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海顿
文章作者 | 田艺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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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是孤独，夏是离别，春是两者之间的桥梁，唯独秋，渗透了所有季节。
秋天适合听海顿。他的音乐雅正庄严，积极明快，仿佛一种中年态度，适用于人生的收获时节：现世安稳，看着山中景致，红黄绿褐，错落有致。阿多尼斯写，“冬是孤独，夏是离别，春是两者之间的桥梁，唯独秋，渗透了所有季节。”
弗朗茨·约瑟夫·海顿 Franz Joseph Haydn
海顿(1732——1809)生长在奥地利的乡村，父亲是个乡村车匠，没有家学音乐传统。乡村民谣后来成为他音乐中的深层的质地，在宫廷里兢兢业业30年，却不沾脂粉气，他的音乐从不浮华造作。“积极进取，与世无争”，这是他的人生信条。不需与世与人争夺攀比，每一首乐曲和每一个人一样，都有着自身的完美。
5岁，海顿擅长唱歌，被选去维也纳的圣斯蒂芬大教堂当歌童，此外他没有受过专门的音乐教育，后来竟成为交响曲和弦乐四重奏的创始人。大概维也纳和圣斯蒂夫大教堂就是最好的艺术和审美教育，维也纳像一个大音乐学院，圣斯蒂夫大教堂让他懂得艺术的朴素与高贵，海顿在这里学到的不仅有音乐理论和管风琴技艺，更有艺术的典雅与仪式之美，在这里成长，他的音乐就不会流俗。
圣斯蒂夫大教堂 源自百度
我去维也纳的时候，常常在圣斯蒂夫大教堂里呆坐半天，它给维也纳这座精美的城市带来一种沧桑感。一座教堂建了几百年，后来又修了几百年，900年里把不同时代的艺术风格自然混合起来了。外观是哥特式，屋顶尖尖窄窄，里面的圣像周围雕着一大堆装饰，远看层叠褶密如钟乳石，近看震惊，每个细节都是一丝不苟地精细刻画。另有文艺复兴时期的湿壁画，精美华丽的巴洛克纹饰，一一融汇流动。这座大教堂就像是维也纳的一只祖传的徽章。
波波拉 Nicola Porpora
歌童海顿长大了，失去童声，只好流落街头，但维也纳善待天才，后来他遇上巴洛克歌剧大师波波拉，一边当助理一边学习。29岁的时候，海顿来到埃斯特哈齐家族当宫廷乐师，一待就是30年。期间每日搽粉、戴假发、穿仆人制服，还得遵守大公的口味作曲。后来他59岁离职来到伦敦，方才写出日后的代表作，《惊愕》等系列伦敦交响曲。现在看起来，那个30年大好青春，有点荒废才华。
埃斯特哈齐家族 源自百度
我坐了一小时的车，跑到维也纳郊区的埃斯特哈齐家族的宫殿，想看看海顿曾经上班的地方。埃斯特哈齐的别墅采用浅黄色墙面，搭配绿色木百叶窗，院子里铺着鹅卵石，客厅里装饰着简洁凝练的巴洛克装饰，家里收藏了不少艺术品、古董花瓶和中国式壁画屏风。说它是宫廷，更像是一个贵族的度假别墅。质朴地像个农庄，却讲究艺术品位。质朴而艺术，不正是海顿的风格。海顿在这里，应该过的挺愉快。
海顿受人尊敬，但莫扎特才是奥地利的超级大IP，大众多喜欢可爱的童话型人格的形象，可是在生前，莫扎特也很羡慕海顿呢，因为他在宫廷里当乐长，有钱有地位，衣食无忧。导游小姐跟我说，海顿当时是身价最高的音乐家，三年的薪水就可以买一座乡村大屋，大概只有后来的卡拉扬可以与之匹敌吧。对于从小唱歌谋生，后来流落街头的海顿，这已经是命运最好的待遇了，作品的流传，是他自己不曾预料的。
摄影 江雅萍
虽说未经过体系化的音乐教育，但海顿这个人是非常体系化的，严谨自律的性格决定了他日后成为交响乐之父，弦乐四重奏之父，他能够不断精进、完善一种体裁。数十年如一日地勤勉工作：早上六点半起床，一边洗漱一边辅导学生，穿戴完毕时已经听完学生回琴，并指出问题布置了作业；八点钟吃早饭，然后开始在钢琴边上冥想、工作一直到十一点半；之后散步、会客；下午四点继续作曲3、4个钟头；晚上八点出门，九点回来继续回书桌前作曲，十点晚饭。每日作曲8个小时，他的作品量非常庞大。
104首交响曲，68首弦乐四重奏，46首钢琴三重奏，52首钢琴奏鸣曲，还有各种协奏曲，小夜曲，还有两部轰动一时的神剧，清唱剧《创世纪》、《四季》。海顿最主要的功绩在于交响曲和弦乐四重奏的创作，近40年里，他写的已确知的交响曲有104首，实际上应该不止这个数字，他的早期乐曲以娱乐性作品为主，大部分舞曲性质的组曲或室内乐性质，大同小异，内容也都泛泛，到了后期交响曲，就可以看出他力图摆脱宫廷音乐的轻盈典雅和表面化，新兴的市民阶层的热烈的思想与情感开始影响他，交响曲中逐渐出现比较深刻的戏剧性内容。
给大家听海顿的第94交响曲《惊愕》，选自12部伦敦交响曲。
关于这首交响曲有一个故事。
海顿的音乐代表了当时的高雅品位，当时伦敦的贵族都喜欢来听海顿的音乐会，其实他们听不懂，坐在音乐厅里常常打瞌睡。海顿知道后非常生气，决定写一首曲子逗逗他们。新作品开演，大家兴致勃勃地跑来听，乐曲的第一乐章，依旧轻盈流畅。第二乐章速度变慢了，弱起，非常轻，没有什么变化，像个催眠曲，大家再次听得昏昏欲睡，这时候，乐队忽然用最大的音量演奏，爆发出最强音，定音鼓模仿惊雷的声音猛敲，狠狠地把打瞌睡的贵族吓了一大跳。于是大家给它取了一个标题，“惊愕”。这个玩笑还有另一个意味，交响曲不是给大家的催眠曲，你们都是可以听懂的。
这个暴击现在听来已经不惊愕了，我们如今听了太多刺激神经的音乐。其中可以听见海顿的个人风格，比如他喜爱的民谣风，比如他的音乐，无论从结构、句法和立体组合里面，都体现了一种平衡和优雅。我听海顿的音乐，常常想起一个词，叫做“尽善尽美”，为什么除了美，还有一种善呢，后来我看到有作家写道“平衡本身就是一种善”，或许尽善表现在音乐的平衡感里面，在海顿、巴赫的音乐里面，都可以听到这种优雅与善意。”在海顿的大部分交响曲里面，慢板总是最受欢迎，这首《惊愕》的慢板尤其著名，这一主题后来出现在他的清唱剧《四季》里面。
摄影 江雅萍
在这些成熟期的交响曲中，可以发现他的晚期作品具备了一些戏剧性，有趣是从歌剧里面提炼的戏剧性，德国北部流行的矫饰主义，流传到奥地利的洛可可风格，此时他音乐更丰富立体了，不再是一种情绪流动的积累，其中的信息更清晰准确，音乐的信息从情绪变成了一个一个清晰可辨的事件，因而出现强有力的情感，如此写作把交响乐进一步深化了，令它更抽象更提炼。海顿与莫扎特不同之处，在于他的音乐中有一种聚合性的力量。
通过100多首交响曲的磨练，海顿的音乐写作非常高超，他可以敏锐地发现音乐主题中的各种潜力，主题被削减至最精简，造型简洁精巧，这样的主题可以无限制地自由发挥，而且他一眼就可以看到哪些素材适合复杂处理。他的音乐发展熟练流畅，有一种交响的统一性和交响逻辑的力量，如此把音乐素材发展出了一种可信的逻辑和永恒的生命力，在海顿手中，交响曲拥有了更多的交响性，当年的同行曾赞美他对交响曲的改革是整个艺术史中最伟大的成就之一。
特别有意思的是，如此高超复杂的作曲技术中，海顿的旋律却是非常简单质朴的民谣，这些曲调通俗可爱，常常成为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如此接地气的写法、可高冷可通俗的艺术品质确实令人赞叹。
他的轻盈而淡定的节奏感，还有书面语似的典雅，这种音乐的本质大概源自德语的发音，海顿的个性里面有一种明朗、典雅与通透，这便是一种古典精神，他的个性与音乐天赋成就了他。那么到底是古典风格选择了他，还是他成就了一种古典风格？这里有一种一拍即合的运气吧。
他为什么写那么多交响曲呢，这大约是他的主要工作，海顿在宫廷里管理培训乐队，是指挥也是总监，免不了要为他的乐队作曲。这个大乐队让他又爱又恨，他常常觉得自己哪里是什么乐队指挥，简直就是个乐队仆人，啥事都得管，大到乐手去留，小到伙食合不合胃口。他也只能跟他的女友抱怨抱怨，而且抱怨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面包太硬，除了工作，海顿几乎没有什么爱好癖好，工作成了他的全部生活，在生活上也只能对吃的有点讲究。他喜欢以巴洛克厨艺解释交响曲一个乐章的结构——“呈示部，好像爽口的开胃菜，激起你的食欲，让你充满等待；展开部，混合，变形，将各种配料一起烹煮，产生新的味道；再现部，所有主题回归，和弦形成解决，就像出炉的一道菜，海顿最喜欢的——肉馅樱桃红焖兔肉。
原标题：《秋天的海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