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维亚,历史与现实

2018-09-29 08:31
上海

何芊蔚

在贝尔格莱德的圣马可教堂前的公园里,有一块战争纪念碑,纪念在1999年在北约轰炸南斯拉夫时丧生的儿童。对我们这些从中国来的游客而言,这场轰炸是我们年少无知的记忆里最重大和惨痛的新闻之一,而今已快过去二十年了。

虽然觉得不礼貌,我们还是忍不住问起了为我们充当向导的当地朋友,Tijana当时的经历,她是一位充满阳光和活力的年轻女高音,笑起来特别灿烂。“那个时候我还是半个孩子,十几岁,也说不上害怕,大家都被安排去防空洞里躲着。但是,”她又补充道,“那段时间我遇到了我今生最要好的朋友,那种情况下,人们的情感是不一样的。”

贝尔格莱德

夏日的高温里,我们站在贝尔格莱德市区最高的山头,被古老的卡莱曼丹堡垒废墟包围着,眼前宽阔的多瑙河与萨瓦河交汇而过,中央有一块郁郁葱葱的沙洲,那是一个自然保护区,上面栖息着许多种珍稀鸟类。河对岸是贝尔格莱德的新城,远远望去仿佛有许多建筑工地。

卡莱曼丹堡垒眺望萨瓦河 本文图均为 何小草 摄

“那边要造许多住宅区,会很贵,而大多数人没什么钱,年轻人都想着离开。” Tijana指着远处说,仿佛看穿了我们的疑惑,“到现在我出国时还会遇到人问我,啊,你来自贝尔格莱德,那儿还有战争吗?”她略带无奈地说,“可那都过去了,生活要继续啊。”后来我们在市中心见到一座还未拆除的被炸了一半的房子,这样的房子在贝尔格莱德已经为数不多。她解释说这座房子也要拆掉重建了,因为“生活要继续”,但是市民为此争论不休,想要保留一些战争的遗留物,作为给后代的警示。

贝尔格莱德市区被北约炸毁的楼宇 

我们的飞机在午夜抵达贝尔格莱德,从车窗外看到夜晚昏黄的灯光,把那些巴洛克式建筑照得十分气派,人行道则有些我国90年代大城市的风格。可是我们白天再出去的时候发现,在这些富丽堂皇西欧式建筑中间,夹杂着破旧的“新”式建筑,看上去仿佛二十年没有修缮了,但贝尔格莱德似乎丝毫不想去修改或掩饰这些,甚至有些餐馆和咖啡店就建在这些建筑里,残垣断壁和粗线条的装修反而别有一番味道。

贝尔格莱德一间建立在新旧建筑间的酒吧

一般来说,不管哪一个城市的建筑都有一个大致的风格,而贝尔格莱德完全没有——你只能说出某一个角落或者某一栋房子的风格,走了几步就又变了。倒也不乏标志性建筑,比如世界上最大的东正教教堂之一Sveti Sava (Saint Sava),以奠定了塞尔维亚宗教系统的13世纪圣人Sava命名,它的内部正在修缮,只有地宫开放,缺少雕像,但东正教风格的壁画金光灿灿。

“那都修建了50多年了。”正当我懊恼于自己总是到哪儿哪儿不开放的运气,我们被这样告知,我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Tijana说的不是一个讽刺的虚数。事实上这个教堂从一百多年前开始建造,但不断被战争中断,直到二战爆发,未建完的教堂还被德军和苏联军队都征用过,直到1958年才着手重建——但显然后面又中断了。

Saint Sava教堂

还有圣马可教堂,一座原19世纪拜占庭风格教堂,在二战时被纳粹的战火烧毁,后又在原址重建,里面圆形的拜占庭式吊灯尤其引人注目。但在参观圣马可教堂时,友人却兴奋地带我们绕到了后头——“这里有一座小小的俄罗斯教堂,平时都不对公众开放,我听说今天开了。”我们推门走进去以后,一位扎着三角头巾的老妇人给我穿短裙的朋友腰里围上了一块围巾,并用手势指示我不要拍照。这是上世纪二十年代贝尔格莱德的俄罗斯移民为保持自己的信仰而建造的俄式东正教堂,也是经过几番重建,才得以开放。这里没有高耸的尖顶,唯有精美的壁画,昏暗的烛光和虔诚的信徒。

“对于塞尔维亚的历史你们只要记住,罗马人,土耳其人,奥匈帝国,前南斯拉夫,和现在,很多民族都来留下过印迹,哦,当然还有赛族人自己的部族。”我和同行的朋友决定来塞尔维亚完全是因为它对中国人免签,除了从小听说过的前南斯拉夫以外,对塞尔维亚几乎一无所知。于是我们美丽的向导就担起了历史老师的职责,“但是吧,我们很有意思,如果古代历史上发生了什么坏事,我们都会说是土耳其人干的,只要怪他们就行了。”说着,她带我们走进了国家博物馆,“修了15年了,今年6月才开哟。”这里保存着塞尔维亚真正的历史长河,从史前社会一直到现代艺术,尤其是那些中世纪的瑰宝,骨子里透着与西欧不同的气质,时刻提醒人们这是一片在东西古老文化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的土地。

城堡

如果说贝尔格莱德是东西欧的融合,诺维萨德和尼什则是分别在贝城的北方和南方扩大了这种差别。

北方的诺维萨德接近匈牙利边境,曾是奥匈帝国的领地,处处透着帝国当年的风貌,如今早已褪去战火,成为了一个安静休闲的小城。与大多数的欧洲古城一样,诺维萨德的城中心是一座天主教教堂,这在塞尔维亚倒是难得一见的。以教堂为圆心,向四周延伸出条条街巷。这里偶有些破落,毫无大城市的喧嚣,沿街只有一些精致的小店。 从城市风格上来看,诺维萨德老城里唯能让人看出明显的前南斯拉夫风格的,便是从老城到多瑙河之间的公园周边。塞尔维亚人乐于为他们的伟人建造雕像,而这些雕像一般都是高高站立在巨大的底座上,俯视一切,可惟有在这个公园里,有一座诗人Dura Jakšić的雕像,十分慵懒地坐在路边矮石上,敞开风衣的扣子,歪戴着帽子,仿佛正在享受阳光,他是塞尔维亚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和画家。

诺维萨德的街巷

与贝尔格莱德一样,诺维萨德同样坐落在多瑙河的一个河湾之上,这大概是古人建城最大的智慧。多瑙河宽阔,往来船只不断,而诺维萨德的多瑙河对岸,高耸着一座远比诺维萨德城更加古老的堡垒,彼得罗瓦拉丁。堡垒之下是虽保存完整,但还未被完全修复的红瓦顶古城。站在山顶望下去,仿佛有一种置身布拉格的错觉,只不过如今的布拉格充满了商业气氛,而这里,仿佛是被幽闭了一百年的睡美人禁地,墙皮剥落,杂草丛生,别有一番苍凉的气息。

这座堡垒与大多数与实际用途的堡垒要塞一样,远看是一座城堡,而走上去,却是一个军用建筑群,历来用来储备武器,防御护城,甚至还保存过奥匈帝国国王弗朗茨一世的王冠。在和平年代,来访者才有观景的闲心,俯瞰多瑙河从脚下蜿蜒而过,好像时间静止了。

彼得罗瓦拉丁脚下

在城堡一侧的军事博物馆里,储藏着直至两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武器。博物馆深处的楼梯通向一个黑暗的地窖,长长的石壁通道见不到头,阴冷刺骨,但宛若有一股力量把我们一直推着走到它的中心,通过幽暗的灯光可以看到一口深井,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回音阵阵。

不知原因,我们心里怕得慌,便快速逃了出来,才看到铭牌上写着,这是一战时期为了从多瑙河打水而造的60米深井。

人类到了现代社会,可以打通高山河海,却挡不住自然的灵魂消逝又重生,在风里草里石头里留下印迹。凯尔特人、罗马人、塞族人、土耳其人、日耳曼人……他们来过,留下或是离开,建筑毁灭或是重建,全都改变过这个地方,而那口深井,是否侵扰了这里千年的不安灵魂。

废墟上的音乐

可是,塞尔维亚人终究有他们的方式能够与这个世界和解,或是遍布街头的咖啡馆,或是延续一整个夏天的音乐节。尼什的爵士音乐节大概是这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每年的八月中上旬的某个周末,在尼什城堡的废墟之上举行,但是大大小小的演出跨越全城,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舞台,就会有观众驻足观看。

尼什爵士节LOGO搭建在城堡遗迹上 

正式的爵士节晚上才开始,而我们趁着下午大批的乐迷还没到来之时去尼什城堡慢慢地逛了一圈。尼什是巴尔干半岛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是君士坦丁大帝出生之地,这座在尼沙瓦河岸的城堡本是18世纪土耳其人建立在罗马遗迹之上的,如今又已只剩残垣断壁,保存完整的只剩下城墙和四个城门。这种任凭风雨侵蚀,战火肆虐的沧桑在现代音乐的点缀下反倒体现出了一种嬉皮士之感。

那个下午阳光灿烂,城堡的围墙之中弥漫着一些既让人快乐又使人忧伤的尘埃,四周大大小小舞台排练的乐声此起彼伏;在古罗马断垣和石碑的一边,大提琴和电子琴正在炫技对决;我们漫不经心地穿梭在树影之中,耳边的曲子不断变换,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城堡的某一侧城墙边,一群画家仿佛吉普赛人一般,扎了帐篷,将画架支在大树旁边,坐在草地上,也是漫不经心地画着,时不时回头,与同伴聊上几句,或是点上一支烟,就静静坐着。此时此刻,城堡四周的城墙仿佛成了将这一方土地与现实世界完全隔离开来。

但在某种程度上,尼什就是一个不真实的存在,比如我们在街上偶遇一个长得像是阿拉伯王子的男人,驾着一辆床板搭成的马车疾驰而过;看到一对小情侣骑着自行车欢笑着消失在街巷的光影中,留下身后不平整的道路;或是几经兜转才找到埋藏在城市边缘庭院中的传统菜馆,店家和顾客看到我们两张亚洲脸庞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而令这种不真实感达到极致的,是位于城市东边的,那个小小的东正教堂:我们冒然闯入,却未曾惊扰到里面一位妇人做祷告,神父在一旁低语,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教堂不大,狭小的空间墙壁上画满了壁画,与天主教教堂不同,这些壁画既平面,又极其立体,色彩虽暗淡却又有一种冲撞感。

尼什一座小东正教堂内

我们很快就退出了教堂,在一边的长凳上坐了许久。回到尼什市中心的时候,爵士节已经正式开始,天色渐暗,从城堡中射出的灯光照亮了黑夜,音乐也隐隐地穿过尼沙瓦河飘了过来,而河的这一边,和下午一样,依旧有很多人坐在路边的咖啡馆悠闲地谈笑。

多瑙河游船上的酒吧

想起在贝尔格莱德时友人略带自嘲地说,塞尔维亚人并不富有,但咖啡馆和餐厅总是坐满了人,倒是悠闲。我们重新回到贝尔格莱德的那日,去了萨瓦河对岸的新城,沿着多瑙河走了很久很久。河边每隔不远都有一艘船舫,不是青旅就是酒吧和餐馆,而每一家都看起来很繁忙,我们挑选了一家,坐在摇晃的甲板上喝着塞尔维亚特有的果酿白兰地,看着橙红色夕阳下人们划着帆板嬉笑而过,河中心沙洲上的鸟儿忙碌着飞出飞进。我想,这片经历过那么多战火的土地大约真的和现实和解了,又或者,古老的土地毕竟见识过太多,总会知道如何平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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