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南满铁路③|大连:从圣德太子到孙中山
在大连我没有去海边,很小的时候跟家里人去过老虎滩和傅家庄,早已没有什么印象了。在大连我最靠近大海的地方是黑石礁,那里原本是日本人规划的海滨别墅区,现在是军队的住宅区,还有一些老房子保留着,作为商业开发的几栋保存得很完好,没有商业开发的就废弃在那里等待拆除或者自然倒塌了。
一座城市有水就会显得有灵气一些,但北方的大海不同于南方,更不同于河流湖泊,北方的大海是冷的,海水拍打在沙滩或礁石上,带给这座城市冷峻。然而,比起每年有一百多天冰冻期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大连已经是非常温暖了,一百年前俄国人来到这座这里,应该会觉得很舒适。大连又比日本大部分地区都更寒冷,日本人来这里应该不太舒服。
对于东北人来说,大连是东北最靠南的城市,在海南移民潮之前,营口等地也还没开发旅游资源,北戴河又只有少数人才能去疗养,大连就是东北人力所能及的相对温暖的南方。在我小时候,提到大连只会想到旅游,这次对大连的历史探访,在这座我记忆中轻松快乐的城市里,挖掘出了有些沉重伤感的一面。
前面提到的中山广场主要是商业和民事机关建筑,大连西边的另一处广场——人民广场才是真正的权力机关所在地,关东州的政府、法院和警察署都在这里,属于曾经的行政区(也是现在的行政区)。不同于商业化的圆形中山广场,这片人民广场是矩形的,由四大块绿地组成,建筑样式也没有那么多彩,都是严肃整齐的现代建筑,符合行政机关的庄严要求。这一片在桑田先生的时代还没有规划完成,到了三十年代才修建好。
人民广场北面的关东州厅大楼1937年竣工后,关东州厅从旅顺迁到此处办公。1947年改为关东公署办公楼,1949年改为旅大行政公署,1950年改为旅大市人民政府,1981年改为大连市人民政府,见证了旅顺大连地区复杂的行政区划历程。
曾经的关东州厅大楼现在是大连市政府。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人民广场西面的关东厅地方法院大楼1930年建成,1914年关东厅地方法院向大连市内派出分支机构——关东厅地方法院大连支厅,不过审判权力有限,受到旅顺高等法院管辖。1930年,地方法院大连支厅在人民广场建起了新的办公楼,建筑中间高度突出,两侧对称,外形采用竖线条处理手法,庄严雄伟,现在是大连中院。
曾经的关东州地方法院现在依然作为法院适用人民广场东面是建于1936年的关东州厅警察部特别高等警察课。1934年,原关东厅所属警务局改为关东州厅警察部,下辖9个警察署,还有消防署和警官训练所。在日本占领期间,警察署渗透至各个领域,控制、监视着人民的行动,这种军国主义警察统治体制一直延续到1945年日本投降,解放后改为大连公安局。
这三栋建筑中,市政府和法院的建筑和老照片上的样子基本完全一致,但是公安局的建筑变化很大。从1940年的照片上看,公安局的建筑和市政府的建筑是一样的,都是平面屋顶没有突出部分,只有三层,法院则是中间部分有凸起的八层楼。但现在公安局和法院的建筑样式一样了,也就是说后来加盖了中间的部分变成了八层。我猜测,大概思路是市政府的建筑要独一无二,法院和公安局是平级的,应该建筑样式相同。
之前在大连找到的清真寺和教堂都让我和桑田先生比较沮丧,觉得对历史遗迹的探访很不尽兴。桑田先生问我想不想看看日本人的宗教建筑,他想知道这些建筑在日本战败之后会不会被拆掉,我告诉他还有两座建筑保留着,可以去看一看。
日本人在满洲地区修建了不少宗教场所,尤其是神社,试图在精神上促进“日满合一”。大连的日本神社因为带有明显侵略意义在日本战败后被拆掉了,但还有一些其他建筑保留了下来。
我和桑田先生从人民广场向西走,绕过广电中心,在广电中心院内还有一栋日本人留下的大楼。我们来到中山公园,在桑田先生的时代这里叫圣德公园。1911年在这里建了圣德太子殿,并在西侧建起了管理所,同时在东侧土丘上建起了圣德神社。
我告诉桑田先生1947年大连神社迁回日本国内,原来的神社建筑已经被拆掉了,解放后大连市政府将该地继续改建为公园,命名为中山公园,1954年圣德太子堂管理所改为沙河口区老干部活动室,这栋建筑还保存着。
圣德太子堂保留的建筑。我从西门进入公园直接走到逸仙广场,里面非常热闹,大部分是老年人,在这里聊天、下棋、跳舞,进行社交活动。这座圣德太子殿管理所只有一层,红墙黑瓦,比较有特色的是正面门廊的祥云装饰设计,但内部没有开放,不知道里面是否还保留着当初的样子。
桑田先生说公园西侧土丘应该有一座圣德太子坐像,是1906年为了纪念圣德太子建的,也是公园的起源。我去寻觅了一下,但圣德太子像早已经没有了,现在只有一座孙中山雕像。桑田先生问我太子殿的主体建筑也不在了吗?我查了一下老照片的位置,那里已经改成了一座凉亭。
除了神道教的神社之外,日本在大连还建立了两座佛教寺庙,东本愿寺大连别院和西本愿寺大连别院。其中西本愿寺在现在的大连外国语大学院内,已经被拆除了,东本愿寺还完好地保留着,在南山地区。
曾经的东本愿寺大连别院现在是大连京剧团桑田先生对这一带很熟悉,他说南山地区是一片丘陵高地,并不适合城市建设,俄国人计划将这里修建为离市中心略远一些的别墅区,后来日本人延续了这一方案,建成了住宅区。
我们来到东本愿寺附近的麒麟巷,走错了一个岔口,当我走上山坡的居民区时,一开始并没有找到这座寺庙,直到猛然在两栋楼之间发现了一处飞檐。一位住在当地的老大爷给我指明了方向,他说那里曾经是日本人的寺庙,后来改成图书馆,再后来是京剧院。
东本愿寺大连别院是1912年建成,仿唐式砖木结构两层建筑,四角飞檐探出很远,建筑正面格外高大。1929年,东本愿寺大连别院改称东本愿寺满洲别院,1945年后曾经是大连市图书馆书库,1990年大连京剧团迁到这里。
上海也有两座日本佛寺遗址,其中一座是西本愿寺上海别院。这座寺庙1906年开院,1931年在乍浦路455号建寺院,同时作为僧人住所和暂存骨灰盒之用。西本愿寺上海别院是信仰佛教净土宗的日本侨民仿照京都西本愿寺式样建造,马蹄形的拱形大厅,沿街东墙可以看到大型的拱形火焰形券面,下面是三行二十一朵莲花浮雕。北面有拱券门斤,拱券立面饰半圆形浮雕。战争结束之后这座寺庙由于曾为侵略军服务,被取缔宗教活动,归招商局使用。
既然已经到了南山,桑田先生邀请我去他住过的街区参观一下,说那边有很多漂亮的别墅正在修建,不知道现在什么样子。我们闲逛过去,南山街区现在已经被改造成旅游风情街,有很多影视文化公司和餐厅开在这里,建筑基本保存完好,但大多经历过修复或者改建,并不是我的乐趣所在,但也去看了一下。
桑田先生说在俄国人刚刚来大连时,城市建设的中心在以达里尼市政厅为中心的北面,南山一带还住着不少中国人。当时的市长萨哈洛夫设想在南山建成一片高档住宅区供俄国高级职员们居住,但还没来得及建成,战争就爆发了,这块已经预留好的土地就归了日本人。日本人按照俄国人的规划,在这里建起了高档住宅区。如今途经望海街、枫林街、七七街,直至南山路,这些别墅在路边槐树与银杏的映衬之下,显出一种日式的恬静与温馨。
在南山街区,我发现这里的别墅风格都不太一样。桑田先生介绍说,这是因为明治维新后很多日本年轻设计师留学欧洲,回到日本后又被派到满洲,那时的满洲急需可以表达富饶与国际化的建筑。这些建筑中,政府机关还是由已经成名的设计师完成,但私人住宅和商业公司就成为设计师们练手进行个人创作的机会,于是也就有了风格不同的别墅。
我问了桑田先生一个问题“你真觉得来到满洲是建设一片乐土吗,人人都能住在这么美好宁静的街区里享受生活?”桑田先生想了许久,表示很难回答这个复杂的问题。
不过,桑田先生的儿子桑田佳佑因为宣扬和平勿忘历史教训而被日本右翼攻击。而在桑田先生的时代,一些日本知识分子和温和官员还主张中日联合,中华民国的建立让一些日本人看到了中国进行改革走上强国的希望,也许中日可以成为盟友共同对抗欧美白种人。但是,狂热的贪婪和野心占据了上风,1931年后的九一八事变,日本开始了军国主义扩张,中日也开始撕破了脸。
大连探访的最后一站是劳动公园,这个公园可以说是记录了大连整整一个世纪的历史。俄国人最初规划大连市的时候,城市面积很小,今天劳动公园附近繁华的商业区,曾经都是郊外荒地。1899年俄国人在大连西郊开辟这片公园,叫西公园,日本占领之后改为中央公园继续建设,1926年日本人在此建造了一座忠灵塔祭拜日俄战争阵亡官兵。
解放后,忠灵塔被改建为五一塔,湖边立了一块碑“劳动创造世界”,这块碑现在还在那里,公园则改为了劳动公园。七十年代中日邦交正常化,五一塔被拆除,九十年代大连足球队强盛,在五一塔原址造了现在这个大足球装置艺术作品。1999年大连建市100周年,时任大连市长的薄熙来把一封写给一百年后大连市长的信和100件礼物封存在一个世纪仓内置放于此。不过那个世纪仓好像已经不在了,我并没有找到。
大连劳动公园曾经有一座日本忠灵塔,就在足球雕塑的位置我在劳动公园中走向大足球的斜坡上,发现了一个“祈福钟”,这座钟是一件文物。元朝顺帝为了向高丽弘扬佛法,铸造了这座钟,日本占领朝鲜之后获得了这座钟,并运到刚刚建好的东本愿寺大连别院中,1958年东本愿寺改建,这座钟就送到了劳动公园里。这座钟的安放处是一个类似四脚凳子的石头平顶亭子,看起来像日本忠灵塔曾经的附属建筑洗手池。
劳动公园内元代的钟我告别了桑田先生,让他一定要把大连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儿子,这会成为他儿子的一首歌。跨越一百年,两个人在同一座城市里探访,他给我讲那些建筑的历史,我告诉他后来发生了什么。
至此,桑田先生的陪伴就结束了,因为我要去的下一站旅顺,是一个对于日本和俄国很惨烈,对于中国又格外屈辱的故事,我会独自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