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松弛感”而备受推崇，这本书在欧洲火了三百多年
原创 小北 北京大学出版社
“松弛感”几乎可以算作2022年的年度词汇之一，关于它的讨论也一直延续到现在。
实际上，松弛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早在先秦时期，孔子就说过“从心所欲不逾矩”，庄子更是主张在天地间“逍遥游”，魏晋的“竹林七贤”所体现的名士风流至今还令人神往。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东晋晚期至南朝刘宋时期的帝王陵墓砖画。
无独有偶，在西方西塞罗曾提倡“有意的疏忽”（neglegentia diligens），就是演讲时刻意隐藏辞藻和技巧，亚里士多德眼中的宽宏大量之人也被认为富有从容感……
西塞罗（前106—前43），是罗马共和国晚期的哲学家、政治家、律师、作家、雄辩家。
西方的这些观念发展到了中世纪，出现了一部现象级传播的作品——《廷臣》。
这是一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风靡整个欧洲的伟大作品，在出版后的三个世纪里，这本书在意大利出现了62个版本；仅在16世纪，就以6种语言在20个不同国家和地区出版。
巴尔达萨尔·卡斯蒂廖内（1478—1529），文艺复兴时期欧洲诗人，代表作《廷臣》。
在关于“优雅”（grace）和“从容”（sprezzatura）的论述中，《廷臣》指出，廷臣必须“在一切行为中表现出适当的从容……使其言行都表现得似乎毫不曾费力和经过思考”。
这里的从容被赋予了新的含义，颇类似于我们所说的松弛感，基本含义就是“不在乎”——单纯地不在乎不过是松懈，这里却还含有“沉着自信”以及行动迅速的意思。
这本书的作者宣称他要向读者传授一种不可学习之学——一种以非常自然优雅的方式行事的艺术。
为了突出这种不刻意，《廷臣》的一些极为重要的观念，也以看似偶然、顺便提及的方式来提及，作者还对别人宣称改写和润色只用了“几天时间”——其实他花费了好几年。
当代著名历史学家彼得·伯克通过对《廷臣》的接受史研究，写了一种很新的历史——书籍史，讨论了《廷臣》一书被写作、出版、阅读、传播、评价甚至模仿的历史，他试图勾勒出一系列价值观念的变迁。
古今中外都在追求“松弛感”
实际上，古今中外的人们，都以不同的方式表达过对“松弛感”的追求和反思。
在士大夫时代之前，孔子就明确表达过一种“贵人”或君子观念。这种观念批评夸耀卖弄的做派，而推崇个人自身的修养。
孔子曾有名言曰“君子不器”，不妨这么理解：做某一方面的行家是下等人的事，上等人是不会让自己的手弄脏的。
清 改琦绘 孔子圣迹图
在以儒家典籍为核心内容的科举考试中胜出，并由此进入朝廷做官的士大夫们，也践行着关于业余爱好的理想（他可以去做任何事情并把它做好，但不一定要太好）。
写诗长久以来一直是士大夫（学者型官员们）的一项职业，到12世纪和13世纪，他们的兴趣扩展到了绘画领域。
这种自发行为的影响在中国绘画和其姐妹艺术书法中都可被明显地感受到——“文人画”与专业绘画作品大不相同。
专业的绘画作品表现出太多的技术技巧，却缺少精神。文人画的创作完成应当是快速的，在酒兴之下尽情发挥，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差错。文人应当有好的绘画才能，但却无须太好。
在18世纪的日本，大城市娱乐场所指南会告诉其读者，他们应当展现出一种人所共知的iki（它在英文中被译作“贵族式冷淡”）品质。
托尔斯泰曾公开承认，他曾在讲话中表达过希望能成为行为得体的人的愿望，“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悲伤地承认说，"成为行为得体的人的主要条件之一，就是努力隐藏你为成为行为得体的人所付出的努力。”
20岁时的托尔斯泰，1848年
当代西方影视人员则通过排练彩排以使他们的表演看起来更为自然，尽管他们那种故意的不拘礼节的风格是在向真实的理想而非一流的表演表示敬意。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世界各地所有那些认为自己优于他人的群体都在为相似的理由以一种相似的方式行事，即采用一种可彰显其不同于凡夫俗子之处的生活方式。
《廷臣》如何论述“松弛感”
《廷臣》其实更像一个剧本，而不是一部著述。
对话发生的场所是乌尔比诺公爵的宫殿府邸，一座宏伟华丽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廷臣》的四卷内容分别对应在四个连续的夜晚上演的一部戏的四幕。
在这部戏中，廷臣们围绕着公爵夫人伊丽莎白·贡扎加一起谈论完美廷臣的品质。
弗朗索瓦·布歇《德·蓬巴杜夫人》，1756
对话围绕着优雅和从容这些品质展开，并且举了一些与它们相关的事例。
第一卷提出在当时的意大利人们所讨论的诸多社会－文化问题中的四个问题，对熟悉这些传统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新奇之物，除了洛多维克伯爵(Count Lodovico)的辩解性建议外———廷臣应懂得如何绘画。
第二卷的话题转换更为迅速，但它用了较大的篇幅来谈论谈话的艺术，特别是有关玩笑的规则，即如若想表现自己的优雅，廷臣可以同谁、以何种方式以及拿什么来开玩笑。
第三卷主要用来讨论完美宫廷贵妇的品质。讨论围绕宫廷贵妇应具有的文学、音乐和绘画知识，以及走路、作手势、说话、跳舞等的方式而展开，该话题自然引出关于该时代的主题性辩论，即同男性相比较，女性的价值、平等或“高贵”。
第四卷骤然变换了前三卷的谈话主题和语气，而致力于讨论廷臣与君主之间的关系问题。
总体看来，该书创新性并不显著，但却是对古典时代、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有关良好行为观念的完美综合。
在许多地方，作者明显地参考了前人的论述。他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西塞罗非常熟悉，同时无疑希望他的读者能够认可这些参考对象。
《廷臣》在其论述重点，特别是在对行为美学、将自我构建比作一件艺术品、对女性的高贵的强调方面别出心裁。
它的矛盾性也非常有趣。一方面，该书宣称要向其读者传授一种不可学习之学——一种以非常自然优雅的方式行事的艺术。
另一方面，即该对话的预期读者——出身名门的贵妇和服务于各宫廷中的绅士们却被认为不需要此书，该书看起来是在传授那些已知的东西。
《廷臣》明显与真实的目的与其读者间的裂口被填平，至少是为一种有趣的表达形式所掩饰。
或许可以这么说，它所建议的是娱乐而不是教育。
《廷臣》如何影响了后世的“松弛感”
在16世纪出版的《廷臣》的意大利文版本大约有58种，这表明人们对卡斯蒂寥内的著作有着极大的接受热情。
导致这种热情的一个确定原因是如下事实：作者为意大利上层阶级的每一位成员提供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对于魏晋士族而言，没能“由儒入玄”，就成不了门阀。
图为《竹林七贤图》局部，清 禹之鼎
书中的发言者来自意大利的不同地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士兵还是学者，已功成名就者还是未成功而正在努力奋斗者，都能从中找到于己有利的论据和自己所能认同的人物。
根据历史资料，1540—1560年间意大利知识女性的出现是卡斯蒂寥内对话之影响表现，或许正是它给予女性以写作与发表的勇气。
与传统做法不同，《廷臣》赋予女性母亲、女儿或妻子以外的角色。
sprezzatura（从容）和grazia（优雅）两词也见于论艺术的著述之中。卢多维科·多尔塞，一位被认为是最理解卡斯蒂寥内文本的人物，在其对话《阿雷蒂诺》中将“从容”一词引入艺术理论领域。在该对话中，法比奥在建议画家不要给予他们的人物太多雕琢（politezza）一节中谈到某种得体的从容。
与其同时代的意大利艺术家乔治·瓦萨里则经常使用“优雅”一词。据说，他“仅将由论行为修养的作家们发展而来的‘优雅’这一概念应用于艺术”。
乔治·瓦萨里（Giorgio Vasari，1511—157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和建筑师，以传记《艺苑名人传》留名后世，为艺术史作品的出版先驱。
我们很难想象，瓦萨里在为其作品创作上的优雅而对米开朗琪罗大加赞美时不会想到卡斯蒂寥内。在这里，“优雅”被定义为一种能够轻而易举地克服困难以使其作品的得来“在别人看来毫不费力”的能力。
尽管有志于在宫廷获得成功的人后来将《廷臣》弃于不顾，但这并不意味着卡斯蒂寥内的对话在1630年后就完全过时了。
它仍继续和那些观点应时的著作一起被作为上层阶级日常生活中“文明”（civility）行为的指南。
在17世纪早期，卡斯蒂寥内的影响仍是相当明显的。杜·雷福赫在其著作中对"端庄"的简短讨论即与《廷臣》相近。在该讨论中，他将"端庄"定义为无论是在说话、着装还是面部表情方面所应表现出的“某种程度的庄重、得体或优雅”。
雅克·杜·博斯克曾为女性写了一部姊妹篇《诚实的女子》。在该书的论优雅一章中，作者像卡斯蒂寥内定义“从容”那样将之定义为“在做一切事情时表现得仿佛是凭借天性而非后天努力”的艺术。
以文明为论题的法国作家们逐渐发展形成了用来准确描述行为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术语——bonne mine（温和），bon air（优雅），civilite（文明），galanterie（文雅），bonnes manieres（得体），politesse （礼貌），等等，且比之他们的前辈对谈话的非正式规则也给予了较多的强调。
原标题：《因为“松弛感”而备受推崇，这本书在欧洲火了三百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