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名人 | 任溶溶:“没头脑”和“不高兴”之父(上)

2023-09-27 07:03
江苏

原创 沈家祺 上海滩杂志公众号

我国著名翻译家、儿童文学家任溶溶先生于2022年9月22日逝世。任溶溶通晓英、俄、意、日四种语言,一生除了翻译外国优秀文学作品,还创作了众多儿童诗歌、故事、小说、童话,他不仅是中国幽默儿童文学创作的领军人物,也是我国儿童文学领域的高产作家之一。

任溶溶介绍我进入中国作协

知道任溶溶先生的名字,还是我小学时在图书馆读他的《没头脑和不高兴》。20世纪70年代初,我在上海《少年报》发表了儿童文学处女作《金藤》。不久,我受邀参加了少年报社组织的儿童文学创作座谈会。签名时,我见到了任溶溶、圣野、孙毅、章大鸿等一批沪上著名少儿文学作家。会上,任溶溶操着一口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发言,他对儿童文学的创新发展充满信心,结合自己创作经历,谈了儿童文学作者要深入儿童生活的实践感想。

《没头脑和不高兴》书影

之后,我在《少年报》和《好儿童》《广东儿童》《课外生活》等全国少年儿童报刊杂志发表文章,并受邀参加由少儿社编辑出版的《小朋友》《少年文艺》召开的创作座谈会等。在这些会议上,我多次遇到任溶溶,他还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下他的工作地址和联系电话。每次会议结束,他总是亲切地和我握手道别,一点也没有作家的架子。

记得一次会议间隙休息,我向他请教儿童文学写作经验,他说:“我觉得搞儿童文学创作的人,一要有一颗童心,二要深入到儿童生活中去,和他们一起参加活动。只有不断发现儿童在生活中的天真烂漫,才能写出他们所想和在关心的问题。总之要写儿童看得懂的文章,在写的过程中要学会当老小孩。”把儿童文学作家如何从生活中取材,又怎样巧妙通过写作表现出儿童生活的特点,说得十分到位。

每次开会,凡他先看到我时,他总会客气地说:“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只要舍得挤出时间创作,功夫是不负有心人的。历史告诉我们,只有抓紧时间的人,才能写出数量多和质量高的作品。”

20世纪90年代末,我收到了中国作家协会寄来的入会申请表。在看到介绍人一栏时,我就打电话给任溶溶,请他当我的入会介绍人。他高兴地说:“这是一件好事,我知道你这些年写了不少文章,你什么时候过来,我乐意当你的介绍人!”

深秋的一个午后,我去了任溶溶办公的地方。那时任溶溶虽已退休,但仍被返聘在上海译文出版社担任有关指导工作。当我到他办公室门口时,他早已在走道上等我。他的办公室虽然不大,但布置得很有书香味。当我把我这些年写过的作品送到任溶溶办公桌上时,他笑着说:“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挤时间写了不少作品。其实,自从那年我们在《少年报》开会认识以后,我一直在关注你的文学创作。”那一刻,我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着任溶溶手握钢笔,在介绍人栏中,十分认真地写上“任溶溶”三个字时,我感受到他对年轻代作者的无比关怀。

在谈到创作时,任溶溶说:“凭达到一定量的发表和出版的作品入会,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同意陈伯吹先生说的话,作家就是要写出作品,没有作品的人当作家,是伪作家。”

有一次,我们在聊天时谈到各自出生地,发现我和任溶溶小时候的出生地都同属虹口,且相距不远。我告诉他,我从小出生在虹口河南路和海宁路交界的石库门小区。他听了笑着说:“巧呀,我的出生地也是在虹口,是在虹口区闵行路东新康里一处沿街的两层楼上。从虹口闵行路至海宁路很近。”于是我们的心更贴近了,大家从此无话不谈。

年少流离 辗转粤沪两地

任溶溶祖籍广东鹤山旺宅村(今鹤山市古劳镇)人,本名任以奇,原名任根鎏。1923年5月19日生于上海虹口区。任溶溶从小活泼聪明,很讨人喜欢。1927年,父亲送他进入一家私塾读书,一位朱姓教书先生为他取了个学名叫“干强”,寓意是根好干壮之意。但任溶溶只去过一次后就没再去,那里的学生年龄参差不齐,任溶溶看到那些比他年龄大和个子高的孩子,感到既陌生又害怕。后来,父亲把他送到离家不远的一所私人幼儿园。在那里读了几个月后,由于国内诸事多变,父母就带着任溶溶离开上海,回到了广东老家,住在广州西关文昌路处。

1928年春天,任溶溶进入广州一所私塾学校学习。他每天一早起床,就要读《三字经》《千字文》《神童诗》,还喜欢读《论语》《孟子》等,受到私塾老师的夸赞。任溶溶对我说,其实他小时候爱看的书很多,那时候他不大喜欢看《红楼梦》,因为不符合他活泼好动的性格。但长大后,他在反复琢磨中看过多遍。

课余时间,任溶溶还喜欢看连环画。在上小学二年级时,他看完《济公传》后,就能从头到尾讲出来。一天,他对母亲说:“我其实也会写这样的书。”利用放学后的时间,他写出了400多字的《济公传》续集,令父母大吃一惊。后来这篇文章由家人投稿给当时的广州《越华报》,虽没有被采用,但文学的种子从此便在任溶溶心里生根发芽。

1931年秋,任溶溶进入广州岭南大学岭南分校学习。他对电影这种新事物很感兴趣,除了读书,业余时间就喜欢跟随父母去看电影,还会写出电影的主要内容,贴满家里的墙和屋外的墙。任溶溶风趣地告诉我:“这其实也是我最早的文学创作。”

除此之外,任溶溶还学习绘连环画。学校课余和假日期间,他喜欢和伙伴们到马路上逛书报摊,看到对胃口的书就会翻看一阵子,并学会“一目十行”的快速阅读法,但书中的精彩情节他记得十分清楚,一脱口就能讲出来。

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任溶溶从广州去了母亲的老家旺宅村。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打响,历经三月鏖战,最终日军占领了上海除租界以外的全部地区。1938年春,又传日本侵略军准备野心勃勃进攻广州。为避战火之乱,任溶溶随父母离开了旺宅村,从广州回到上海,进入一所由广东人在上海办的岭南中学读书。当年秋季,他又转入一所名叫雷士德工学院的初中部读书(位于今虹口区东长治路505号)。

回到上海后,任溶溶看到上海的文化氛围比广州更浓,特别是当时在上海的一些电影院,除了放映少数国产片外,大多数放映的都是美国好莱坞影片,包括有名的上海大光明电影院和上海国泰大戏院。任溶溶随父母看了一些电影后,依然和几年前一样,学画电影海报,然后贴在家中和小弄堂墙壁上。小弄堂里的人见了都说:“这个小广东真聪明!”

爱国赤诚 夜过长江参军

为了保密,也为了防止家里人找他,任溶溶决定用日期“十一七”化名“史以奇”。当时,带队的王益见任溶溶改名为“史以奇”,想了想说:“姓还是保留着。”就这样,任溶溶的名字就改为了“任以齐”,这个名字一直用到新中国成立后。

当时部队里的士兵大多是贫苦家庭出生,读过书的很少,有的战士只认识几个字。任溶溶虽是中学生,但在部队已算是知识分子。他性格开朗,在部队集训几天后,就被教官安排在连队教战士们唱军歌和进步歌曲,还参与了部队编的《战士报》工作。不久又先后被安排在海安、盐城两地的新四军宣教部工作,参与编辑中共地下党出版的《语言丛刊》杂志,还抽空学会了为杂志题图的木刻画。空余时间,任溶溶帮在战场上被日军打伤的伤员写信回家。在回忆这段生活时,任溶溶朗诵了他当年写的两句诗:“少年投奔新四军,追求革命要报国。”

在苏北工作了半年之后,任溶溶突然得了黄疸肝炎,上吐下泻。由于部队缺少特效药,经过调养多日后,他依然没有好转。部队领导十分关心他的身体,找他面谈。领导首先肯定任溶溶在部队的工作成绩,接着就动员他回上海治病。就这样,1941年春天,任溶溶回到上海。任溶溶父母这才知道,儿子失踪后竟是去参加了新四军。为防止走漏消息,引来租界内日本特务的调查,任溶溶父亲决定为儿子换一个生活环境。

1942年,任溶溶父亲用多年积蓄下的几根金条,在上海泰兴路的“四维邨”买了一幢房子,此地是公共租界,日本人管不了。其间,任溶溶除在家服药休养身心,就是外出散步。他经常去淮海中路地段最繁华的书摊翻喜欢的书看。一天,他看到一本美国现实主义小说家厄普顿·辛克莱的小说《屠场》,觉得很有看头,就买回家埋头看了起来。后来,任溶溶就学着把它改编成了剧本。他的一个热心于戏剧的朋友看了后说这个剧本写得很好,表示可以召集演员演出,就把剧本拿到了家里。谁知当天夜里,这位朋友的家里不幸失火,剧本也被烧掉。任溶溶知道后很是难受,也从这时开始打消了写话剧的念头。

病情好转后,任溶溶进入大夏大学中国文学系读书。在校期间,他阅读了大量中外文学名著,还有幸成为了著名教育家、古典文学家、书法家、语言学家郭绍虞的弟子。任溶溶刻苦钻研,勤奋学习,课余时间自修英语、俄语、意大利语和日语。1945年,任溶溶以优秀的成绩毕业。毕业时,郭绍虞挽留他在校当助教,可他此时己经准备去一家公司当办事员,便谢绝了郭绍虞的挽留。

机缘巧合 接触儿童文学

1945年下半年,任溶溶在书摊上看到了一本土耳其作家Sadri Eytem创作的儿童小说《粘土做成的炸肉片》,觉得写得很好,翻译成中文后,以“易蓝”的名义寄到了《新文学》杂志。1946年1月1日,这篇文章被《新文学》杂志创刊号编辑看中发表。后来任溶溶对我说:“当时因缺乏经验,把题目译得太直率了,其实应该译作《烂泥做的炸肉排》更顺口。”这一篇儿童文学翻译处女作,也让他与儿童文学领域结下了不解之缘。

当知道任溶溶翻译的作品登上了《新文学》杂志后,一位在儿童书局负责编《儿童故事》的同学马上找到任溶溶,说他急需有趣的外国儿童故事,请任溶溶帮助他翻译。任溶溶一口答应。为了使作品翻译得精彩,他来到外滩外文书店寻找有关对照资料。一天,他在书店看到了一本由美国迪斯尼出的书,翻看后觉得里面的故事和画都很有趣,就买回家边看边翻译。从此,他一头扎进了翻译儿童读物的故事和情节中。除了向杂志供稿,任溶溶还加班加点自译、自编、自费出版了10多本翻译的儿童读物,如《小鹿斑比》《小熊邦果》《小飞象》《小兔顿拍》《快乐谷》《彼得和狼》等。当他在谈到这一段经历时,说:“我总是相信,一个爱好文学的人,一旦文学的种子播在心中,就不会随意扔掉,只要坚持不懈,孕育的蕾就会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朵。”

上海解放后,任溶溶进入新华书店华东总分店(华东人民出版社)当编辑。这一时期,他负责主编《苏联儿童文艺丛刊》,介绍苏联儿童文学。1952年,少年儿童出版社在上海成立,任溶溶由于翻译成绩突出,被安排主管外国文学的编辑工作。在岗位上,他尽心翻译出版了许多好书。之后,他又先后担任少年儿童出版社编辑部副主任、译文科科长、编审等职。

那时,苏联有不少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被陆续介绍到中国。任溶溶翻译了不少儿童诗,如俄国叶尔肖夫的长篇童话诗《小驼马》女作家阿格妮娜·莉伏芙娜·巴尔托的儿歌、数数歌、讽刺诗、抒情诗和叙事长诗;除此之外,他还翻译了著名作家马雅科夫斯基、马尔夏克、楚科夫斯基、米哈尔科夫等人的文学作品。这些诗文出版后颇受小读者们欢迎。

《木偶奇遇记》的原著作者是19世纪意大利著名作家卡洛·科洛迪。新中国成立后,国内当时已有十几个《木偶奇遇记》的译本。任溶溶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反复吃透《木偶奇遇记》的原著内容,力争在通俗易懂上下功夫。他跳过了一些间接译本,直接将意大利文翻译为中文,结果一炮打响,首次印刷就达25万册。

另辟蹊径 翻译大受好评

在谈到翻译《安徒生童话全集》时,任溶溶告诉我,此书以前已由我国小说家、文学翻译家和儿童文学作家叶君健翻译过,是公认的最好版本。当时,叶君健翻译的版本在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版权被收回,上海译文出版社有领导认为,《安徒生童话全集》是世界公认的优秀儿童读物,更是出版社的看家书,在上海书店没有可不行。当领导知道任溶溶译文水平也很强时,就找到了他。经过一番思考,任溶溶接受了这任务。他说:“既然翻译了,我就要尽我的力。”

就这样,任溶溶通过反复通读全文,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进行翻译,最后跳出翻译老格局,翻译出“任溶溶风格”的《安徒生童话全集》。不少读者看了任溶溶翻译的版本后说:“叶君健的翻译版本是中国最早的译本,有他独特的时代意义;而任溶溶翻译的版本贴合原作,是绝对的经典之作。”特别是任溶溶在翻译安徒生的代表作《海的女儿》时,吃透原作内容,注释清晰到位,句式通顺,用词优雅,深受读者好评。任溶溶说:“评判一本译著的说话权是在读者,读者是我创作路上的最好老师。为了让小朋友和儿童文学作家多看点外国儿童文学作品,我把翻译当成了不可少的食物,争取译得越多越好!”正是对儿童文学的热爱,让他一直保持着惊人的精力和不竭的文学创造力。

《安徒生童话》任溶溶翻译版

至于“任溶溶”名字的来历,也有段小故事。“任溶溶”其实是他女儿的名字,任溶溶凡对自己翻译作品颇感满意时,就会在文章上署名“任溶溶”三个字。1948年他在翻译出版的《列麦斯叔叔的故事》一书中,首次用了“任溶溶”这个名字,时间久了,最后竟被读者和朋友们直接叫成了任溶溶。特别是任溶溶在少年儿童出版社工作时,常有一些小读者给他来信,开头就称呼“亲爱的任溶溶大姐姐”“亲爱的任溶溶阿姨”。后来他还接到过男青年打电话到办公室,要找任溶溶女士聊天,这让任溶溶常常哭笑不得。

还有一次,任溶溶女儿的朋友来找她玩,由于女儿不在家里,那女孩在门口喊了一遍又一遍“任溶溶”。任溶溶以为有人在找他,从书房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姑娘来找他的女儿,差点儿闹了一场笑话。后来,当门外有人叫任溶溶的名字时,为防止闹笑话,任溶溶夫人就会打开门问:“你是找老的任溶溶,还是小的任溶溶?”

20世纪90年代末,任溶溶与作者(左)合影

制作:冯 晔

原标题:《【海上名人】任溶溶:“没头脑”和“不高兴”之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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