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江奇雾”惹人醉，来自北京的她激动地喊出这句话！

韩小蕙的《建德喊江》

韩小蕙

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 北京人，光明日报社原领衔编辑，中国作协第七、八、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已出版《韩小蕙散文代表作》等30部个人作品集，主编出版当代三十年来历年《中国散文年选》等64部散文集。

■ 曾获首届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奖等数十个奖项。

建德喊江

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江上有个建德。

1

面对着这么一条粗壮的大江，若是在我们北方，恐怕早就有人喊上了：“哎——你的水真壮啊！”“喂——你的浪真帅呀！”“喔——你太棒啦，大江！”京城虽好，宫阙连艮，广厦栉比，可惜偏偏没有一条可以依恃的大江，就好比一个健美俊帅的棒小伙却缺了一条壮实的臂膀！

在建德这里，新安江、寿昌江、兰江、富春江四江并矗，每条大江都是这么粗壮，宽阔，汹涌奔腾，日夜不息。它们却都是安谧的，江水湜湜流，浪头默默涌，春花秋月，莺飞草长，倏忽千年而过，四时岁月不惊。

水如此，江如此，皆因人如此。

浙江大地上最早的人类活动起源于“建德人”，至今日，建德人已经有10万岁了，沐风栉雨，累累历练，凝就了一副深沉隽永的从容。和其他南方人氏一样，只把阳刚气深藏在粗壮的心河里，但用那阴柔美的行为方式沉静做事：没有大喊大叫，不爱咋呼大词，摒弃急功近利，厌嫌扯扯扯；有的是穷经皓首，是埋头苦干，是筚路蓝缕，是呕心沥血。于是，眼见她一条条江河涨起春潮，眼见她一尾尾鱼虾跳进篓网，眼见她一栋栋小楼站满村庄，眼见她一辆辆小车开进家门……活色生香的，连年朝着富裕的道路上，跑，跑，跑！

都道江南富庶，自古而然，柳永早有《望海潮》，词曰：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我就内心疑问了：人人都说江南好，可是她，冬天冷得屋子里结冰，手上一块一块生冻疮；夏天热得整日里桑拿，浑身生出大片大片湿毒；地块又小，人口又多，人均分不到一亩三分地……实在不是宜人的居住之地呀！可是可是，然而然而，为什么她就能代代年年永居富榜呢？就连世上最残酷的手段——战争，都不能打死她，有民谚：“南方人建设，北方人抢掠”，历史上几次著名的大军南侵，通通烧杀抢掠，焚烧屠城，甚至把北宋的两位皇帝都绑走了，然而南宋小朝廷又飞快地恢复了休养生息的节奏，苟延残喘了153年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或曰：“南方开化早，读书风气重，人才辈出，且能发挥所长，完全不像北方那么沉重。”

——是的，你看南方出了多少状元，多少院士，多少名人。

或曰：“南方人聪明，脑子灵光，会审时度势，能抓住各种机会。”

——是的是的，你看南方人转型多么快啊，浙江杭州马云阿里巴巴、湖南湘潭刘强东京东、广东汕头马化腾腾讯、浙江宁波丁磊网易、湖北仙桃雷军小米、江苏江阴俞敏洪新东方、江苏南京董明珠格力、贵州镇宁（祖籍浙江浦江）任正非华为……

哦哦，我便点头如捣蒜。

不过，且慢，我怎么觉得还不够，还不足以说服我。

那么今天，我来到浙江建德，能在这里找到更完美的答案吗？

2

青山翠翠，江水悠悠。无数只白鹭欢快地张开翅膀，在澄碧的江面上嬉戏追逐。有的竟像海燕搏击大海一样，冲向雪浪湍急的大坝，坚定地训练着自己的胆量。

我把贪婪的眼睛从它们那雪白的小身躯上移开，跟随着参观的队伍，缓缓前进。刚一进入巍峨宏伟的机房，一眼就看到9台涡轮发电机组，像飞腾在新安江上的9匹水马，一字排开，扬鬃奋蹄，真是气势磅礴。

咦——怎么只有3匹在奔跑呢？

正疑惑间，半空飘来一大块白云，影影绰绰的，上面有一群仙人正聊得火热。侧耳听，不是仙人，而是先人——对，就是他们，当年奋战在这里建设新安江水电站的前辈们。

兄弟姐妹们，咱们水电站建成，今年整好60年啦。

可不，当年咱们栽种的香樟树，都有一抱粗了。

骄傲啊，新安江水电站，是咱们新中国第一座自行设计、自行施工，多快好省建成的大型水电站。1959年4月9日，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亲自来视察，给咱们大家伙鼓劲儿，我还和他老人家握手了呢！

是啊，我记得特别清楚，周总理对咱们那两句口号——“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特别赞赏呢。

当时周总理看完采砂船和筛分机后，对咱们沙石料的机械化生产，印象特别深刻，问得也格外仔细。因为那时中国太落后了，无论农业还是工业，施工和生产几乎全靠人工，铁锨呀，镐头呀，小推车呀，是咱们的常用工具。当周总理听说咱们用的那些机器都是国字号的，高兴得马上让身边的记者拍照呢。

后来周总理临走前，专门在题词中写下了“为我国第一座自己设计和自制设备的大型水力发电站的胜利建设而欢呼”。

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为了新安江水电站的建设，搬走了29万多移民，从全国调来1万多人员投入建设，从1957年4月主体工程正式开工，到1960年4月22日投产发电，仅仅用了3年时间呀！这是全国的大喜事，咱们新安江水电站都上了人民币，还发行了一套4枚的邮票呢。

哎哟，那我可记得太深刻了，那会儿哪有上下班的概念咯，我们施工队人人都是饿了才吃，困了才睡，睡醒了一摩挲眼睛，起身就去干活。现在我看到当时的照片，万千根脚手架，万千朵电焊火花，万千张四脖子汗流的脸，到了晚上再加上万千闪亮的灯盏……真还从心里往外激动呢！

或曰:江河不废万古流。宇宙洪荒，山河裂绽，一条条宽阔粗壮的大河大江大海，亦是由一滴滴水珠、一朵朵涟漪相携相拏，抱团取暖，而穿山，而越岭，而飞流直下，而奔腾不息……新安江乃富春江、钱塘江上游，时而浤浤，时而汩汩，时而蹀躞，时而盘旋，时而疾步，时而飞腾，一股劲儿汇入长江，汇入东海，汇入年年代代，汇入明日复明日的永恒！

3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照人。”以前读、熟读、背诵孟浩然的这首《宿建德江》时，除了诗美之外，真没什么其他感觉。现在，从此，不同了，有了一种切身的亲切，就好像建德与我签订了一份秘密协议，我成了她的一滴水珠，她也成了我的一段生命历程。

建德有三个名字：

正名“建德”，这是行政区域和地图上的名字，从公元225年置县肇始至今，幻幻灭灭，死死生生，已有1793年。

别名一曰“严州”，这是昨天的名字，记载着历史上的一段段更替，最早于唐代置府。著名爱国诗人陆游62岁出任严州知州，勤勉从事，“忧民怀懔懔，谋己耻营营”，为官力求“宽期会，简追胥，戒兴作，节燕游”，是实实在在干事的好官，得到当地人民的真诚爱戴。以后历经宋、元、明、清，在一连串皇帝“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敕令之下，忽而名“严州府”，忽而名“建德府”，以至于今天在建德市下辖的梅城，仍有一座修葺一新的“严州府”城门楼。

第二个别名叫“新安江”，这是1960年以后的新名字，因著名的水电站而为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所知晓。

奇异的是，建德也有三个样貌：

“现实版”的建德，站在新安江水电站的肩头，操着由当年四面八方而来的建设者们的共同口音，继续着大干快走的长征，60年春种秋收，60年挥汗如雨，60年风雨兼程，60年稍不停憩，逐渐从一个70多户的山野小渔村，发展成7万多人口的水电城，更生长成为今日45万人口的不夜城。

“水中版”的建德，山青青，水秀秀，在静悄悄的黎明，镜子一样把现实版的建德映现在水面上，庶乎比真实的建德更生动，更妙曼，更艳美。

还有一个“天上版”的建德，在迷离的江上白雾之间，在热烈的云蒸霞蔚之间，穿梭游弋，随心所欲，织就了《富春山居图》同样的一幅幅山水画，是人心之神往的圣境。然而这座因水电站而峙立起来的小城，近年来随着中国产业的换代升级，亦遭遇到大时代的变革难题。任何改革都是艰难无比的跋涉，都需要有一部分付出牺牲的代价！随着葛洲坝水电站、雅砻江二滩水电站、大渡河龚嘴水电站、铜街子水电站、乌江渡水电站、清江隔河岩水电站、汉江丹江口水电站、沅江五强溪水电站、三峡水电站的陆续建起，使长江这条中华巨龙随心所欲地呼啸飞天，吐纳着神州大半河山的用电量，这也就是在非用电高峰时段，新安江这里只需驱动3匹水马的原因……

天苍苍，水茫茫，风吹浪低见脊梁！

国字号横山铁合金厂的工人们，不躁、不叫，不等、不靠，拿出当年建设水电站的勇毅，率先张开第三产业的双翼，在寿昌古镇搞起一个航空小镇，集飞机组装制造、维修、培训、航空旅游、餐饮及航空体育赛事为一体，要干就干天大的，目标是“要成为国内功能最为完善的通用机场”。

农民们忙时回家饲鸡鸭、养鱼虾、植荷花、种菱角、开农家乐……闲时外出打工，总之仍是一年到头手脚不识闲。不是不想出门就捡个大元宝或彩票中他个500亿，但终究，靠自己勤劳的双手比什么都妥帖，何况坐在金山银山上光吃不做，会得糖尿病、心脑血管病、高血压、中风、忧郁症呢！

4

告别建德的那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独自来到江边，也想做一件事。此时此刻，晨曦初现，不是北方那种彤云爆发式的炫丽，而是一朵硕大无朋的白牡丹，静无声息地慢慢绽放着。像是与它相应和，江面上升起了大团大团白雾，雪一般，梦一般，奇幻一般，仙境一般，与白牡丹的大花瓣相浸润、相勾连，皴染在一处，合而为一，浓处典雅而不滞，淡处灵秀而不晦，浓淡相生，缥缈荡漾。

一忽儿，山隐去了，树隐去了，人隐去了；又一忽儿，婀娜绰约的白雾又张开仙臂，将碧绿的山、水灵的树和在牡丹园里翩跹的人们，半推半送地捧了出来——啊，这便是传说中的建德独美“白沙奇雾”。于是，我放纵自己，喊起来：“噢-噢-，我——崇——拜——你！”

2018.8.30于北京马连道莳萋居

来源/市文联

编辑/刘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