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休学少年的心声

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实习生 薛昱婷 单畅
2023-11-06 19:50
来源:澎湃新闻

今年2月,17岁的张筱梦决定休学,她被确诊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休学之前,她常常感到心慌,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

湖北的初中生夏怡菲也决定休学。她说自己并不讨厌学习,“但就是没有什么力量”。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患上了抑郁症。

从初二到初三,李婷语身体会莫名发抖,手脚沉重,直到症状越来越严重,她才敢告诉父母,后来,她办理了休学手续。

休学前,这些青少年大多经历了自我否定、绝望,当成绩下滑,他们自己和身边的人都不知道,这是长时间困扰的结果。中止学业成了最后的选择,这意味着他们得以脱离原来的环境,获得了治疗和喘息的机会。

他们尝试自救。很多因为抑郁症休学的中学生聚集在网络群组里,分享自己每天的生活状态。包括去了哪里,吃了什么药,看了什么书。张筱梦建了一个“没再可能悲伤”的互助小群,他们在群里讨论学习,探讨如何面对悲伤情绪。夏怡菲主动找了心理咨询师,父母不理解她时,她试着去理解父母,但还是避免不了争吵。

休学并非万能的解药,在我们访谈的几位青少年中,精神障碍带来身体和心理上的痛苦,背后是同辈关系、学校教育、家庭环境的难题。休学后,他们要面临新的课题:如何重返校园和社会,以及更为重要的,如何了解和认识自己,重拾面对生活的勇气。

【以下是他们的口述:】

“世界上有很多我这样的人”

夏怡菲 休学两年 15岁

初中那会儿,我在本地的医院做了心理试题、脑电图等一系列检查后,显示是抑郁症,先请的长假,后来办了休学手续。

上初一的时候,学校的课上不下去,没有精神,每天吃不下饭。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持续了一两个月,父母就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我那会儿没有想到是抑郁症,只是感觉上很难受,但心态一直很积极。确诊对我的冲击并不大,因为我早有准备了。后来,我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态没有那么好了,就不想去上学了。

其实我不想说自己是厌学,因为我本身并不讨厌学习这件事,但就是没有什么力量。

小学五六年级,我上的那个学校校风不是很好,同学会用一些侮辱性的话语骂我,或者在微信群里刷屏攻击我。比如我姓x,他们就说我是x绿茶。我性格比较软弱,没有去反抗。

因为这些事情,我没有心情和动力学习,那段时间成绩很差。父母知道后,跟我说,“我要是考你这么点分,还会去想谁天天欺负我,那真是闲得没事了”。

这些事过去了快三年,那段时间所有人都不理解我。老师也不理解我,班主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不知道该去跟谁求助了。好像他们都觉得我成绩很差,不配得到关心和理解。我已经想不起来是怎么熬过来的。

有一次,我已经惧怕到不敢进教室。我跑到女厕所,跟我妈妈用电话手表打电话,我说:“妈妈,我求求你了,你接我走吧,我真的不敢进教室了。”

那段时间他们用红色的笔在墙上写我的名字,后面写一些很难听的话。我甚至用家里盛药的小药瓶,往里面装一点洗衣液或洗衣粉,偷偷带到学校去。赶上我做值日,偷偷地擦掉那些刺眼的字。有时候也擦不掉,反而弄得越来越多,内心非常崩溃,但是我没有地方哭,只能一个人这么忍着。

小学有件事情我确实做错了,有两次数学考试我作弊了,考了90多分。但到了第三次,老师换了卷子,我只考了40多分。数学老师在上课时突然点了我的名,说我作弊了,让我下课去找他,我把卷子放到书桌的抽屉里。

一直欺负我的那个男生,他跑到我的座位把我的试卷抽出来,开始大声说我的名字,还带着笑,说我考了那么点分。我现在想起来觉得一点尊严都没有。老师听见了,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制止,任凭那个男生肆无忌惮地挥着我的卷子,大声地喊。

我当时觉得很羞愧,眼泪快掉下来。后来我再也没有作弊,只想赶紧把成绩补上来。我妈妈给我找了数学老师,每天一对一辅导,老师在县城,我家在市里, 40分钟的车程,每周一三五补课,补到晚上9点再回家。

我玩命地学,当他们再欺负我,我也不去搭理了。过了三四个月,一次期末考试,我从开始的44分考到了 94分。整个六年级我的成绩一直都很好,在班里能排到前十名。

小学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身心已经很疲惫了。假如有一支队伍一起去打仗,战斗过程中有一个人受伤了,伤得很严重,但他还是跟着队伍一直往前进,虽然走得非常慢,或者躺在那不走了,他歇一会又起来继续走。你觉得这个队伍里谁最厉害?我觉得是这个伤员。

但是六年级毕业的那个暑假,我过得非常不好。那段时间我妈妈脾气突然变得很暴躁,她爱摔东西,我们家的盘子、碗都摔碎了。很多次她不做饭,我上课回来,跑到姥姥家吃。那阵我经常跟妈妈吵架,每次都是我去道歉收尾。这种日子过了一整个暑假,很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现在问她,她也说不上来。

我从小跟着姥姥姥爷生活,父母工作太忙了。六年级,我姥姥生病了,父母把我接回了自己家。我刚到时,非常不适应,因为我姥姥姥爷很会做饭,很会照顾人。前两天我玩剧本杀,有一个角色的姥姥死了,我哭到崩溃。

我爸妈不怎么会做饭,很多次他们两个人跑到厨房忙半天,出来就端了一盘拍黄瓜。而且他们经常吵架,都要闹到离婚的地步。他们吵架不会避开我。

上了初中,学业加重了很多,我一下子适应不了,很渴望爸爸妈妈能给我一些帮助,但是他们只要求孩子不能顶嘴,并不知道怎样给孩子关爱和力量。

后来我的抑郁症变得越来越重,感觉要活不下去了,就赶紧跟我妈妈说,我真的没有办法学习。她说,那行,先不逼你去上学,就帮我请了假。她当时很平静。

我先开口说想去大医院检查一下,然后就去了北京,那边专家说,住院效果会好一些。

在北京的医院住院治疗时,我妈妈陪着我,她没有工作,把我照顾得挺好。早上六七点起了床,我先吃药,吃完药没有什么事干,就去别人病房里聊天,还有团体活动,在一个四合院里,大家一块折纸、做手工、画画、做游戏。很多病友聚在一块聊天、打牌、玩狼人杀,年龄差不多,也有比我大的。我只是觉得世界上有很多我这样的人。

我在里面待了一个月回家了。我吃的药换过好几次,减轻了一些药量和药效。从北京的医院出来快两年了,我觉得不是医院给我的帮助让我变化最大,更多是我的爱好剧本杀。虽然这是一个娱乐的项目。我玩之前挺封闭的,休学在家就是躺着玩手机,后来有朋友拉我去玩过几次,我整个人开朗了很多,也没有那么担惊受怕了。

它能让我转移注意力,很专注地去完成自己的任务。有时会碰到一些有意思、很幽默、活泼开朗的人,这种氛围会感染我。

现在的抑郁情绪已经好很多了,可能是在坚持吃药,也可能是爱好,也可能是平时定期看心理咨询师。

今年2月份,我爸爸妈妈看我一直上不了学,很着急,就把我送到一个学校,它是军事化管理的寄宿基地,不教课,每天只有军训。

我们也被骗了,他们对外说自己是心理健康机构。当时我状态已经好了很多,我跟父母说了,他们不相信,后来我就不想说了。

我5月出来,这三个月我生理期没有来过。那里围墙很高,平时连树都看不到,在一个区域里,不能出去。大家都很想出去。

当时我跟教官说,我想继续配精神类的药,他说不用了。他们一直跟我妈妈说,我在这过得非常好,吃得饱睡得好,所以我妈妈就认为我真的过得很好,这个教官是唯一可以联系家长的人。我妈妈就跟我的主治大夫说,我最近睡眠挺好的,主治大夫就说药可以先停一段时间看看。其实我当时一个月没有吃药,睡不好,非常紧张。

我出来之后每天都跟爸爸妈妈讲里面的事情。现在他们觉得后悔,不应该把我送进去。这件事情在我心中的阴影有些大,也是我现在不想去上学的一个原因。

以前我觉得休学很羞耻,很难接受自己是一个特殊的学生。想起来第一次听到休学这个词的时候,我很紧张,浑身都不舒服,觉得自己为什么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我身边一些休过学的朋友,都是有不得已的原因。现在休学这么长时间了,我已经能接受了。但我还是觉得,同龄人都已经上高中了,我还在上初中,就很崩溃。等以后别人18岁就上大学了,我可能20岁才上大学,觉得和平常人不一样了。

我休学的期限已经到了,应该返回学校了,但我的状态一直没有调整好,一坐在教室里就浑身很不舒服。虽然我愿意主动跟新同学交往,但戒备还是有的。所以还是请了假,不出意外,我应该过两天就会去学校了。

我将来的目标是北京电影学院,计划先学习吧,怎么也得先把初中上完。这两天我经常去图书馆,带点初一的卷子去做一做。

“这么大难关都过了”

张筱梦 休学8个月 17岁

休学的想法是我妈妈提出来的,当时我每天晚上严重失眠,睁眼到天亮,有时候头晕脑胀、心慌。

我心慌很长时间了,休学之前就持续了一年多。特别焦虑,我成绩算不错,班里前几。那时候感觉怎么这么焦虑?好像不太正常。我尝试了很多办法,比如跑步,吃中药,反复思考怎么能缓解焦虑,但一直很难受。

因为我在市里上学,家是县里的,我妈妈说,要不就让我回县里,上学压力会小一些。妈妈主动带我去的医院,她非常支持,在康复检查这些方面引导我。

我去专科医院,医生给我做了脑电图和测试量表,我被确诊了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

确诊后,我反而豁然开朗了,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子。那天是今年1月17日,我马上就高二下学期,比较冲刺的阶段了。我属于比较努力的,也不是很聪明。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再考上省重点,是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从初中开始,我寄宿在我小姨家里,那时我12岁,她家在市里,之前没怎么往来过。寄宿期间,我一年可能回家两三天。那时候我就已经有抑郁情绪了。

小姨家里有属于我自己的一间屋子,那三年我去他们家客厅的次数屈指可数,出房门就是吃饭、倒水、上学,其余时间就待在自己屋里。

我姨的脾气比较暴躁,她说话很难听,慢慢地我就不愿意跟他们说话。万一哪句话没说对,我就会挨吵。她说话我也不吭声,不理她。一星期我哭个三四回,每次都是因为一点点小事情,被她吵哭。

比如我在她家里用马桶,按了冲水按钮,她就说她家要节约用水,还经常会说我爸、我妈妈、我哥哥怎么不好。我听了很难受,好像这些是我的错。我们坐车时,她在前面坐,我在后面坐,我抖了一下腿,也会被吵;吃饭撒到桌子上一点,被吵一顿。她说我的坏毛病太多了。

但我没有跟我爸妈说过,因为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这样。性格比较内向,很多话说不出口。他们都说,我姨每天接送我上学,很辛苦。如果我再说她不好,就感觉有点大逆不道了。

但是我妈妈体会到了。她有时候来看我,会帮我姨洗衣服、做饭。有一次我印象比较深,我姨说我妈炒菜弄到锅外面了,炒完了也不打扫,就因为这样她们俩吵起来。

确诊之后,我跟我妈说了寄宿期间的心情,她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但她特别后悔,即使在县里上学,也不想让我去市里面受罪了。

我姨有一个儿子,就是我表弟。他现在惊慌、心悸、幻听。表弟现在14岁,还是跟妈妈睡一起。他读六年级时,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背英语。

现在我姨心里很慌,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做。

上高中后,每次开学前,我就很想哭。中考我虽然考很好,但我觉得太累了。上高中后就更紧张了,是市里的一个省重点,学业压力大,我骨子里比较要强,想考到前几名。

我高中住校,跟同学和室友的关系非常好,大家都是一心学习,社交简简单单。但是我身体不好,初中之后每天都感觉很压抑,每天很用功地学习,每天哭。

高中后,我的成绩一开始不怎么好。学校的尖子生很多,刚开始我排在班级中下游。一开始都是平行班,到了高二分班,因为成绩不太好,我被分到了普通班。

高一的时候,我总是被一些很小的事情干扰,然后就心慌。比如我旁边的人在写作业,这种小事也会影响我,不能集中精力学习。当时我以为是自己意志不坚定,也没有跟家长说。

我们高中学校算是比较注重素质教育,不像衡水中学那种模式。我是特别努力的,早晨5点50分打起床铃,我5点半起来,洗漱和上厕所后,6点10分左右拿出书晨读。我会找一个天台之类的没有人的地方晨读,读到6点半去吃饭,吃完饭再读一会儿。到了7点10分回班里正式开始早读。他们说我,“你好卷!”

中午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疯狂。除了午饭20分钟,午睡20分钟,其他时间都在学习。晚上9点半下晚自习,宿舍10点20分熄灯,我在班里留到10点10分再回宿舍,教室里只有我自己。我有很多自己的学习任务,学完课本还有教辅资料,学完教辅资料还有预习。这个作息我保持了有一年多。

我的身体素质撑不了这种强度的学习,但我很享受,在一定程度上非常喜欢学习。初中时就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我妈从小对我看课外书看得很紧,每天都是学习、吃饭,没有其他事情。我是一个自己逼自己的人。

前期,我的焦虑症、抑郁症主要症状是不想说话,不想动,情绪很低落,不想活,还有焦虑症的惊恐发作,就是全身麻,很慌,从肩膀麻到嘴,根本就动不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等。我真的觉得下一秒就会死。

确诊重度抑郁之后,想死的念头持续了一个月左右。你听过丘吉尔说的那句话吗?他说抑郁症就像一条黑狗,一有机会就紧咬着我不放。哪怕我很想放松,但脑子还是会突然冒出不好的想法。高中的时候会有那种情绪,好像考不好我就会死。

妈妈在我的面前是很坚强的,觉得难过也没有什么用,就去找医生。我爸爸,说只要身体好,健康快乐就好了,总会有活路的。

确诊后我去了省里的精神卫生中心住院,那里住着很多我的同龄人,他们病得都很重,我算轻的。看见很多人跟我在同一战壕里,就什么都释怀了。我们都有家长陪同,有个姑娘是精神分裂症,很难治。还有一个人精神错乱(谵妄)。还有一个小姑娘,看上去她很好,但是她吃饭很少,一天就睡两三个小时,在里面能睡着了,吃药吃得浑浑噩噩的。

我们每天7点半起床,吃药很催眠,睡不醒,睡醒了也是晕晕乎乎。起床后吃饭,上午10点多做健身操。他们有冥想的心理治疗,有心理团体治疗。

在里面人是自由的,但是到外面需要家人陪同。我大部分时间待在医院里,那时外面很冷,医院还有室内乒乓球。治疗是统一的,每天大概两个小时,其余时间自己想干吗干吗。我们是开放病房,一个房间4个人,病情不严重可以自己走动。家长跟我们睡一张床,床很小,没办法,条件有限。

我在医院住了17天。当时上厕所,从马桶上站起来的时候,我眼前全是雪花,接着眼前一黑,倒地上了。(可能是)吃药导致我身体很虚弱,走路走不长,很慢。

身边有很多人问我:怎么吃药?从哪下手?一开始他们也很迷茫。医生对我说,“中药西药合在一起只占你治疗的30%,剩下70%还是看你自己。”

我每天会锻炼身体,作息一定要规律。出去运动是很重要的,我自己学了拍穴位,每天拍拍,感觉提前过上老年生活了。

确诊之后,我有了很多时间,每天都会看书。我恢复的方法有很多,主要是从心理书籍吸取到了很多思想和心理学知识。现在我感觉明显好很多。

我会自己排解了。但我身体有很多伴随症状,一天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嗓子疼的,非常受罪。

马上我就要复学,开始我的高考复习进度了,还有一年半毕业。我有点期待,复学后可能会遇到很多问题。不过无所谓,这样大的难关都过去了。我有一个想法,考中医药大学,以后当一名中医,也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一些人。

“要为自己而活”

李婷语 休学1年零7个月 17岁 

小学时,我朋友在背后说我坏话,比如议论我的肤色,然后一起排挤我。我之前是一个很外向的人,因为这些言论,从五年级开始,我就经常把自己封闭在家里面,不跟别人讲话,一个人玩。

初中的时候性格也比较孤僻,在学校也没有交到朋友。那时家里经常也只有我一个人,上下学也是一个人。我和我爸妈平常沟通比较少,虽然住在一起,但他们上班挺早的,早上见不到,中午或者晚上他们在家,但我中午不回家吃饭。

晚上会和他们一起吃饭,但他们喜欢说教,而且会把他们工作上面的压力,好像发泄到我身上的感觉。当我爸工作上有烦心事时,他刚好看到我有什么小事没做好,就一通乱骂,很生气,说“你怎么一点用都没有”,或者说我不爱卫生。他们会全盘否定我,说我这里不好,那里不好,还要把我前面犯过的错再提一遍,整个初三我爸妈都是这样,不会动手,就是语言上批评甚至侮辱我。

有时候他们硬拉我出去玩,但是我不想出去,他们就说,好心带我出来玩,我怎么还不高兴。一开始我会反击,但越跟他们说,他们只会骂得越严重,越觉得你不懂事还顶嘴。后来我就不说了。

初一时我就经常感到郁闷,没有什么特定的原因。症状变严重是初二到初三的时候,身体会莫名发抖,手脚沉重,肌肉会有一些酸痛,心脏不舒服,耳鸣,还有吃不下饭或者吃了就吐,喉咙有异物感,尿频,没有力气,还健忘。这些导致我学习也变得很差,老师以为我不用功,因为背的东西总是记不住。

我有点害怕告诉父母,就微信告诉老师,让老师跟我爸说,结果我爸说我脑子有病,天天觉得自己这有病那有病,一顿乱骂。我觉得很委屈。他还批评我说,为什么把这种事情跟老师讲?

后面我出现了更多症状,有跟他们讲过,但他们都是否定的,也不带我去医院。

症状很严重的时候,我把我的情况跟关系比较好的同学说了。她就说我是不是得抑郁症了。我当时不知道抑郁症是什么,去网上查了才知道。

初三学习压力很大,不知道是因为抑郁症,还是我比较笨,我很努力地学习,但还是跟不上,后面我就开始讨厌学习了。我成绩比较靠后,班里的座位是按成绩排的,我被安排到角落里。这给我一种心理暗示,反正每天在学校被骂,回家又被父母骂,一直没办法发泄自己的情绪,只能通过伤害自己的方式去缓解。

我把头发全部剪了,也在手上划了很多刀口,我妈看了之后吓了一跳,好像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跟他们说我不想读书了,我很难受,他们帮我办理了休学手续。

我爸让我跟我妈回广西老家,但他们还是不太相信有这种病。我当时真的很难受,跪在地板上,用头磕地,我爸才同意带我去医院看病。

去医院确诊了中度抑郁、焦虑症。得到确诊的时候,我感觉挺轻松的,心想原来我只是生病了。我父母也知道了这原来是一种病,我就可以开始治疗、吃药了。

我待在广西的家里,大概有半年,但情况不太好。我不喜欢出去玩,就在家打游戏,很沉迷,早上起来打,打累了睡觉,醒了继续打,要么就是看电视或者B站。

那时候我也很想交朋友,就和打游戏认识的男生谈了对象,因为觉得他对我很好,以前没有人跟我那么温柔地讲过话。但谈得挺难受的,因为我情绪不稳定,对方也不太理解,很容易和他吵架和哭。谈了一个月,我提了分手。

分手之后,我还谈了另一个对象,我当时很需要人陪,大概是缺爱。后面还是分手了,我就想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价值。那段时间,我家的楼房是四楼五楼,已经站上去了,是我妈看到之后把我拉了下来。我当时有点害怕,但又觉得活得很难受,感觉不到什么意义。

我说想住院一段时间,我妈就带我去住院了。住院的时候我继续吃药,身体不会那么难受,心情也会稳定一点。但我意识到要主动做点什么,不然就改变不了自己了。

我就去网上搜,有什么书能有所帮助,看到了一本《伯恩斯新情绪疗法》,它是一本系统性治疗抑郁症的书,帮助改变抑郁症患者的认知:之所以抑郁,是因为看待事物的方式出现了错误,会比较消极。比如一件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过于担心。但人的情绪是可以自己控制的,情绪取决于认知,而不是事实。我当时才知道,原来可以自己控制情绪,后面就学习。

住院一个月之后,我在老家又复读了初三。学校在农村,比较乱,同学会排挤和讽刺我,比如说“转过来了一个书呆子”。其中有一个人对我很凶,我跟另一个同学说她怎么脾气不太好,后来那个女生知道了,在我吃饭的时候,突然过来打了我一拳跑掉。

我当时觉得自己没有价值,所以想通过努力读书证明自己,第一次考试考到了学校的年级第一,但是可能因为这个,他们更不喜欢我。

考了年级第一,我就想保持下去,觉得掉下来很丢脸,接受不了自己失败的样子。我买了很多教材,给自己额外布置很多作业,一回家就学习。考到好成绩,我会觉得老师也挺喜欢我的,会获得一些快乐。

但是后来觉得,这是一种虚假的成就,一旦考不好,我又会觉得自己很没有用。而且因为是转学复读,我比别人要多学几门他们考过的。同学也会嘲讽我:“你不是很了不起吗?”“你不就多考几科吗?”“你不是觉得你自己很棒吗?” 让我更难受。他们也会远离我,体育老师安排同学组队练球,没有人跟我组队。

有一次数学考试,满分120多,我突然从以前的110多掉到了60分。考试的时候我脑子都是空的。清明节回家,本来想好好学习,最后也没有读书,觉得自己该完成的计划没有完成,压力特别大。当时人际关系也处理不好。我室友会偷我的东西,跟她们说了之后还把我一顿骂。我就不想在学校里面待了。

读到初三下学期,我又去住院了。一开始我是决定回家自学,到时候再去中考,但是在家里我整个人自信心很差,情绪也很糟糕,没有办法学习。去学校我又害怕考不好,不敢去。正好那时候我跟一个关系挺好的网友闹掰了。我在学校没有朋友,才在网上交友。当时就感觉绝望。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特别难受,半夜跑到高的大桥上,想去跳河。抑郁症治疗那么久还是没办法好转,又遇到这么多事,会想自己为什么这么拼命,但还是这个样子。当时就差一两秒,我就跳下去了,结果有人把我拉住了。

这个阶段我父母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他们担心说,如果读书读那么苦,还是不要读了,所以也支持我的选择。还好他们可以理解。

这次住院之后,我的认知发生了很大的转折,突然豁然开朗了。以前我活着,好像不知道是为谁而活,但因为我又拿起《伯恩斯新情绪疗法》看,还看了《被讨厌的勇气》。我比较喜欢里面的一些话:过去的经历并不能决定你的现在,是你给过去的经历赋予什么样的意义。人是可以改变的,是可以获得幸福的,只是还没有下定改变的决心。人需要有被讨厌的勇气,要为自己而活。

这本书让我开始思考之前的那些行为,发现我都太过在意他人的看法了,活得比较累。只是追求一种虚假的我,而我没有追求到,所以感觉很难受。当时我就觉得,既然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需要怕的?不读书就不读书了吧,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除了看书,我在家还会做一点手工,比如做纸花,会有缓解的作用。第二次住院的治疗比较有效果,也可能是因为我当时太难受了,难受到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好像身体自己把这些屏蔽掉了,整个人比较淡漠,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住院了一个月,我又在老家待了两三个月,就去福建了。老家经济状况不太好,我妈回福建找工作。一开始我待在福建的家里,后面我妈让我去厂里上了一个月的班,帮我妈做文具袋、穿拉链头。工作不累,但我上得很烦,不知道为什么会犯困,后来就不做了,在家待了半年。那段时间不开心也不难过,至少脱离了以前非常痛苦的环境。

今年我找了工作,想着要攒点钱去学东西。一开始我特别迷茫,也很社恐,没有什么自信,很害怕与人接触,我有半年的时间没和人接触了。也感觉自己学历低,没有办法释怀。

后来运气比较好,找到了一家服装公司。工作挺简单的,是前台,整理仓库,做出库入库。老板夸我,说年轻人做事挺有头脑的。我到他们那里之前,他们管理很乱,我这个人有点强迫症,会想办法,比如把新的样衣的位置标记好,可以很快找到。这是我一次转变的过程,我行动了很多。

这边的工作压力也没有那么大,同事也都挺友好的。我觉得我以前的环境中没有遇到那么好的人,都比较热情,也没有那么多心眼,跟他们相处挺开心的。虽然一开始很害怕,而且我17岁,他们都是大人,但是因为工作没办法避免讲话,现在我很喜欢和他们讲话。大概5月份感觉融入这个环境了。

我上班是比较闲的,就想能不能去帮别人一点,比如手工活,穿一些装饰衣服的珠子。七八月份,我就直接去他们部门,坐到那边帮他们做事了。我喜欢听他们聊天,从对话中能学习到很多东西。

那时我开始学服装设计,自己买了一台缝纫机。我想人就活那么一次,为什么不能做点自己开心的事?反正我现在17岁,还有很多的时间,想做就做吧。我就买了材料和课程,直接开始干了。

刚开始我比较灰心,觉得自己很差劲,也比较懒。后面我尝试记录做衣服的过程,每次给自己打气,做错了也不要紧,加油就可以,会越做越好的,后来真的变得自信很多了。

我现在觉得,虽然害怕,但是还是要行动。以后比起读书,我想学服装,因为我很喜欢。

我在网上也刷很多心理方面的东西,能学到知识,我还有继续看书,也开始在网上跟别人交朋友,没有遇到太大的障碍了。听别人讲话的时候也有不断地思考,反思自己之前一些思维上的问题,去总结,再找出方法。

以前我朋友圈记录的事情都比较消极,后面朋友们鼓励我用比较积极的方式去表达,后来发现我好像真的变得自信了,应该是有心理暗示吧。

现在我住厂里的宿舍,可以自己赚到钱、吃住,医药费自己付,完全独立了。父母觉得我进步很大。以前父母对我没有什么理由的批评也没有怎么发生了,主要因为我不想跟他们计较那么多了,他们的观念和我不太一样,那就互相包容吧。

退学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学历那么低,但是后面我在书上看到,你的价值并不取决于你的成就。虽然我们每个人不同,但是我们是平等的,每个人要走的路都不太一样。而且如果后悔,就只能活在过去之中,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了。

学历低这件事,我也觉得好像中国的教育都喜欢把自己跟他人去比较,把对方看成竞争对手。一旦自己过得比他人不好,就会觉得难受。我觉得可以把他人当作伙伴,完全换一种想法。这也因为我在《被讨厌的勇气》上面读到一句话,说一切的烦恼都源自人际关系,但是幸福也在于人际关系。所以我们需要不断去参与和帮助他人,才能获得自己的幸福感和归属感。我去住院的时候,看到很多跟我一样年轻的小孩。我感觉和我们的教育有很大关系,很压抑。

现在我已经没有太多症状了,慢慢开始减药,就是会比较健忘。也有时候会难过,但是难过十多分钟,我就会忘记了,然后再去做其他事情,我又感觉很快乐。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人物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黄霁洁
    图片编辑:乐浴峰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