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炳哲:一个匆忙的时代,一切都变得短期、短促、短视|纯粹哲学

2023-11-09 21:16
北京

[德] 韩炳哲

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

作者:[德] 韩炳哲 著 陈曦 译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7

文/韩炳哲

睡眠与无聊都是无所事事的状态。睡眠是身体放松的极致,无聊则是精神放松的顶点。本雅明称无聊是“一方温暖的灰色毛巾,内有最炽烈多彩的真丝衬里”,“我们做梦时可以用它裹住自己”。无聊是一只“梦之鸟”,孵化出“经验之蛋”,然而它的巢却很快倾覆,“倾听的天赋”也因此消失。

真正强烈的经验并非来自工作与绩效,也不是从行动中产生。

它往往以一种特殊形式的被动与无所事事为前提。“与他者之间产生经验——无论物、人或神,意味着让它降临我们,击中我们,让它在我们身上发生,让我们为之倾倒,为之改变”。经验建立在天赋和接纳之上,以倾听为媒介。如今,信息的噪声、交际的噪声终止了“倾听者的联盟”。无人倾听,每个人都忙于自我生产。

无所事事需要花费时间,需要长久的停留,需要深入的、沉思的驻留。在一个匆忙的时代,无所事事十分罕见,一切都变得短期、短促、短视。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在今天无孔不入,它让每一种需求立即得到满足。我们不再拥有等待的耐心,好让事物在其中缓慢成熟。得到认可的唯有短期的效应和迅速的成功。行动崩解成反应,经验稀释成体验,感受枯萎成情绪与冲动。我们无法走进真实,真实只向沉思的专注敞开自身。

倦怠社会

作者:[德] 韩炳哲 著 王一力 译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见识城邦

出版时间:2019-06

无聊对我们来说越来越难以忍受,去经验一些事物的能力也随之萎缩。梦之鸟已在纸页森林中灭绝:“在画满图像的纸页构成的森林中,它(梦之鸟)必然已难觅踪迹。我们的‘做’也没有为它保留栖身之所。……赋予人创造之手的闲暇荡然无存。”创造之手不行动,而是倾听。然而网络这一“数码的纸页森林”剥夺了我们“倾听的天赋”。梦之鸟孵化着经验之蛋,像一位静静伫立的沉思者,在等待中将自己完全交付于“潜意识的发生”。他从表面上看无所事事,但无所事事为经验提供了可能。

当等待不再针对某个特定事物时,等待才真正开始。倘若我们等待某种特定事物,等待的意涵就减少了。我们也被屏蔽在潜意识的发生之外:“当等待的对象(包括等待的终结本身)不复存在,等待便开始了。等待不知晓。等待摧毁等待的对象。等待不等待任何对象。”等待是沉思的无所事事所采取的精神姿态。一个全然不同的真实向等待敞开,而行动无法走进这种真实。

等待确定了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之间的关系。唯有在等待中,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距离最近。他可以为她歌唱,追求她,却无法将她据为己有。欧律狄刻的离去使得俄耳甫斯的歌唱成为可能。在俄耳甫斯心下不安,担忧欧律狄刻不在他身后,四处张望想要确认这一点时,便永远失去了欧律狄刻。欧律狄刻象征无所事事的国度、黑夜、阴影、睡眠与死亡。从根本上讲,人不可能把她带到阳光下。

超文化:文化与全球化

作者: [德] 韩炳哲 著 关玉红 译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时间: 2023-01

俄耳甫斯的歌声与作品恰恰归功于死亡,而死亡无异于无所事事最极致的升华。莫里斯·布朗肖将闲暇——字面意思为“去—工作”、“无工作”——带进死亡的语义场。夜晚、睡眠与死亡让俄耳甫斯变为“不工作的人”和“无所事事的人”。艺术家倾听与叙事的天赋得自无所事事,得自闲暇。俄耳甫斯即为艺术家的原型。艺术的前提是其与死亡的深刻关系。唯在向死而生中,文学的空间才得以打开。写作从来都是面向死亡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卡夫卡已死,死亡已被给予他……死亡的天赋与写作的天赋相关。”

知识无法完整地描摹生命。完全被认知的生命是死的生命。生命体对自身来说不是透明的。“不知”则以无所事事的形式激活了生命。尼采在一则关于“新启蒙”的箴言中提出,“无知”是生命的胚芽:“你只看出人与动物生活于怎样的无知中,尚且不够;你还必须拥有并学着拥有无知的意愿。你必须懂得,倘或没有这种无知,生命本身都变得不可能。无知为生命体的维系与繁盛创造了条件:一座庞大坚实的无知之钟必立于你身畔。”求知的强烈意愿缺失了生命最内在、最深刻的部分,剥夺了生命的活力。尼采或许会说,没有无所事事,生命就不可能成为生命;无所事事为生命体的维系与繁盛创造了条件。

他者的消失:当代社会、感知与交际

作者:[德] 韩炳哲 著 吴琼 译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见识城邦

出版时间:2019-06

在《论木偶戏》中,克莱斯特从无知、无意与无所事事中寻找优美的源头。他认为人类舞者永远无法达到木偶的优美,因为木偶“毫无任何附加成分地”单纯服从“纯粹的重力法则”。木偶不是自愿地行动,而是悬在地面上方。它们的运动像“自发”地发生,其优雅得自“不做”。有意识的、自愿的“做”让运动不复优美。作者在同一个故事里讲到一位少年,他在镜中意识到自己姿势的瞬间就失去了优美。优美与美都栖身于有意识的努力之外:“较之在有机世界里,反思在这一范围内越来越晦暗、微弱,优雅则愈加光彩夺目地登场。”

修行的终极目标,在于达到意志退场的状态。大师修行以摆脱意志,其至高境界是“不做”。行动成就于无所事事中。幸福之手既无意志,也无意识。瓦尔特·本雅明对修行做了如下描述:“修行者苦修勤练,筋疲力尽,达到身体的极限,此时身体和四肢终于能够按各自的理性行动,此即修行。寓居体内的意志为了器官(比如手)的缘故永久地退场,于是一件久已遗失、难觅踪影的事物突然从一个人的脑海中腾跃而出。当他寻觅另一事物时,前一事物便落入他掌中,反掌间又与手掌融为一体,此即修行圆满。”意志常使我们目盲,看不见发生的事情。无目的、潜意识则照亮了发生与存在—二者既先于意志,也先于意识,从而让我们目明。

在短篇小说《不要忘记最好的东西》中,本雅明构思了一个有关完满人生的譬喻。主人公是个忙碌的人,果决而极其细致地完成手头的营生,事无巨细地将一切记录下来。每逢约会,他就成了“守时本身”。对他来说,一道“能让时间恣意生长的最狭窄的缝隙”都不存在。他没有空闲的时间。然而,他在自己忙碌的生活中感到极度不幸。后来发生了一些难以预料的事,给他的此在带来剧烈的变化。他丢掉钟表,练习晚到,直至对方离去很久以后,他才入座“以等待”。

妥协社会+山寨+超文化 韩炳哲作品(第2辑,共3册)

作者:[德] 韩炳哲 著 吴琼 程巍 关玉红 译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时间:2023-01

事情在没有他干预的情况下发生并让他获得幸福感。通往天堂之路向他敞开:“当他并未想到朋友也最不需要朋友时,朋友来看望他;他收到的礼物虽不贵重,却十分及时,仿佛天堂之路就掌握在他手中。”他想起一则牧童的传说:“一个星期天”,牧童走进一座蕴含着丰富宝藏的山中。在进山之前,他得到一条谜一般的指示,即“不要忘记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东西”指的就是不做。本雅明有关无所事事的譬喻以这样的话语结束:“这段时间里,他感觉尚可,完成的事很少,为完成的事获得的报偿也很少。”

真正无所事事的人,不会自我宣称。他除掉自身的名,成为“无人”。他无名无求,完全听凭事情发生。罗兰·巴特在这俳句中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怠惰” :

静坐无所为,

春来草自生。

巴特指出,俳句中有明显的错格和语法的破碎。“静坐无所为”之人,并非句子真正的主语。他出让了自己的语法位置,将主体身份让渡给春天(“春来”)并淡出人们的视野。巴特以此得出结论:“在怠惰的情境中,主体作为主体的特质”,即对主体起到构成作用的行动,“几乎被剥夺”。荒谬即无所事事的主体。主体与行动彼此互相界定。

从无所事事(巴特称之为“怠惰”)中透射出一种去主体化、去个体化甚至是消除的效果。“草”作为另一个主语也烘托出了俳句无所事事的情感基调。草“自”生。按照巴特的思路,无所事事的激情带来了心灵的错格。主体放弃了自我,让自我听凭事件的发生。每一行动都被扬弃,让位于无主体的发生而被扬弃:“这便是真正的怠惰。达到这一状态时,人就可以在某些瞬间不必再提‘我’字。”

(本文节选自《《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德] 韩炳哲 著,陈曦译,中信出版社,2023年7月;原题为:《韩炳哲:生命不能被完全认知,“不知”以无所事事的形式激活了生命》,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文艺学)

韩炳哲(Byung-Chul Han),德国新生代思想家。1959年生于韩国首尔,80年代在韩国学习冶金学,之后远渡重洋到德国学习哲学、德国文学和天主教神学。他先后在弗莱堡和慕尼黑学习,并于1994年以研究海德格尔的论文获得弗莱堡大学的博士学位。2000年任教于瑞士巴塞尔大学,2010年任教于卡尔斯鲁厄建筑与艺术大学,2012年起任教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他的主要研究领域是18—20世纪伦理学、社会哲学、现象学、文化哲学、美学、宗教、媒体理论等。作品被译成十几种语言。西班牙《国家报》(El País)誉其为“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清新的文风,清晰的思想,深察洞识,切确而犀利的论述,这都让韩炳哲对于数字信息时代人类精神状况的分析批判,显得尤其重要而富于启发。

原标题:《韩炳哲:一个匆忙的时代,一切都变得短期、短促、短视|纯粹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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