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评论家程德培:四十年来,他只保持文学批评家身份

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2023-09-29 15:17
来源:澎湃新闻

9月28日,著名文学评论家程德培因病在上海去世,享年72岁。

程德培1951年生于上海,自1978年开始从事文学评论和研究工作,发表论文及批评文字三百余万字,著有《小说家的世界》《小说本体思考录》《33位小说家》《当代小说艺术论》《谁也管不住说话这张嘴》《批评史中的作家》《要对夜晚充满激情》等,编选并评述《探索小说集》《新小说在1985》《新闻小说’86》等,曾获首届、第二届《上海文学》评论奖,第一届上海市文学作品奖,首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表彰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等。

程德培

在文学圈,大家尊敬又亲切地喊程德培一声:“德公”。

即使到了七十岁,德公依然是众人心目中传奇般的存在:不仅能喝酒,还保持着大量的文学阅读与稳定的写作产出。仅仅2020到2021年间,他就写了余华、王尧、邵丽、罗伟章、路内、黄孝阳、东君、李宏伟八位当代小说家,其中四个60后,四个70后。

“看着德公离开这个世界,特别难过。”青年评论家黄德海目睹了德公与疾病的抗争全程,“26日我去医院看他,他戴着眼镜躺在床上,我们还聊了十几分钟。他一直挺乐观的,面对疾病,始终保持着一种体面。”

“就这样,一生一世。”

(一)

1980年代,程德培和吴亮、蔡翔、王晓明、陈思和、南帆等都是上海活跃的新潮批评家。从1985年夏天至1987年年底,程德培和吴亮——这两颗上海文学评论的双子星——每个礼拜轮流在报纸专栏上发表一篇国内文学作品点评,这些短小精湛的批评文章,在1980年代的中国文坛反响颇大。程德培还主编了《文学角》,针对当下文学现象和作家作品展开及时评论。

那时程德培关注的更多是同代人或者年长一辈的作家,比如王安忆、贾平凹、汪曾祺、莫言等等。他捕捉到莫言小说里的“童年视角”,概括出王安忆自1980年代的第一个写作阶段“雯雯的世界”,他的观点直到今天还在被研究者广泛使用着,也是先锋批评被引用最多的论述之一。

《小说家的世界》

一方面,他相信自己对小说的感觉。“1980年代人家就说,程德培感觉好,说我应该写小说,我还是写评论。评论我觉得有一个非常致命的东西,就是对小说的感觉怎么样。我也自认为感觉好。”

另一方面,他也时常自我反省:“我从来都相信,只有对自己昨天写下的东西滋生不满的情绪,才有可能写出与昨日不同,或者更好的东西。写作的动力源之于自我否定与自我怀疑。”

在他生前的最后一本评论集里,我们也可以看到他对当下某些文学评论现象的观察与反思,比如复核故事型批评的失败,对长篇小说的开头和结尾议论太多但对小说下半部的运行图式和结构缺陷关注太少,等等。 

《批评史中的作家》

9月28日晚,程德培离世的消息渐渐在文学圈传开,很多作家、评论家、文学编辑感到震惊和难过。评论家阎晶明说:“记得上个月和黄德海相见,他说德公的病情好转很多,甚至有出现康复奇迹的可能,我为之欣然,并期待很快就能够去上海看望他,再说无边的话题。然而,这一点愿望已成惘然。怎不让人唏嘘。”

“德公是个很纯粹的文学批评家,有节操有标准。他对文本的热爱与解剖,与他对日常生活的执着是相互印证又相互超越的。”评论家陈福民在朋友圈写道,“能做到这个境界,四十年来唯此一公。”

作家李洱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四十年来,唯一只保持了文学批评家身份,而没有别的教授、学人等身份的人,是德公。四十年来,唯一对文学、文学批评保持最纯粹的爱,从不对此冷嘲热讽的人,是德公。四十年来,唯一对不同代际、不同性别的作家作品,坚持采用细读批评的人,是德公。德公是文学界最体面的人,最豪迈的人,最爱才的人。德公在中秋前夜远行,使我们这些领受了他的恩惠的人,在余生每个月圆之夜都会想起他。德公不朽。”

(二)

程德培自身的人生经历也颇为传奇,即便放在同代人中也具有很强的非典型性。路内在《雾行者》中截取的“十年”(1998-2008),正好也是程德培离开文学现场的“十年”。

但重回批评的程德培很快得到了全方位的认可。2014年,他的评论集《谁也管不住说话这张嘴》获得了鲁迅文学奖理论评论奖。阎晶明当时为他颁奖,“颁奖前我就不无玩笑却更多真诚地对他说:德公,对不住了,本来应该有更具资格的人物为你颁奖,但组织上派了我,就委屈你接受了吧。想来也是,程德培这个名字,在1980年代是何等闪亮。时至今日,他仍然活跃在批评界中,真是让人感慨。”

《谁也管不住说话这张嘴》

回归文坛后的程德培格外关注新一代60后和70后的写作。在我的观察里,即使是评论单部小说,他也会通读作家的所有作品,把具体作品置于作家创作的整体脉络里进行理解与阐释。他的评论虽然有别于学院派的文学史研究,却又有着很强的理论视野和理论深度,也格外花功夫,是一种慎重选择评论对象而又“扎硬寨,打死仗”的方式。

而且,他往往是在没有其他评论的情况下,第一个写出了评论。

“把读书当成批评家的品德,在德公那里只是常识。他的认真、细致、博览,在当下是少见的。这与他热爱生活的个性,似乎并不一致,但唯有如此,才更见出一个批评家对自我身份的忠诚与塑造,并由此成就格局。”作家罗伟章感叹,“他是个暗处用功,明处快乐的人。”

《要对夜晚充满激情》

2021年,程德培70岁,他出版了他对李浩、弋舟、路内、张楚、东君、黄孝阳、李宏伟七位70后作家的文学批评结集。那本书可以说是“70后”与“70后”的7次文学对话,集子取名:《要对夜晚充满激情》。

“德公写过我的长论,对于一众70后,更是有‘点石成金’的批评抱负和批评气度。”作家弋舟此刻人在瑞典,惊闻消息,一时不能相信。“德公于我还有另一种亲切。无端地,每去沪上,我都会觉得有他在,我就不至于太狼狈,他是体贴我的,也是爱护我的。他的那番‘体面’,是叫我踏实和安心的。”

路内也有同感:“2008年德公回到文学界,提携了一批晚辈。这些人都是从2008年左右开始起步的。”

另一边,程德培对他的同行小辈——青年评论家们也爱护有加。在饭局上,他经常看着黄德海、张定浩、木叶、方岩、李伟长他们露出欣慰的笑容,偶尔大伙就一个文学话题嗓门大了,德公左顾右盼:“他们没有吵起来吧?”有时他也会叨叨他们几句,完了后又赶紧说:“没有不高兴啊?”

(三)

“德公身上有一种中国传统的名士风度,魏晋风度,这种风度在他身上特别可爱。我们和他在一起,总觉得很有意思。”作家吴玄想了想,他和德公相识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德公刚从一场心脏大病中恢复。吴玄听德公亲口说过一件事:当时主治医生说这个病太重,“不大行了”,德公自己也觉得没了希望,直到后来遇到了另一个上海医生,说可以试试一款进口药。德公吃了那个药,还真就慢慢好了起来。

前些年德公又碰到了那个上海医生,医生非常惊讶:“你还活着!”接着医生还请德公去医院复查,复查结果是:没必要再吃药了,已经完全好了。

“从那场大病之后,德公的性格就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他有一种捡回了一条命的感觉,比以前更豁达了。”吴玄说,“他给你一种感觉,活着是一件侥幸的事情。”

或许正因如此,年初程德培被确诊患有黑色素瘤后,他依然葆有自己的风度和气质。吴玄感叹:“五月《收获》举办65岁生日庆典,我和陈福民、张楚、黄德海他们一起去德公家里看他。去看一个病人,我们都比较紧张。反倒是德公,热情地给我们每人一支烟,还当场郑重宣布:我的病和烟无关啊。”

这个画面我不曾目睹,但完全能想象德公“郑重宣布”时的老小孩模样。

我还想到去年7月的一次饭局,德公和吴亮老师都在。难得地,德公主动请晚辈们给他和吴亮来一张合影。那是去年疫情后德公和吴亮的第一次见面,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吴亮。

2022年7月,吴亮(左)与程德培(右)。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摄

    责任编辑:张喆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