
南宋 王洪绘
绢本 长卷 淡设色
现藏于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
杜诗在内容和艺术上都具有变化莫测的丰富性，这在杜甫的暮夜诗中也有充分的体现。试看杜甫笔下的暮夜情景，真可谓多姿多态，神采各异。同样是星月皎洁之夜，在宫殿里便是“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何等的高华庄严！在江湖上便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何等的辽阔壮丽！同样是灯前人语，在合家团聚时便是“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虽然喜悦、兴奋之余尚有几分恍惚不安，但整个氛围无疑是温馨可喜的；在流落异乡时便是“山鬼吹灯灭，厨人语夜阑”，情景凄恻，动荡不安的处境和忧愁畏惧的心态刻画得何等生动！同样是夜幕中传来的鼓角之声，诗人在成都独宿幕府时的感觉便是“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寂寥凄清的夜景与孤独无聊、低沉压抑的心情水乳交融。及至诗人在三峡岸边独自登阁，其感觉便是“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雄伟壮丽的江山使鼓角之声变得雄壮悲凉，整个氛围使人惊心动魄。由于杜甫的诗歌艺术具有精益求精、千锤百炼的特点，所以他在摹写夜景时常有出人意料的手段，例如《中宵》的颔联：“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明人谭元春评此句说：“‘过’字妙，‘白’字更妙，每见飞星而不能咏，自此始服。”明末王嗣奭则认为：“二字有何妙？只‘水’字妙。星飞于天，而夜从阁上视，忽见白影一道从水过，转盼即失之矣。”的确，正如王氏所云，这句杜诗对夜间流星在水面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光的描写惟妙惟肖，真正达到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艺术水准。即使在似乎是随意挥洒而成的诗中也不例外。例如《夜归》：
夜半归来冲虎过，山黑家中已眠卧。
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
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
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
王嗣奭评曰：“黑夜归山，有何奇特？而身之所经，心之所想，耳目所闻见，皆人所不屑写，而写之于诗。字字灵活，语语清亮，觉夜色凄然，夜景寂然，又是人所不能写者。”且不说道中遇虎的奇特遭遇，也不说后四句所抒发的满纸不可人意的牢骚之意，单是颔联的夜景描写，便极具匠心：夜已过半，故北斗低斜。是夜无月，故星光灿烂。老眼昏花的诗人抬头一望，芒角模糊的明星显得格外巨大。此句中“大”字之妙，此诗描摹山间夜归的情景之逼真，非身历其境者难以体会。
三
我们再从缘情的角度来看杜甫的暮夜诗。
一部杜诗，全都是抒写其内心波澜的抒情诗，其暮夜诗也不例外。众所周知，杜甫终生流离失所，白天为衣食而奔走，夜间也难得安眠。况且他始终忧国忧民，夜间往往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诗·邶风·柏舟》有句云：“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楚辞·哀时命》有句云：“夜炯炯不寐兮，怀隐忧而历兹。”杜甫就是这样，胸怀百忧千虑的他似乎经常彻夜不眠，他的暮夜诗就是他所经历的千百个不眠之夜的心灵记录。如果说“天寒不成寐，无梦寄归魂”是因天气严寒而无法入眠，“江喧长少睡，楼迥独移时”是因为江声喧闹而无法入眠，“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是屋漏床湿而无法入眠，“不寐防巴虎”是因担心野兽食人而无法入眠，这些都是客观环境而造成的夜难安眠的话，那么“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就是因忠于朝政的责任感而导至的不遑寝息，“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就是因忧国忧民而造成的“耿耿不寐”。当然，多数时候杜甫心中的百忧千虑包含着复杂的内容，既有对国事民生的忧虑，也有为自身及家人处境的愁思，正是这种复杂的情愫使诗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试看数例：
客夜
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
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
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
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
此诗作于宝应元年（762），其时杜甫因避徐知道之乱而流落梓州，妻儿尚在成都。秋夜漫长，何况客况萧瑟，于是长夜无眠，转而责怪天色老也不明。次联表面上是写景，然何焯评曰：“辗转不寐，遂见月残。明日求睡，又闻江声。无限曲折，顶得‘何曾着’三字出。”纪昀也评曰：“三四乃写不寐，非写‘月影’、‘江声’。”的确，月影与江声本为秋夜之物象，然而残月入帘，则夜已阑，若非长睁双眼，何以得见月光入帘？同样，远处之江声，理应甚为细微，若非辗转不寐，何以在枕上得闻此声？所以月影入眼，江声入耳，其实已由写景转为抒情，可谓画中有人。当然，这个人就是忧愁填胸的诗人。后面四句以直率质朴的字句叙述自己穷途没落、妻离子散的窘境，交待自己忧愁不眠的原因，诗意遂称完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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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渔泊单片图》
林风眠绘
纸本 镜片装 设色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广德二年（764），杜甫自阆州返回成都，入严武幕为参谋。在一个秋夜留宿于幕府，乃作此诗。次联为咏夜名句，后人多有议论，王嗣奭主张：“‘悲自语’、‘好谁看’，下三字连读。”清人施补华则认为：“‘悲’字、‘好’字，作一顿挫，实七律奇调，今人读烂不觉耳。”如以音节而论，笔者同意后说。若就句意而论，则无论“悲”、“好”二字是连上读还是连下读，人们都注意到它们在全句中画龙点睛的重要作用。然而角声本为无情之物，何以能“悲自语”？月色自好，又何必追问有谁观看？正如清人浦起龙所言，“‘悲自语’、‘好谁看’，正即景而伤‘独宿’之况也”。也就是说，杜甫笔下的角声和月色，已投射了浓郁的感情，它们的功能貌似写景而实为抒情。情景交融，浑然一体。于是，这首暮夜诗虽然生动地刻画了江城秋夜的凄清景象，但其重点显然是抒写心中的孤独、悲怆之情。命途多舛的诗人经过长期飘零后暂时栖身幕府，恰如暂得栖息于一枝的鹪鹩。如此心态，怎能安然入睡？
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大历元年（766），杜甫移居夔州，暂时栖居在西阁，此诗即作于是年的一个冬夜。这是杜甫暮夜诗中的名篇，历代评家赞不绝口，其中以何焯的评析最为允当：“穷阴稍开，又见兵象。急景相催，复起恶声。此诗言孑遗有几，复闻战伐。大兵仍岁，农桑尽废，冬无储粟。仅有存者，不受征发之夷獠，以渔樵自给。世运若此，夜何时旦？然天心厌乱，则虽正顺如卧龙，雄武如跃马，亦空归黄土，但未知家国连续天命者，人事何如。徒使我凭阁注望，依依不能自已。竟寂寥无足耸人观听，犹然兵象充塞宇宙也。”诚然，杜甫人在天涯，身逢乱世，又到了天寒岁暮、积雪飞霜的时辰，情何以堪？况且夜色凄凉，夜声凄恻，诗人不禁思潮澎湃：历史上虽曾有诸葛亮、公孙述等人物在此卧龙跃马，成就一番事业，但终究归于一抔黄土。英雄人物尚且如此，则眼前之人事、远方之音书，也就任凭其寂寥无闻了。
上面的三首诗，写景抒情各极其妙，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对夜景的刻画中突出抒情主人公的身影。它们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既是凄其夜色，更是茫茫夜幕中那个终夕不眠的诗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杜甫的暮夜诗也就是他为身处夜幕中的自己所绘制的自画像。一般的画像都把对象置于明亮的背景中，才能达到眉目清晰的效果。杜诗中的这种自画像把对象置于昏暗朦胧甚至漆黑一片的背景里，何以也能达到如此生动的效果呢？细察上述三首诗，可知奥秘就在于诗人所刻画的不是抒情主人公的外貌，而是其内心。换句话说，我们虽然看不清诗中杜甫愁眉苦脸的面目，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心底的起伏波澜。沉沉夜幕中的杜甫尽管只给后代读者留下一个模糊的身影，却让我们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他的全部情思。对于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来说，这正是他留给千年青史的最真切、最感人的崇高形象。
四
有无传诵千古的名句名篇，是检验某位诗人或某类诗歌的艺术成就最重要的标准。若以这个标准来衡量，杜甫的暮夜诗堪称唐诗艺苑中的一束奇葩。
先看名句。杜甫自称“为人性僻耽佳句”，对警句的追求是贯穿其一生创作的精神。在暮夜类诗中，杜甫的这种精神有异常出色的表现：几乎与夜景有关的所有景象，杜甫都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句。月亮是夜间最引人的景物，杜甫的咏月佳句不计其数，如写初升之月的“船舷暝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写月悬中天的“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写落月的“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写上弦月的“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写下弦月的“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写山间明月的“鱼龙回夜水，星月动秋山”，写水上月影的“更深不假烛，月朗自明船”，写思乡之夜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写异乡荒村的“泥留虎斗迹，月挂客愁村”……真是随机应变，美不胜收。如果说明月之夜是许多诗人都喜欢而且擅长描绘的对象，那么换上雨雪霏霏的黑夜又如何呢？离开了月光、星光，诗人又如何把夜景描摹得有声有色、诗意盎然？请看杜诗中的例子：“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写的是舟中夜雨的景象，清人蒋金式评后句曰：“江声与雨声响应，终夜不绝，故但觉其空际如悬耳，形容入神。”此评甚确，但是前句对夜风中摇晃不定的船灯的描写也极其传神。更重要的是，船灯乱晃与雨声如悬生动地渲染了动荡不安的氛围，这与战乱频仍的时代、飘泊不定的身世、怵惕不安的心境非常融洽，堪称情景结合的范例。同样的例子还有“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兹不赘论。即使是朦胧一气的沉沉暮色，在杜甫笔下也能构成写景名句，例如“暝色带远客”、“暝色无人独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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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陵诗意图》（局部）
元 倪瓒绘
纸本 水墨
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
同样，有关夜间活动的名句，在杜诗中也相当常见。例如灯下夜饮，无论是独酌，还是聚饮，杜甫都曾写过意味深永的佳句。前者如“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写诗人在战乱年代里孤身一人以酒浇愁的情景；后者如“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写诗人与同样穷愁潦倒的友人对酒高歌以发牢骚的情景，沉郁悲凉，感人至深。再如暮夜远眺，杜甫也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句，例如“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步檐倚杖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前者是夜色初临时的远眺，后者是夜深人静时的仰瞻，它们都包含着对京华故国的深切依恋，在沉沉夜色的衬映下，这种情愫显得孤独、凄凉，也显得更加深沉、执着，永远感动着古今读者的心灵。
当然，杜甫暮夜诗中的名篇更加值得注意。除了上文提及的作品以外，同类题材的名篇还有《月夜》、《一百五日对月》、《夏夜叹》、《村夜》、《日暮》、《夜闻觱篥》、《大云寺赞公房四首》之三、《漫成一首》、《月圆》、《吹笛》、《返照》、《见萤火》等，不胜枚举。现举题材比较特殊的几首为例：
大云寺赞公房四首之三
灯影照无睡，心清微妙香。
夜深殿突兀，风动金琅珰。
天黑闭春院，地清栖暗芳。
玉绳迥断绝，铁凤森翱翔。
梵放时出寺，钟残仍殷床。
明朝在沃野，苦见尘沙黄。
正如黄生所评：“夜景无月最难写，惟杜写无月之景，往往入妙。‘夜深殿突兀’，摹写逼真，亦在暗中始觉其然耳。以后句句是暗中说话。”此诗描写寺庙夜景，清寂中带有几分阴森，绘声绘色地写出了那种独特的暮夜氛围。高大森严的佛殿耸立在黝黑的夜色中，望去觉得森然魄动。“突兀”二字双关殿之高耸与人之感觉，妙不可言。夜风中传来几声檐角的铃铎声，更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息。诗人留宿寺中，室中虽有微灯，室外却一片漆黑，全诗的内容就是诗人对沉沉夜色的感受。浦起龙解曰：“此夜寝不寐所得。除起二结二，皆写景也。而笔意清幽，深领寂而常照，照而常寂之旨。”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似乎不必深究诗中究竟蕴含着何种佛家旨意，只要细心体会那种清寂的意境，便能恍若身临其境。杜甫雄强的表现能力，于此可睹一斑。
夜闻觱篥
夜闻觱篥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
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欻悲壮。
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
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
仇兆鳌解此诗甚确：“夜吹觱篥，复歌塞曲，而又佐以急管，此江上哀音也。公在邻舟，乍听已足伤感，久闻尤加悲惨，况当寒夜孤灯，霜雪零而风湍紧，兼之急管悲鸣，不胜惨绝矣。故语觱篥者云：君为此曲，但知干戈离乱之苦，独不见舟中漂泊者江湖行路之难乎？何为故作此声，动人愁思也。”大历三年（768）冬，杜甫自公安前往岳阳。一个霜雪之夜，诗人泊舟江岸，听到邻舟有人吹奏觱篥，感慨万分，乃作此诗。觱篥，是古代的一种管乐器，本出西域龟兹，又名笳管，其声悲壮。杜诗中的“急管”就是指觱篥而言，仇兆鳌以为觱篥之外复有急管，是为微误。觱篥原为胡地乐器，所奏乐曲往往与边塞有关，今夜竟然闻之于江南腹地，故听来觉有哀伤战乱之意。然而诗人作为一个年老多病的漂泊者，在一个霜雪纷纷的寒夜，驾着一叶扁舟停泊在湍急的沧江之上，穷途没落，前途茫茫，心中百感交集。此时此刻，竟然从夜幕中传来了用觱篥吹奏的边塞曲，悲怆的曲调与悲愤的心情顿时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于是诗人诘问吹奏者：为何只知哀伤战乱，而不知宣泄行路艰难的悲愤？夜深人静，从远处传来的乐声分外清楚，诗人例爱咏之，如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都堪称名篇。但若论情感之深挚，风格之沉郁，则首推杜甫此诗。
漫成一首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
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刺鸣。
杜诗注家皆依黄鹤说系此诗于大历元年（766），即为杜甫自云安下夔州时作，其实从诗歌自身难以得出此结论，因为这只是一首普通的夜景诗，既未及诗人身世，也未及时事。从诗意来看，不像是泊舟于水势浩大且湍急的长江，倒更像是在水流平缓的浣花溪上所见的夜景。全诗四句，皆为纯粹的景句，正如浦起龙所评：“夜泊之景，画不能到。月映江而觉近，故可尺量；灯飐风而渐昏，故知更次。”江水清澈，水面平静，故水中的月影仿佛近在咫尺。桅杆上挂着一盏风灯，微弱的灯光在无边的夜色中添加了一点亮色，是谓“照夜”。时近三更，万籁俱寂，沙滩上有几只白鹭拳曲着身体正在睡眠。忽然，船尾传来“拨刺”一声，那是大鱼跳出水面发出的声响。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的夜晚！诗人的心态又是何等的恬静！老杜的暮夜诗中难得有如此恬然自安的心态，所以此诗更像是诗人栖居在成都草堂时的作品。寥寥四句，堪称宁静夜景的一幅速写。然而它比绘画更加生动，因为全诗充满了活泼的生机，前三句皆写夜之静谧，末句有意用跳鱼的“拨刺”一声来打破宁静，有力地反衬出夜境之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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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小鸟图》
清 朱耷绘
纸本 立轴 水墨
此外，如《月夜》、《月夜忆舍弟》、《春宿左省》、《旅夜书怀》等诗，都是千锤百炼的暮夜类名篇，后人评说甚多，不再赘述。总之，暮夜类是杜甫诗中非常重要的一类主题，其成就之大，不亚于任何其他主题。阅读杜甫的暮夜诗，一位愁容满面的诗人在黑夜中倚栏独立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他“自经丧乱少睡眠”，他“不眠忧战伐”，他“白头吟望苦低垂”！杜甫的诗思穿透了那沉沉的夜幕，也穿透了千年的时空，他的暮夜诗永远光耀于千年诗史。
原标题：《莫砺锋：穿透暮夜的诗思——论杜诗中的暮夜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