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延绳钓:走出还是出走?④分水线

许路
2018-10-11 13:08
来源:澎湃新闻

2012年,被改造之前的沙坡尾  许路 图

然而,厦门港老渔民看似从一而终的日子戛然而止。

2015年5月8日,思明区政府和厦门市海洋与渔业管理局发布关于厦港沙坡尾避风坞封闭管理的公告,沙坡尾将进行整体有机更新,自6月10日起封闭管理,今后不再作为船舶停泊点。

5月12日,厦港街道办事处根据《关于思明区厦港片区避风坞渔船退出渔民上岸转产工作方案》,将具体办法印发给渔民。通知载明,对在厦门渔港监督局登记在册的厦港街道辖区内小型渔业船舶,给予渔船退出补助金。其标准按发动机功率分为12匹马力以上4.5万元、12匹以下4万元两档,再按签订退渔协议的时限最高给予2万元的签约奖励金。签约后渔民必须交出渔船,上缴注销《渔业船舶检验证书》、《渔业船舶所有权(国籍证书)》、《渔业捕捞许可证》和《船民证》。如果逾期将被视为自动放弃补偿,自6月10日开始的违规停泊,由相关部门查处。另外,该方案中的转产工作,是指对于尚未达到退休年龄的渔民转业培训,采用货币形式按每艘船发给1000元。

上述补助金刚好抵掉了渔船的价值,渔民实际得手的最多只有2万元签约奖励金,而他们或将永久性地丧失渔船的使用价值,亦即终断了他们已经延续了成百上千年的讨海生产方式。

至于厦门港渔民原有的渔船燃油补贴,那是农业部渔业局适用于全国性的渔业成品油价格补助,针对油价的上涨,按发送机功率每千瓦每年补贴1241元,来自财政部的专项资金。厦门港渔民的每艘小渔船原本每年可以领到1万元上下的燃油补贴,这次地方政府在退渔行动中,协同渔业管理部门提前发放了下5年的渔船燃油补贴,今后不再发放。因此,每艘渔船一次性可以领到5万元上下的国家燃油补助金,似乎有点竭泽而渔的意思,而并非如同岸上居民所传言的每艘渔船可以赔到20多万。

思明区政府的公告和厦港街道的通知里面,都提到了一个节点,那就是2003年演武大桥竣工通车后,厦门港沙坡尾避风坞已不再具备渔港功能,根据地方政府进行景观部署,将该片区打造成生态环境优美的景观,欲对沙坡尾进行有机更新,因此渔船必须退出。

厦门港钓艚渔船原本停泊在玉沙坡的沙坡头,20世纪20年代后期,厦门海军当局主持的市政建设和房地产开发经沙坡头并入陆地,于1934年在沙坡尾另开港路修筑避风坞,钓艚渔船遂移入坞停泊。不同来源的口述历史资料载明,彼时每一艘渔船都有固定的停泊位置,并而未听说需要缴交停泊费用。沙坡尾避风坞在20世纪50年代经过疏浚修筑,1969年以民办公助的方式进行一次扩建,坞内水域面积从原来的2.1万平方米扩大至2.8万平方米,80年代又经过另次整修。几代厦门港渔民都出工参与过沙坡尾避风坞的疏浚和扩建,他们的认知里这是祖辈留下来的渔港。

20世纪90年代起,持有“三证”的几十艘厦门港小渔船,每年都须到沙坡尾避风坞上的厦门市渔港渔船监督局申办年度检验,其中一项就是缴纳建港费,按每艘渔船每年50元左右的标准收取。90年代后期,收费名称由建港费改成了港务费,但金额并未不变。

2003年演武大桥竣工通车,受限于桥洞的高度,大型渔船无法再进出沙坡尾避风坞,但对小型渔船的进出并无阻碍。厦门港渔民的小渔船继续停泊在沙坡尾避风坞,每年年检时也继续按规定缴纳港务费,只是港务费的收费标准已经提高到每船117元,并且一直收到2010年之后。

对厦港片区的改造规划研究始于90年代中期,但一直到了2004年底,在厦门市规划局组织了厦港片区城市设计国际方案征集,由厦门市规划院中标并进行方案整合,才形成改造方案成果。该方案明确厦港旧城风貌的保护重点是港口变迁的历史痕迹,即以沙坡尾避风坞为主体的空间保留,在改造中保留避风坞水体,重现避风坞繁华景象,最大程度保留原有的社会组织结构和社会网络,使厦港旧城氛围得以重现。

2006年底,《厦门市紫线控制专项规划》完成编制,城市紫线是指历史文化街区的保护范围界线,地方政府表示将严格控制和管理在城市“紫线”范围内的建设活动,沙坡尾避风坞被划定为受紫线保护的4处历史风貌街区之一。2016年2月,国务院批复同意2014年修订版的《厦门市城市总体规划(2011—2020年)》。在其中的岸线规划中,沙坡尾片区的岸线类型为生活岸线,而非旅游岸线;而在其用地规划图中,沙坡尾避风坞仍然标准为海域。该规划重申历史文化街区的管控按《城市紫线管理办法》执行,“保留避风坞原有水域,修整避风坞内历史遗迹,整治周边环境,营造渔港特色景观。”

根据厦门市人大2013年4月颁布的《厦门市城乡规划条例》,对涉及历史文化街区、滨水岸线的特定区域规划,规定必须按照法律、法规的规定报批,法律、法规未作规定的则须报市人民政府审批,经批准的特定区域规划内容纳入控制性详细规划。因国家政策调整、重大基础设施建设、公益性公共设施建设、生态环境保护和文物保护等需要,确需变更强制性规划条件的,须由市规划主管部门会同市土地主管部门组织论证、公示后,报市政府批准并向社会公布。

但是,历史以来形成的厦门港玉沙坡及其后的沙坡尾避风坞,其渔港属性的确立与渔港属性的改变,似乎一直未被衔接进城市规划文本,缺乏明晰的法定图则。而沙坡尾避风坞事实上的使用功能,在2015年6月10日退渔的最后期限之前,还是一个渔港。

在现代景观考古实践中,地貌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水系,包括海岸、河流和湖泊和海平面,其变化还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也对人类活动产生重要的影响,因此,研究水系的变迁与人类活动之间的关系常常是景观分析的首要问题。挪威学者克里斯特于1986年用德文、1992年用英文提出海洋文化景观(Maritime Cultural Landscape)概念。这一概念包含岸上和水下的海洋物质性和非物质性文化遗存,以跨学科的方法对海洋文化进行整体阐述和研究。渔业、渔民、渔港、渔场是构成厦门港海洋聚落、海洋社会、海洋文化及其历史遗迹、街区风貌的基本要素,文化和建筑表象只是源自其内在结构的当然表现。这就生成了一个命题,厦门城市总体规划所指引的修整沙坡尾避风坞历史遗迹、营造渔港特色景观,到底是指延续真景还是巧布假景?

2015年6月10日沙坡尾避风坞公告封闭日前后,渔船的退场引发市民和社会的强烈关注,国内主流媒体如澎湃新闻、《南方周末》 、《中国新闻周刊》等也做了采访和深度报道。其间社会舆论关注的视点,主要聚集的作业渔船与渔民作为沙坡尾景观的亮点,以及出于对传统文脉和城市记忆的挽留。尽管也有诸如“乡愁影像计划”、“思考沙坡尾”等自媒体进一步观察到,作为在地海洋文化传承主体的渔民,正在被清退出自己所依存的场域,但这股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一种抢时留影和纪念的热浪中。

其间,许多切身利益受到直接冲击的厦门港渔民开始意思到,曾经作为厦门港乃至厦门生产主力的渔业已经被远远地边缘化,而留存的渔民甚至没有形成自己的主体,也没能以组织形式来跟相关部门进行协商和申诉。这些千百年来善于和大海打交道的讨海人,对于海况鱼情了如指掌,却最不擅长认识山顶人的套路,在历史上也一直无暇被文人过多地关注和记载。

在多个历史文献数据库和博硕士论文库里检索延绳钓、放绲等词条,其结果都是0笔资料。对于厦门港这样一个典型的海洋性聚落,在此之前未有人做过系统调查和研究。只有在从专门角度的相关研究中,钟毅锋以渔民族群的信仰和寺庙为线索,通过考察特定区域民间信仰的层面和变化,复原厦门港渔业历史的发展图景。张敏聚焦厦门港沙坡尾避风坞,从聚落形态、经济结构以及人口变化三个方面入手,通过分析避风坞这一经济文化综合体,对厦门港区域的海洋社会经济史进行了梳理。贾俐文记录和考察了厦门港渔民使用薯榔染制延绳钓绲身渔具的传统与工艺。陈永明以建筑人类学的视野,探索厦门港聚落公共建筑与私人居所的空间社会史。徐潇雯则以厦门港沙坡尾为例进行城市历史街区的更新规划和转型研究。本文作者则调查和研究了风帆渔船时代厦门港渔民延绳钓作业的操船技术和航海技艺。有关厦门港渔业和渔民不多的记述,主要来自厦门本地文史工作者的采写, 其以浓厚意识形态纲要而去罗织行业志或地方习俗而形成的作品,并不被渔民本身所接受。

于是,渔民们产生了比较急迫的愿望,期待把他们所从事的渔业,把他们的渔法技艺,把他们的真实生活,尽可能详尽地记录下来,作为日后或许可能的传习资料。那么,在现行的体制和形势下,唯一的可能的途径便是申报非遗。

(作者系海洋考古与海洋社会学学者,本文收录于云南大学首届非遗论坛会议论文,分5部分刊发。)

    责任编辑:沈健文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