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克利剪影:特朗普时代的美国左翼“大本营”

2018-09-19 12:52
上海

文/杰希咖 编辑/薛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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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生抗议一名保守派评论员发表演讲,警方出动维持秩序。视觉中国 图

火光、警棍、面前叫嚣着的人群和头顶盘旋着的直升机。

没有一样属于我想象中的大学校园,然而它们却又都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校门口的广场上。那是去年二月的一个周三傍晚,当时还是一名大二本科生的我正在学校年鉴的办公室工作,距离极右翼作家米罗·雅诺波鲁斯(Milo Yiannopoulos)莅临伯克利演讲还有十几分钟,而演讲地点就在这间办公室的楼上。

学校保安早就开始封锁整栋大楼,只有年鉴办公室的我们由于工作尚未完成一拖再拖,离开时整栋楼内空无一人,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与外面沸腾的人群形成了诡谲的对比。抗议示威在伯克利是家常便饭,然而这么大的阵仗确是我从未见过的,听学长们说,大概只有两三年前闹得全校停课一周的黑人维权运动可以与之比肩。

我们从大楼后门匆匆溜走,事后才听说,我们离开后,骚乱愈演愈烈,警察不得不向人群发射橡皮子弹。当晚在广场上的至少有1500人,据说导致和平示威恶化成暴力骚乱的是150名非伯克利的外来人员,米罗当天的演讲被迫取消。

自从2016年底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开始,大半个美国一片哗然,充满年轻血液的大学校园首当其冲。而在众多高等学府抗议反对的声浪中,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嗓门似乎格外嘹亮,去年二月的这次米罗演讲事件更是让伯克利登上了全国新闻媒体的头版头条。特朗普总统亲自发推文“表示愤怒”,并指名道姓地指责伯克利管理层与学生压制保守派的言论自由。

在掀起美国舆论风波的同时,这次事件也让我们身在伯克利的每一个学子反思,我们对于言论自由的坚持是否在不知不觉中变异成了对“自由”言论的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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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美国活动家在墨西哥华雷斯举着标语抗议修建边境墙。视觉中国 图

伯克利有七成本科生都是少数族裔或移民后代。在这样一个的多元化环境里,我们的朋友圈几乎无可避免地囊括了来自各种不同种族、国籍背景的人。如果是你,平日里常常受到少数族裔文化的熏陶,听朋友们说那些被强制遣返的亲戚的故事,在听到特朗普阵营不时对少数族裔表露出偏见与排斥时,感情上的第一反应想必也会是不喜乃至憎恶吧。

与特朗普口中的“潜在罪犯”不同,墨西哥裔的扎克力在我们周围同学眼中就像是安全的象征。

去年夏天,我们十几个伯克利学生再加上几个外校学生,在教授的带领下去中欧进行学术考察,主要研究中欧的少数族裔融合及移民问题。扎克力就是其中之一。这个人高马大的退伍军人曾在美军驻伊拉克服役。在一个多月的学术考察中,我们几个女生基本都是依仗着他的保护,才敢安心在陌生的城市里走夜路、在语言不通的各色人群中穿梭。

平日里,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顽皮样子,总爱哼着墨西哥小调、时不时蹦出几个墨西哥笑话逗逗女孩子,在酒吧听到西班牙语的曲子就兴奋地手舞足蹈,还要教着我们跳那一看就是墨西哥风格的舞步。

然而他的西班牙语却被同行的两个墨西哥裔女生疯狂嫌弃,她们说他的西班牙语还不如那个只在高中学了几年西班牙语的得克萨斯男生。每当自己的西班牙语被人嫌弃,扎克力就挠着后脑勺辩解说,这也没办法,他父母从墨西哥移民来美国,一直就没让他学西班牙语,说是既然出生在美国就要像个美国人,说纯正的英语就好。他自小就在普通的公立学校念书,后来又进了军队服役,不像另外两个墨西哥裔女生在墨西哥裔学生为大多数的学校长大。他说,他参加父母那边的家庭聚会时也被嫌弃过,亲戚朋友们说他连自己的母语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他却很无辜:明明英语才是他的母语啊。

对他而言,墨西哥文化既是他身上不可剥离的血肉,也是他永远都不能完全融入的世界。但是他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毕竟出生在美国的他有一个被法律认可的美国公民身份。

他在伊拉克时的一名墨西哥裔战友就没那么幸运了。前不久我为学校电台搜集移民专题素材时,扎克力向我讲述了战友A的坎坷经历。A在入伍时并非美国公民身份,他七岁的时候被父母非法偷渡到美国,不记得故乡的样子,却也不被美国在法律上承认。于是他希望通过MAVNI(紧缺人才征兵计划)项目完成美国公民的身份转正。

理论上而言,非公民军人在服役开始时就应当能够着手办理入籍手续,哪怕法律程序需要一定的时间,这些对国家做出过贡献的军人都应该会毫无疑问成为堂堂正正的美国公民。谁知A在不久前却被告知,由于特朗普上台后移民政策的改变,入籍手续无法继续办理,一切非法移民必须被强制遣送回出生地。

于是这位年过四十的老兵就这样被遣送去了墨西哥,一边通过媒体、法院申诉,一边在美墨边境的蒂华纳城漫无目的地逗留,在这个语言不通、举目无亲的“故乡”虚度日子。

A并非个例,还有不少与他同病相连的MAVNI退伍军人在服役后被强制遣返。CNN曾报道过他们的故事,那篇报道的封面上,一群退伍老兵在蒂华纳城昏暗的酒吧里聚会,喝着手里廉价的啤酒,嘴角边满是苦涩的笑容。

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出生地”只是个陌生的名词,他们不懂那里的语言、不了解那里的民风、没有在那里生活的根基,人近中年时忽然被心目中的祖国丢去一个陌生国度的迷惘与悲哀,使得那些“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准则显得冷酷而不合情理。

而这些老兵的人生,早已被他们为美国出生入死的经历深深改变。每次提及战争、提及伊拉克,扎克力的表情都会瞬间变得模糊不清,好像面无表情,又好像在那木然的表层之下有无数种情绪在涌动,让人不敢碰触,只希望他快快变回那个吊儿郎当的大男孩。我只知道,他朝着人开过枪,他说,习惯就好。他的右耳听力受损,大概是常年在枪林弹雨里生存留下的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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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加州伯克利学生支持移民的集会活动。视觉中国 图

除了移民事件本身引起的各种争议,伯克利作为自由言论运动的发源与中心,其本身的自由主义文化也促使学生们更勇敢、更执着、更激烈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自我于2015年来到伯克利留学至今,三天一罢工五天一抗议,校方和学生们都对此习以为常,甚至为此骄傲。从小规模的环保倡议、素食主义宣传,到大规模的黑人维权游行,但凡在伯克利呆过一些日子,就一定能感受到这座校园那火苗般炙热甚至偶尔有些灼人的自由和激进。

去年和我一起去中欧学术考察的学生中,有一个叫雅莉的姑娘就是最典型的敢言善辩、偶尔过于执着的伯克利人。出生于墨西哥移民家庭的雅莉对少数族裔与移民权利格外上心。不过与扎克力不同,她的家庭属于较为富裕的上层社会墨西哥家庭,雅莉本身的长相也属于“偏白人型”,自小的生长环境、所受待遇都是不错的。

但这些并没有减弱雅莉为少数族裔和移民权利而战的激情,平时她边上学边在一家移民律师事务所打工,为各种合法、非法移民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对于一切支持特朗普、反对移民的言论都要坚定不移地怼回去。我们在中欧的研究课题恰好是少数族裔以及移民问题,雅莉对此的激进热情展露无余,时刻准备好了“小火炮”对准一切反移民论调。

当时的欧洲正经受着难民危机的考验,对于来自叙利亚等国的难民,中欧国家的态度是要么闭门不收,要么出于颜面考虑接收不超过两位数的难民。在捷克时,一个演讲嘉宾就这么告诉我们:“在你们这帮伯克利的学生面前,好像不太能这样讲,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大量接收叙利亚难民的德国西北部城市如今的治安状况非常不好,犯罪率也在不断上升,而我们中欧这边就是因为种族较为单一鲜有外来移民,所以才能社会安定、治安良好。”

这位嘉宾的观点可以说代表了中欧国家占大多数的中立保守派,我觉得虽然与伯克利海纳百川、人人平等的理念不符,却也不难理解,可雅莉一听到有人这么说,就是一脸“老顽固没救了”的嫌弃表情,毫不犹豫地出言反驳:“那是因为你们中欧的总体经济发展水平不如西欧,贫富差异小,表面上治安情况自然也就好一些,但是……”总之,她可以列举无数理由,片面解读也好、钻牛角尖也罢,面对反移民言论一定要怼回去就是了。

同行的一个得克萨斯男生大概是被雅莉激起了好胜心,又因为来自观念相对保守的南部地区,确实不赞同雅莉的一些意见,于是我们在一起闲聊时,他便试图为特朗普的某些反移民政策出言辩护,说雅莉看问题太过于片面。结果没想到雅莉彻底炸了毛,再不肯和那个男生说话,他怎么道歉讨饶都没什么成效。

之后的一路上我一边当着和事佬,一边惊愕于雅莉近乎偏激的执著。然而,也就是因为有许多像雅莉一样的小火苗在伯克利汇集,伯克利才会成为这样一团炙热的火焰,旗帜鲜明地站在特朗普的对立面,不留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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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9日,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发表获胜演讲。视觉中国 图

记得2016年底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的当夜,上千伯克利学生聚集在校门口的广场上看选票结果公布的直播。宣布特朗普当选的那一刹那,人头攒动的广场有一瞬间的死寂,随后是此起彼伏的议论声,耳边甚至隐隐传来抽泣声。一向反对特朗普的保守言论、有着强烈发声欲望以及高度行动力的伯克利学生们自校门口一路游行至四英里外的奥克兰市政厅,整整一宿,对竞选结果表示抗议。

特朗普与伯克利的关系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容乐观,在当选总统后的日子里,随着他的各种保守言论与政策,特朗普与伯克利之间的矛盾在日复一日的争锋相对中愈演愈烈,直到米诺演讲引起的暴力事件,特朗普与伯克利彻底撕破脸,在推特上公开互怼。

米诺演讲事件的半年后,伯克利校园举办“自由言论周”,米诺表示要来伯克利完成他那次未开始便被取消的演讲。校方本着“自由言论不是对非自由言论的禁止”的准则,批准了米诺的演讲,并斥巨资做足安保措施。

米诺如期而至,反对米诺演讲的抗议依旧发生了,这次没有人砸玻璃扔爆竹,只是一群举着标语喊着口号的学生,将演讲台团团围住。米诺匆匆完成了讲话,在鼎沸的人群喧哗中,没有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如今的伯克利校园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样子,还是会时不时抗议一下、罢工几天,有与特朗普的政策言行有关的,但绝大多数却与他并没什么关系了。校门口的广场上摆着各种社团的宣传摊位,墨西哥裔学生联合会的摊位旁边紧挨着共和党学生会的红蓝色横幅,上面写着特朗普当年的竞选标语“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让美国再次伟大)。

在上一届学生会选举中,得到最高票数的是一位墨西哥裔变性学生议员。众望所归的同时,她的当选让所有人感到惊讶,与“特朗普美国”无论哪一方面都最格格不入的她,被伯克利的全校学生以最高票选为学生议员。

特朗普当政近两年了,虽然风波不断,在美国的支持率没有下降。伯克利反对的声音似乎沉寂了下来,又似乎每一天都在用自己独有的方式表达着、坚持着自由主义的态度。

作者简介:杰希咖,飘荡在世界各地的吃货少女,目前坐标在阳光加州。正经的时候是电台主播、新闻编辑,在图书馆彻夜熬着论文;不正经的时候爱在黄昏的旧金山沙滩边,捧一杯奶茶看着落日吹着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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