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家江青︱回望——比雷尔与我(三)

江青
2018-10-04 11:05
来源:澎湃新闻

1976年的夏天,比雷尔第一次请我去猞猁岛度假,我一开始游移不定,没有接受,后来跟幼石商量(那时我还没有介绍他们认识),幼石很肯定地对我说:“我要是你就会去,可以借此机会多了解这个人。现在的男人都斤斤计较,哪里还会有人给你买机票请你去玩?去!”就这样,我认识了比雷尔的隔海近邻森钩(Singo)岛上的米娜和翰竣克·贝仁森夫妇(Mina & Hendrik Berensson)。翰竣克靠打猎、捕鱼、造船、做木工,以及一份灯塔领航员的工作维生;而米娜靠织地毯、毛衣、 手套、 袜子等手工针织品出售以维持家计。他们育有三儿一女,都是在岛上长大的。我和他们认识时,儿女都已成家立业,从六十年代中期比雷尔当他们邻居开始,便成了贝仁森家族近二十口之家御用的“私人医生”——看病开药推荐医生都是家常便饭。米娜的手工针织品大包、小包提到夏季的手工艺市集上,与翰竣克做的各色木制器具如水桶、水瓢等一起贩售。我们家有一大堆他们的杰作,有些是逢年过节时他们送的礼物,大部分是好心的比雷尔趁他们不在市集时去“偷偷”购得的。比雷尔知道翰竣克喜欢用有香味的木料做抹牛油的小刀,也需要特殊的杉树在熏烤食物时用,在猞猁岛上砍到这类木材,就会要我分开堆放在一边给他留下。虽然贝仁森夫妇几乎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比雷尔认为他们独立又自尊,在自食其力与大自然为伍的生活经验中有大“智慧”,近距离观察大自然或许是人生最好的教材。比雷尔喜欢在岛上砍木材、采蘑菇、捕鱼,他没有想到我这个城市“动物”会爱上岛屿生活,每天只要天气允许,就陪他去捕鱼晒网。后来我们两地通信时他称我为“渔妇”,我就只好称他为“渔夫”!

八十年代中期,比雷尔在猞猁岛上给幼子汉宁洗澡

2004年米娜走后不久,翰竣克完全无法自理生活,住进了老人院,老人院的位置是我们去岛上必经之路,所以常带着他平日喜欢的酒菜去探望他。翰竣克说:“不能出海捕鱼,对我来讲生命失去了意义。”

2007年,他就像船驶过后在海上留下的层层波浪,渐渐地被大海吞灭了。我在《故人故事》“隔海近邻”这一章这样描述:

近来想到比雷尔和翰竣克之间这特殊的情谊,让我体悟出:科研是在找寻未知,而捕鱼何尝不是在寻找未知呢?“赌博”的心态竟如此贴近。不同的是:“一个在科学的海洋中捞捕,一个在自然的海洋中捕捞。”

八十年代末期放暑假前,夏志清教授应马悦然教授约请,到瑞典来给斯德哥尔摩大学中文系博士生考试当评委。夏先生很早写了封信给我,信中说夫人王洞会与他此次同行,瑞典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王洞又是第一次来欧洲,请我务必照顾一下。偏偏那段时间我不在瑞典,只好告诉夏先生,我先生比雷尔会代劳,请他放心。

结果,考试完毕马悦然夫妇度假去了,留下比雷尔一个人,招呼一对从未谋面的夫妇。比雷尔的研究室有几十个人,儿子汉宁还小,只能开车给夏先生夫妇送到一个景点,回去工作,然后到托儿所接了儿子,回头再去接他们夫妇,继续为我做接待工作。夏先生夫妇在斯德哥尔摩玩得满意吃得开心,对比雷尔的热心和诚恳印象深刻,也十分感动。其实比雷尔连夏志清的名字都没有搞清楚,只告诉我替我接待了一位“疯狂教授”。如今夏先生也远行了,我和王洞单身在纽约,有时会结伴看电影、上馆子、旅游,她总是不忘告诉我:“比雷尔真是个大好人!”

九十年代初期,偶然的机缘,我们去看画展,认识了从北京来瑞典的画家许彦哲,开始有了交往。他年纪不大,然而要我叫他老许。老许是位很有才华的画家,为人耿直诚恳,瑞典语相当流利。1995年我们搬了一次家,城中老公寓没有电梯要爬五层楼,为长远计,早搬家为上策。我们正好看中由水塔改装成的复式公寓,与卡罗林斯卡医学院同在一区。搬家可是个大工程,光靠搬家公司不行,因为要扔掉、送走的,远超要搬去的,老许和几位年轻力壮的朋友帮了大忙。我突然灵机一动,搬去之前,可以在空无一物的水塔公寓中给老许开个画展,因为水塔本身的建筑构造很特别,隔间和柱子很适合布展挂画。这样做一举两得:开画展可以帮助需要帮助的艺术家;大家可以在画展期间过来一并参观新家,新家招待会就免了。比雷尔欣然同意这个好主意,也起劲地帮忙张罗。开幕那天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我们订购了两张画,也有其他朋友跟进。

老许家和我们新家很近,跟女朋友分开后,他去意大利买了条黑色的德国杜宾犬,取名Max。他自己省吃俭用,但对Max好得无以复加。他住在公寓中,犬吠声令邻居颇有意见,比雷尔就请老许带Max去岛上住,可以住在小木屋客房中,没想到一段时期下来,比雷尔教他开船捕鱼,两人聊得投机,成了忘年交。后来老许得到画廊邀请开展览,比雷尔就去画廊买他的画,还跟我说:“帮人要帮到底,虽然私下买画除去画廊佣金可以便宜很多,但我的目的是希望画廊看到这位画家有市场,将来会再邀他开画展。”

比雷尔往生前两天,已经搬到瑞典中部的老许才得悉他病危的消息,坚持要来医院探视他,我告诉老许比雷尔已经完全失智,不能开口也不能张眼,但他还是开车远道而来,告诉我人的听觉是最后才消失的。入病房后,他抓着比雷尔的手,热切地重复告诉他:“我是老许,来看你啦!”不料比雷尔的眼角渗出了泪水。那晚,我一口一口咽眼泪,老许陪着我在病房守候了一整夜。

熟朋友跟我说玩笑话:“比雷尔的研究工作室就是个‘难民营’。”意指他用了很多需要工作的“外来人”,研究室就是一个小联合国,东欧、中东、南美、亚洲国家的人,比例远高于北欧国家的,加上艺术家需要工作支持创作,也属于“难民”,在他办公室打杂。“外来人”无论在生活、工作习惯上还是语言掌握上往往有困难,尤其用英文写作发表论文时,更容易错误百出,比雷尔又事必躬亲,需要花相当多的精力和时间去帮助、弥补这样或那样的缺陷。他有耐心又不厌其烦,得到了大家的尊敬和爱戴。比雷尔葬礼的教堂中鲜花铺天盖地,来悼念他的人将教堂挤得水泄不通。之后,教堂的主持人问:“此人到底是谁?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给他送别?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情景。”要知道,那时比雷尔名义上已经正式退休了,可见一个人的诚心暖意会带给周边人美好的追忆。比雷尔和前妻玛格丽特(Margareta Blombäck)仍然是同行、好朋友,我们跟她全家众多兄弟姊妹一直亲密无间地往来,在比雷尔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们不但去医院探视他,也来参加了葬礼,葬礼后对我说:“你很幸运遇到了比雷尔,他有颗特别大、特别暖、悲天悯人的‘心’!”

葬礼的教堂和长眠之地是比雷尔自己挑选的,临终之前比雷尔千叮万嘱:“葬礼越简单越好,要许多鲜花,但绝不允许悼词。”简单是最难为的,虽然在他指定的教堂中举行葬礼,但他没有宗教信仰,便不适合有宗教仪式。葬礼上总不能让来宾在铺满鲜花的教堂中静坐,请教熟识比雷尔的朋友Enland Josephson先生,他帮我挑选了两首颂赞大自然的诗歌,请瑞典皇家话剧院资深演员佩尔(Per Myrberg)朗诵,也请到了曾和我合作过 《大地之歌》的女中音伍烈嘉(Ulrika Tenstam)演唱作曲家爱德华·埃尔加(Edward Elgar)的“在天上”,选自《海景》(In Haven from Sea Pictures)。最后,伍烈嘉演唱马勒的《大地之歌》第六章“告别”,作为葬礼结尾。原因是我在构思编排《大地之歌》时,每天在瑞典家里的工作室中,反复播放这首音乐,尤其以最难处理的“告别”为最,此段乐曲乃我的挚爱,虽然是为工作反复在听,仍然感动万分。一年下来,比雷尔对此章乐曲耳熟能详。我将“告别”的最后几句唱词,原德文、英译、中译都印在葬礼印发的程序单上。郑愁予中译歌词:

可爱的土地到处都是,

花朵逢春开放,草长如茵,

又苏生了!到处都现永恒,

远方啊总是碧空!

永恒……永恒……

在比雷尔的葬礼上,我选了一张他在大海上,眯着眼含笑,驾着小船,看着远方,乘风破浪驶向天际的照片,而我在舞台上处理《大地之歌》的尾声——一叶扁舟驶向彼岸,驶向永恒。当然,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

比雷尔特别关照他弟弟Lars不要将他骨灰龛带回老家Kelix祖坟埋葬,他的遗愿是选择紧临卡罗林斯卡医学院的墓地Norra begravningsplatsen做长眠之地,理由是他在卡罗林斯卡医学院接受教育,也在那里工作了一辈子,汉宁在那里出生并在那里入医学院学习、工作,末了他也在那里跟人生告别。他的恩师和诸多好友都葬在这个墓园中,他想在那里长眠和他们为伍做伴,当然最最重要的理由是离我们家不远,我们可以经常去探望他,跟他“谈谈心、说说话”。

2018年8月中,江青孙女礼雅百日,与爸爸汉宁、妈妈Samira,在卡罗林斯卡医学院新落成的以比雷尔和玛格丽特命名的会议厅前合影

他的墓碑,我挑了在猞猁岛上最经常用的大石片桌面,那里景致绝佳,离主屋近,用树做的条凳围绕着石堆,石片是从地势稍低的石崖那里搬上来的,安置在石堆上当桌面用。风吹日晒,用树做的条凳已经换过几轮了,但石片一直安然无恙。来访的客人都喜欢在那里围坐,桌上也永远堆放着吃的喝的,大家在松树下谈天说地,享受松风海景的同时,也享受饭前饮酒的快乐时光,岂不是最合适用作比雷尔的墓碑?自然本色的墓碑来自他最爱的猞猁岛,桌子周边有他此生最温馨美好的记忆——快乐时光!

葬礼之后的招待会在家中举办,也是比雷尔再三嘱咐我的:“葬礼后的招待会一定要让朋友们吃好、喝好,千万不要将就马虎!”我当时在一个日夜颠倒晕晕乎乎的状态,完全无法顾全细节,幸好二弟江山和三弟江川第一时间赶到,我们的好朋友Ingle、Ake Hakansson伉俪是瑞典餐饮业老前辈,一切细节包括菜单、布置、用具都替我包办。我们合作多次的女指挥Kerstin Nerbe精于厨艺,她用岛上采的味道浓郁的黑松蘑菇配蒜蓉奶油加白兰地制酱,她知道那是比雷尔的最爱,也是客人们最钟意的食品,尤其是在比雷尔情有独钟的猞猁岛上采集,特别有意义。招待会大约前后来了百多人,大家夸赞招待会的精美和高质量,我只记得大盆黑松蘑菇酱转眼就一扫而空。我说:“这是比雷尔最后的宴请,我只是完成他给我的托付。谢谢你们来参加葬礼。”事后我才知道,主厨是诺贝尔奖晚宴赫赫有名的大厨,因为Ake告诉了这位大厨比雷尔平日的温文为人,他深受感动,自告奋勇地承担了那天的重责大任。

最最让我感动的莫过于比雷尔三十年如一日,每天跟他住在Kelix镇的小阿姨Marta通电话,每通电话起码三十分钟。比雷尔老家在瑞典北部,一个离北极圈不远的Bredviken村,父亲早逝,母亲是四兄妹中的老大,我跟比雷尔认识时,他母亲、我婆婆Estrid Johanna健在,她喜欢我盘发髻的发式,因为古朴又干净利落,她跟比雷尔弟弟Lars全家在Bredviken村比邻而居,已经开始有老年痴呆症的迹象。阿姨Marta最小,退休前在小学执教,跟丈夫膝下犹虚,所以一直对大姐Estrid的两个儿子视如己出。Estrid 病情慢慢恶化后,必须搬入老人疗养院去住,Lars夫妇全职工,有一女二男尚在上学的孩子,疗养院在Kalix镇上,离村子有段距离,因此只能在周末时探望母亲。适逢Marta丈夫在那段时期过世,因此住在镇上的Marta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放在看护大姐Estrid身上,每天风雪无阻,步行去疗养院陪伴姐姐,送点心、梳头、讲故事,明明知道最后阶段姐姐已经不认识自己,仍然不嫌不弃,尽心竭力地呵护着心爱的大姐,直至她撒手人间。

记得我们去北部参加比雷尔母亲葬礼时,比雷尔再三表示,自己离老家遥远,照顾母亲全是弟弟和小阿姨的辛劳苦劳,老家的祖产不取分文,全归弟弟所有。大姐去世后,比雷尔感到Marta一个人住在镇上孤苦零丁,于是开始了只要他人在瑞典每日一通电话的习惯。北方人晚饭吃得早,比雷尔下班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谈话内容无非是时事新闻、瑞典天气、她的失眠症、胃病进展如何,我们家今天晚上会吃什么,谁做,怎么做,她在看什么书,自己又在看哪本书,交换心得……打电话前,比雷尔总是先倒杯酒,拖把舒服椅子在电话跟前坐下,然后有问有答、有说有笑,时间在不经意中缓缓过去,久而久之,日复一日,像一种不可侵犯的仪式,我和汉宁都习以为常,从不打扰也从不抱怨,只等电话挂断,才开始属于我们晚间的家庭生活。

2008年9月底,比雷尔知道自己来日无多,郑重地让我把电话移到他床上,他靠着枕头,吃力地拨通了给Marta的电话,然后从容温柔地说:“对不起,亲爱的Marta,我想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可能给您打电话了,请您多多保重,我多么爱您!再见!”大概是不忍听到Marta的哭泣声,他讲完想要讲的,就轻轻挂断了电话。

10月2日,比雷尔往生,第二年夏天我带着汉宁去北方探望一百零三岁的阿姨Marta,一见到我她就拉着我的手,第一句话是:“青,你知道吗?没有比雷尔给我打电话的日子是最难熬的……”我猛然想起,在比雷尔走后没多久,他的前妻玛格丽特感伤无助地跟我说:“青,现在我再也没有人可以打电话提问题,也没有人可以商量事情了……”他俩是大学同学,同拿生化博士、医学院同时毕业、在同一个研究室工作、一同走过人生漫漫长路。每个新的一天开始——上班前,玛格丽特必定会给比雷尔打电话“报到”,我开玩笑:时间准确如闹钟。

写《回望》,翻看到我在2009年6月9日在猞猁岛上独自一人随手写下的笔记:

比雷尔,你在哪里?

树林中?桑拿室?

在作渔夫或在作樵夫?

亦或你在岛上的书房中阅读、画画、写作?

比雷尔,你究竟在哪里?

我不相信灵魂

但此时此地你无所不在

你是鸟啼声

你是游鱼

亦或你变成了海里波浪的涛声,不断地在跟我交谈?

让我用钓鱼竿把浪钓上来

写到这里,我已再写不下去了。

尽管我在想自己剩下来的也许是无多的时间,但能在这里与花鱼鸟虫做伴,与自然相依,已经足矣!

最让比雷尔放心不下的是猞猁岛,2008年4月,我为了给即将到来的北京奥运会排练歌剧《茶》,由瑞典飞往北京。离开瑞典前,我陪比雷尔上医院,知道他的前列腺癌虽然已经是晚期,但还在控制范围内,结果我在北京下飞机时,比雷尔已经入院。他从医院打来电话告诉我病情,然后提出要求:“答应我,青,答应我你永远不会卖掉猞猁岛!”我被这句话击懵了,无端端的万里之外闪过来这么一句,我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是张口结舌地“啊?啊!啊?!”比雷尔知道我慌张得不知所措,就说:“我就是怕有万一,所以要你答应,我好放心!你懂吗?”“我答应,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永远会将猞猁岛保留下去!!……”然后我讲了什么,完全都不清楚了,应当是安慰他罢,也为自己“抛夫弃子”而悔恨交加,但长期以来养成的敬业、自律,使我无法临阵脱逃。在这样的情绪下,开排前夜,我在街上走路跌倒,脚踝骨折上了石膏,第二天坐着轮椅开始排练《茶》。

比雷尔身后就是猞猁岛

六十年代中期,比雷尔和玛格丽特两口子偶然中买下这个五万多平方米的猞猁岛,岛上有两栋小木屋,共同拥有岛的两兄弟各住一栋小木屋,屋子虽小,五脏俱全,结果其中一个兄弟早逝,另一兄弟决定脱手。

比雷尔和玛格丽特成为岛主后,他们请建筑师设计,花了近两年的时间,劈林造路,盖了栋全木材结构、一应俱全的房子,外加码头和桑拿浴室,原来的两栋小木屋成了温馨的客房。

我和比雷尔婚后,玛格丽特感到厘清产权为上策,不要将来拖泥带水,所以慢慢地出售了她的部分。这以后,玛格丽特和她男朋友会来做客,我们使用的机会也愈来愈多。汉宁出生后的一个月,虽然是初冬了,我们还是去了岛上,母亲陪伴我们同往,那时节鱼多且肥,记得那年的黑松蘑特多,我们烧起了暖洋洋的壁炉!想到自家的熏鱼、鱼汤,松蘑酱汁,我的口水禁不住地溢了出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口齿留香”?

1995年和2006年,岛上大兴土木两次,扩建了主屋、厨房、浴室、走廊,还又试着打了口深井,终于取得了淡水,完成了一个比雷尔口中独立的、可以不求人的“天堂”——其实并不方便,汽车开到森钩码头,卸下行李,把用的、吃的、喝的、书报杂志等装船运往对岸,再从船上卸下,放在拖拉机或手推车中运到屋里,分门别类放置。很多人看来,我们应当换一个一路直通大门的度假屋,才省心省力。但比雷尔感到,这一水之隔,恰恰是他最钟意的“与世隔绝”且绝对自由的天地。

自1976年夏天起到现在,整四十二个年头了,我没有缺席过与世隔绝的“宝地”,与比雷尔心目中的“天堂”合着加起来,该是“天堂宝地”罢!

比雷尔走后这些年来,我慢慢清理他的遗物,在他的书房中竟有那么多他画的水彩和素描,那是他年轻时要当画家的梦想,半退休后他又重新摸索拿起了画笔,画只有一个主题——猞猁岛上的一切。

然而,在书房中,床头柜中,以及每个房间的犄角、走廊抽屉中都会发现他写下的便条、笔记,都是他临时记下又顺手放下的和科研有关的三言两语的 “点子”。每次去岛上度假,他老是随身带着个沉甸甸的公文包,我从来没有看他打开过一次,每次一到岛上,把包放下,就投入“生产劳动”,所以我让他别带包以减轻负担,但他永远固执地我行我素。后来我终于渐渐地明白,他在捕鱼撒网、伐木砍柴、喝酒聊天时,心思留在“包”里,只有在与世隔绝、全身心完全放松的“天堂”里,那些“点子”才会像精灵般释放出来。看到这一类便条,我就小心翼翼收好交给玛格丽特,她可以放到卡罗林斯卡医学院比雷尔的文档中。比雷尔爱科学也爱大自然,在岛上海阔天空,他心智找到了平衡。我的好朋友Patrizia就跟我说:“在我一生中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对一个地方如此深爱又眷恋。”

至今我一直感到最大的遗憾是,2006年岛上扩建,年底完成了加盖的二楼和小露台,视野宽阔许多,而比雷尔最得意的杰作是放上吨的沙取暖的壁炉,几经波折才得以完成,然而他病体趋弱,扩建完成后几乎没有机会享用。2008年夏天他已经住在医院,还勉强撑着非要汉宁开车带他去猞猁岛上看一眼,路上还非要在渔村停下买鱼好亲自腌制。到了岛上他把鱼腌制好了,但精神不支,漏夜叫了救护车回医院。

我称猞猁岛为“宝地”,是因为我的创作生涯和那里息息相关,这些年来舞蹈、剧本的创作灵感,至今第五本书的写作,几乎都是宝地“出产”。为了我能安心在岛上住下来,七十年代末期,比雷尔就自己动手,给我在桑拿浴室外的休息室中安装了舞蹈把杆。他砍了颗笔直但又不太粗壮的白桦树,削了皮又用细砂纸打磨,然后上了两次透明的油,干透后按我需要的高度安装在厚木板墙上。我一直需要练功,当舞蹈演员时练得多,台上退下后当舞蹈编导也需要身体灵活,否则身体感到僵硬时,脑子也僵硬得不听使唤。如今把杆完好无恙,还在那里,很硬朗,用多用久了,还多了不少滑润和光泽。扶着它总想到他,咫尺天涯!

江青在猞猁島上看日落

2008年夏末,日本冈田昌久(Masahisa Okada)先生写信来,他们夫妇要在9月中旬专程由东京来瑞典探望比雷尔,说这是自己由来已久的一个愿望,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探望恩师。冈田在纽约血液中心比雷尔主管的研究室工作多年,早到晚走,十分勤奋,他们夫妇年轻活泼,很单纯。记得比雷尔介绍我是舞蹈专业时,他们马上兴奋地接口:“我们也会跳舞!”搞得我张口结舌。比雷尔不许我将他的病情如实相告,要他们按计划行动。他们到我家时,才得知比雷尔的病情,那时比雷尔除了最亲近的人外,已经拒绝访客,但很想跟他们夫妇再见一面道别,消息太突然,冈田夫妇当场泣不成声,我陪他们去了病房,见面时大家黯然神伤,强作镇定,痛别离、伤别离。几分钟后比雷尔支持不住,访客必须离开,但比雷尔嘱咐他们第二天务必再来看他。比雷尔让汉宁回家找出他已经做了多年实验,但仍然没有全部完成的有关蚊子和血液凝固的论文和相关数据。第二天冈田夫妇按时到达,但比雷尔体力不及,等了一段时间他俩才进入病房,比雷尔让汉宁交给冈田准备好的材料,用最后一点尚存的气息叮嘱说,希望他能继续研究这个重要课题。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比雷尔仍然穷追不舍科学真理。到那时我才懂得他一辈子对理想的追求是无私的奉献,一心一意造福人类!

2008年10月,比雷尔悠然归寂于彼界。为了打发瑞典冬天真长、真黑、真冷的日子,我在好友史美德的提醒下,2009年开始写《艺坛拾片》(香港牛津出版社2010年出版),书中记下的大部分,都是我个人在艺术创作上的构想,与人合作中的经验、历程。这样做,既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分神”。我在书的后记中这样写:

我和比雷尔相识相守整整卅三年,坚实的大地塌陷了,一旦脚下悬空,顿时吊在半空晃晃悠悠的失去了方向,成天拖着半边身子直着眼睛过日子。

其实人都有“根”,生长在这块结实的大地上,但突发了地震,脚下的大地会崩解——然而“根”尚存活着,于是会有其他东西应运而生,人生某个意义上就如此生生不息。

比雷尔往生时,他的好朋友Al已经去世多年,Al的女朋友瑞士籍生化科学家Yvonne Vulliemoz在纽约请我去家中晚餐,餐桌上铺了鲜紫色台布,用鲜红色餐巾,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Al的招牌颜色,平日里Al永远大红衬衫配紫领带或反之,鲜艳夺目,自信十足。我问Yvonne:“你每天还是活在Al的影子里?”她含蓄地微笑了一下,握着我的手说:“青,‘回望’是很甘甜很美好的,有一天你会明白,真的,请你相信我的话,这一天会来到的!”我含着泪苦着脸说:“不可能罢?”

我告诉Yvonne:“最让我不习惯的是自烧自吃自饮自语,最让我缅怀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每个早上,比雷尔去上班前必会小声问:‘青,我们今晚吃什么?’只要我在家,他的午饭就带一个苹果,因为他盼着我们有安静的时光,晚上在烛光下享受家常便饭。”生活其实就是由点滴小节累成的,此刻我仿佛又听到了比雷尔的耳语:“青,我们今晚吃什么?”那该有多好,真的该有多好!

答应保留猞猁岛,是比雷尔走后我面对的最大难题:我因为怕水不会游泳,却要学会开船;丧失了在瑞典的驾驶执照,需要搭公共交通,然后拿着行李徒步近三十分钟去岛上;必须学会处理岛上层出不穷的问题;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面对数不尽的困难。“回望”在比雷尔刚走不久,我失魂落魄地在岛上长时间一个人度日,满脑子胡思乱想:抬头,一只鸟飞来,我以为是比雷尔来看我;低头,一个浪打来,我以为比雷尔来找我说话;闭眼,一阵风吹来,我以为比雷尔在轻抚我的头发。但我确实知道他远行去了,然而,又是挥之不去的“远”在眼前。

整整十年了,现在写这篇文章时,才恍悟Yvonne所说:“‘回望’可以是很甘甜很美好的。”

想想一生何求?生命其实只在弹指一瞬间!

2017年秋天我给香港《明报月刊》写了一段人生小语“面对”:

面对浩瀚无垠的大海,眼前景象时常可以瞬息万变:一瞬间天高云淡、一瞬间愁云惨雾、一瞬间碧海晴空、一瞬间浊浪冲天、一瞬间波平风息……这一切,岂不都是无常的人生,滚滚轮转的一瞬间,基本永恒的对照景象存活至今,经历到了世态炎凉、看到了潮涨潮落、感受到了岁月无情。人生崎岖、人世斑驳,面对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哪样可以逃避得了?感天地之悠悠,天命之不可强求。那就以赤子之心,热诚拥抱人世间的一切,自得其乐地安享“活着”,坦然独自面对生活的海洋!啊——包容万象的海洋,竟如此深沉宽阔浩瀚无垠……

能“回望”比雷尔与我,其实是我最难的面对,随着孙女礼雅的到来,我竟能自然而然地跨过了“坎”,我想,亲爱的比雷尔如有所知,定会感到无限的欣慰!
2018年夏,写于瑞典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