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解的“列女”,揭秘美术史的一桩“乌龙”

2023-09-11 18:32
北京

原创 小北 北京大学出版社

即便是对书画不感兴趣的人,也一定听说过顾恺之,他在诗赋、书法和绘画上都有很高的造诣,时人谓之才绝、画绝、痴绝。

他的《洛神赋图》和《女史箴图》广为人知,作为人物画的大家,他还为西汉史学家刘向的《列女传》画过《列女仁智图》。

“列女图”是一个常见的绘画题材,“列女”其实就是诸女子,《历代名画记》中记载不少画家画过《列女图》,有《小列女》《大列女》等,画中的女子大多端庄典雅。

(传)顾恺之《列女仁智图》

你可能无法想象,后来绘画史上出现的“烈女众”的图像竟与此有关(“烈女”在古代通常指刚正且恪守贞洁的女子)——尽管二者相去十万八千里。

例如,明清时期的水陆画中有“烈女众”的题材,画家们常常画出一些让人感到凶狠的女子形象。

康熙三十年水陆画《烈女众》

李凇认为,这种女子形象的塑造,可能受到佛教造像的影响。佛教造像中的护法、罗汉、武士等形象,多半比较夸张和凶恶,在它们的基础上提炼出充满仇恨的女性形象似乎不太困难。

然而,“烈女众”绘画的出现,和一句话的误解也有重要关联。著名美学学者彭锋教授在新近出版的重磅级新作《后素:中西艺术史著名公案新探》抽丝剥茧澄清十个艺术史上的千古谜团,也为我们解答了这一谜题。

01 误把“列女”当“烈女”

《小列女》面如恨刻削为容仪不尽生气。

这是传为顾恺之画论中的一句话。过去常常被断句为:“《小列女》,面如恨,刻削为容仪,不尽生气。”

俞剑华解释,“列女”指的是诸女子,“小”不是指年纪小或者身材小,而是指画幅的小。

但是,后面的断句和解释似乎经不起推敲。如果画的是众女子,难道她们每个人都被画得面带怨恨?

据俞剑华的考证,在《佩文斋书画谱》收录的文本中,“恨”被改作“银”;《王氏画苑》中作“策”。

俞剑华认为,“银”较“恨”为佳,因为“恨”尚有感情,有生气,“银”则毫无感情和生气了。可对众女子要有多大的仇恨,才会把她们画得比“怨恨”还要恶劣的“毫无生气”?

其实,之所以有“面如恨”或者“面如银”之说,一个重要原因是将“列女”等同于“烈女”,受到“烈女”的误导。

俞剑华就受了这种误导,在将“列女”解读为“诸妇女”之后,又指出“列与烈通,谓刚劲而有节操”。刚劲而有节操的女子,表现得面带怨恨或者铁面无私似乎是可以成立的。

说来也奇怪,自从做了“面如恨”的句读之后,的确出现了不少面带仇恨的女子画像。

例如,元明清时期都有绘制的稷山青龙寺壁画中就有一段《往古贤妇烈女众》,其中中间那位仗剑袒胸的女子,其面容就给人充满仇恨的感觉。

稷山青龙寺壁画《往古贤妇烈女众》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很难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小列女》,面如恨”的句读。但是,从几个抄写错误可以判断哪个时候已经有这样的句读。

据毕斐考证,收录顾恺之画论的《历代名画记》的最早版本为明嘉靖间刻本,文本作“恨”。明万历庚寅年重刊《王氏画苑》将“恨”改为“策”,尽管“策”的含义不易确定,但“面如策”总比“策刻削为容仪”好解,这表明刊刻《王氏画苑》的作者,已经开始不在“面如”后面断句。清代《佩文斋书画谱》将“恨”改为“银”,显然也只能读作“面如银”,不能读作“银刻削为容仪”。

由此可见,或许在明清时期已经流行“面如恨”的句读,而在此时期出现大量面带仇恨的女性形象的水陆画,就不能算是偶然的巧合了。

02 “面如恨”还是“面如银”?

“列女图”作为一种绘画类型,它的功能定位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教人弃恶从善。

“列女图”既有图像,也有文字,多半是对传为刘向所作的《列女传》的图解。

刘向(前77年—前6年),字子政,原名更生,西汉宗室。

《列女传》记载古代著名女子的事迹,分为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孽嬖七个科目,共计110位。

前面六个科目收录的女子都是道德楷模,只有最后的“孽嬖传”收录的女子才是恶贯满盈。这些女子有名有姓,有言有行,属于人物传记之列。

依据这种文本创作的绘画,相当于历史人物画。顾恺之本人就依据《列女传》创作过绘画,其中图解“仁智传”的《列女仁智图》流传至今。

从现存的《列女仁智图》来看,我们从画面上的女子的脸上既看不出“恨”,也看不出“银”。从《列女传》的文本中,除了孽嬖传之外,我们也读不出“恨”和“银”。

仇英绘制《列女传》版画

那么,《小列女》“面如恨”或者“面如银”究竟从何说起?

先说“恨”。《列女传》中的众女子多数都不应有恨。那些聪明贤惠的道德楷模就不用说了,她们既不恨人,也不遭人恨,而且容貌和言行一样堂堂正正。

“贞顺传”和“节义传”中收录的有些女子很有个性,比较倔强,但也不是怨天尤人那种类型。即使是“孽嬖传”收录的那些恶贯满盈的女子,尽管恨人也遭人恨,但这种“恨”也不一定体现在她们的外貌上。

从《列女传》中的描述来看,归入“孽嬖传”中的女子尽管心狠手辣,荒淫无度,大多数却美如天仙,惹人爱慕。这些女子都有美的外表,从绘画是对人物外表的描绘来说,她们应该被描述得美丽可爱才对。

不过,由于这些女子徒有美的外表,没有美的心灵和言行,将她们的内在丑恶表达出来也是画家的应尽之职。遗憾的是在中国传统人物画中,很少见到有对表里不一的人物的复杂情感的成功刻画。

如果列女本身就不恨,而且当时的画家也无法表达列女的恨,我们怎么能够从《小列女》中看出众女子面带恨容呢?“《小列女》面如恨”,这种说法是难以成立的。

将“恨”改为“银”真的就能让文本意思通畅了吗?

从《列女传》的文本来看,一百多位女子大多历经了大风大浪,做出了丰功伟绩,她们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只是孽嬖传中的女子没有把它们用在正道而已。这些女子不是毫无生气,而是生气勃勃。画《小列女》的画家为什么要把她们表现得毫无生气?

而且,“如银”与“毫无生气”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它们之间最多是一种曲折的隐喻关系。如果说银子因为它的白色给人一种毫无生气的感觉,这种白色结合它的贵重也会给人纯洁、高贵、俊美的感觉。如此一来,“如银”在文本中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就很难确定了。

我们再设想一下,如果说当时的画是画在素绢上,素绢给人银色的感觉,那么这也不只是《小列女》的特征,而是所有绢画的特征。更何况我们不知道《小列女》是水墨白描,还是工笔重彩。如果是工笔重彩,人物面部一定会是重点渲染的对象而不会给人“如银”的感觉。总之,将“恨”改为“银”,并没有打消我们的疑虑,相反还制造了不必要的困难。

因此,无论是“面如恨”还是“面如银”,都无法解通,这是否意味着文本出了差错?

03 如果换一种句读……

事实上,只要改变句读,现有的文本是可以读通的。

不妨试试这样的读法:“《小列女》,面如。恨刻削为容仪,不尽生气。”

“面如”即“如面”的意思,也就是好像面对真人一般。在同一篇文字中,顾恺之还评论了其他画作,谈到《汉本纪》时,说它“超豁高雄,览之若面也”。这里的“览之若面”,就相当于“面如”,意思是画中人物形象逼真,有见画如见人的效果。

在顾恺之那个时代,人们推崇将人物形象画得逼真,也有画家的确能够在画面上制造出以假乱真的效果。当时盛传的曹不兴落墨为蝇的故事,从侧面证明时人对逼真的推崇。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曹不兴,吴兴人也。孙权使画屏风,误落笔点素,因此成蝇状。权疑其真,以手弹之。

《小列女》中的众女子,个个画得形象逼真,比个个画得面带仇恨或者面色惨白,似乎更近情理。在顾恺之的这段文字中,《小列女》放在篇首,从某种意义上说明顾恺之重视《小列女》。

紧接着《小列女》之后,顾恺之评价了《周本纪》,说它“重叠、弥纶、有骨法,然人形不如《小列女》”。由此可见,《小列女》的人物形象确实画得好。

即使《小列女》的女子形象完美无缺,也不能说它就无可挑剔了。从绘画艺术上来讲,仅有形象逼真是不够的,还要有更高的追求,那就是生动、传神。尤其是经历了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藻,人们更推崇人物的内在气质。

因此,顾恺之接着指出《小列女》的缺点:“恨刻削为容仪,不尽生气”。大意是画得太拘谨,抠得太细致,以致逼真有余,生气不足,让人遗憾。“不尽生气”,还不是没有生气,而是没有充分表现生气。

在接下来评论《壮士》一画的时候,顾恺之也用“恨”来表达他的遗憾,说它“有奔腾大势,恨不尽激扬之态”。

顾恺之对绘画的评论,大多有褒有贬。篇首评论《小列女》,而且还指出其他作品不如它,说明《小列女》是优秀画作,至少有它某些优点。如果一开始就贬低它“面如恨”或者“面如银”,也不符合一褒一贬的套路。

从“形似”的角度来看,《小列女》已经非常优秀了,只是从“生气”的角度来看,它还有所欠缺。从顾恺之的评论来看,似乎越在“形似”上用力,就越不能得到“生气”,因此有“恨刻削为容仪,不尽生气”的说法。

“形似”与“生气”之间的矛盾,有点像《道德经》中所说的“为学”与“为道”的矛盾:一个强调专注精进,一个强调看向别处。这里的别处,指的是对“形似”的超越。

“生气”或者“生动”既来源于对绘画对象的观察,更来源于对绘画语言的锤炼,乃至来源于画家的整体修养。就中国画来说,就是笔墨和蕴含在笔墨中的人格修养。

原标题:《被误解的“列女”,揭秘美术史的一桩“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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