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当照片不能启发灵感,就变成一种熟悉却陌生的客套话

澎湃新闻特约作者 李老八
2023-09-05 08:18
来源:澎湃新闻

一位社交媒体的博主满脸笑靥,摆着一个撩人的或不撩人的姿势,然后用美美哒精修过的“作品”展示着美好生活,收获百万粉丝或阴阳怪气或机智调侃惊人的点赞量;另一位则是面容冷峻的纪实摄影师,常年穿着耐磨的运动鞋走街串巷,用落魄的环境与着装凸显普通人的挣扎与痛苦。与前者庞大的点赞量相比,后者的摄影在今日几乎到了无人关注的地步。

直觉告诉我们,后者才是揭露了社会现实的一面,他们的工作是更富有意义的。然而,发帖的浏览量与点赞量却显示了大众真正的喜爱,至少在那时刻是他们的一种情绪投射。我们一边叹息“唉,资本”,另一边刷着短视频到凌晨三点,除了屈服于情绪与形式美感,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暂时放下道德判断,重新审视当下中国纪实摄影师的工作,也许能打开新的局面。让我们从以下三个方面提问开始:

1,如果糖水片与严肃的社会新闻配图,在价值观层面上有一种天然的对立,那么讨论纪实摄影的时候,我们下意识地预设了哪些敌人?沉闷而漫长的讨论背后,“是在自我反省,还是在自我证明?”[[1]]

2,纪实摄影里的地点、人物,也只是某种隐性机制下,被批量生产出的布景,是人为操作后的表象与投影,正如面对纪录片镜头的陈冠希,他说出了“人生如戏啊”。而我们坚持的“纪实”,是以小见大,还是以偏概全?

3,面对流水线生产与多工种配合的时尚摄影,技术层面不断推陈出新的商业摄影,纪实摄影显得愈加乏力,除了率真的说教与陈词滥调的图像,还能售卖给观众什么价值吗?

是或否,并不重要,具体的细节更值得讨论。

比利时摄影师马克思平克斯(Max Pinckers)面临过另一种困境:当下的现实是,人们只相信自己的内心感受,导致新闻报导逐渐变成一种情绪消费,为了让读者快速消化信息,在图库中挑选的一张泪流满面的照片,往往比事件本身的照片更有感染力,读者也更吃这套,而图库为了卖更多的图,选图时也会倾向情绪更饱满、更易读懂的照片,造成一种夸张和失实,文字与图片之间也出现了分裂。[[2]]

作为传媒产业链下游的摄影师,还能做些什么?

2015年平克斯接到了日本官方的拍摄任务,拍摄一组照片在欧洲宣传推广日本文化。初到埼玉县的他,发现所谓的“日本性”不过是为了文化输出而打造出的形象,本地人的日常生活完全是另外一种状态。 [[3]]相似的是,国外大牌为了讨好中国消费者,也会直接挪用千百年前的历史符号:龙凤呈祥、纸伞、祥云盘扣,等等,仿佛此时此地的鲜活并不重要。

鬼文化,两种记忆与记忆本身,2015。本文所有照片均为Max Pinckers拍摄与提供。

稍显害羞的日本埼玉人民,并不愿意一位陌生的欧洲人闯入当地人的日常生活。摄影师在此挑选了符号化的词汇作为小标题:鬼文化、相扑、鞠躬、折纸等,但并没有直白的符号借用,而是此时此地在当代语境中处理它们。平克斯的拍摄方式十分狡猾和机智,既满足了甲方,又平衡了自我的表达:他在当地雇佣了一群日本群演(偶尔也会抓拍),穿着日常服装,去扮演欧洲想象中的日本人,同时用冷淡的色彩、整洁的画面、闪光灯冷冷地告诉读者:都是假的。

相扑,两种记忆与记忆本身,2015。© Max Pinckers

卡拉OK,两种记忆与记忆本身,2015。© Max Pinckers

摆拍不是固化的原则,比如鬼魂、卡拉OK都是抓拍而来的。鞠躬的背景是一个楼梯,按照摄影圈玩笑的说法,楼梯总是能在画面中起作用,也许是画面上的斜向几何构图或者梯段能让读者看向构图之外 [[4]],涣散着读者的注意力,而摄影师在摆拍现场的工作更类似导演的角色,虽然不及时尚摄影工种的复杂程度,但也会与助手在现场来回调整人物姿势与灯光。

鞠躬,两种记忆与记忆本身,2015。© Max Pinckers

让我们来看看那幅折纸作品。折纸,为了引起读者的逗留与猜疑,他故意将折纸放在了左上的小小一角,主要对象偏离了视觉中心,而画面中心向下看的女性,不过是摄影师的障眼法。为了展示这种小趣味,摄影师又在他的另一幅作品使用了珍道具的手法。珍道具,通常是指啰嗦而复杂的机械小发明,用略隆重的方式解决日常生活中的小问题,类似手工耿的“无用良品”。为了展示这种小趣味,摄影师做了一个兼具雨伞与领带的道具,作为男性的随身之物,物件虽居于画面中心,但没有大喊大叫,仍服务于整体氛围的表达。[[5]]

折纸,两种记忆与记忆本身,2015。© Max Pinckers

珍道具,两种记忆与记忆本身,2015。© Max Pinckers

平克斯希望用照片打开读者的反思,而不是让人被动地接受信息。他也没有纪实摄影师的身份认同焦虑,虚假与真实孰高孰低,对他而言似乎是伪命题,他并不认为存在绝对的真相,因为事件永远处于更大的背景之下,被若干隐形的力量所推动,而让读者意识到这些暗含的力量是他想的。

让我们回到文章开头的对比,就画面本身讨论照片的形式,社交媒体与严肃新闻在形式美学的诉求上是接近的,而作为观众的我们,的确会偏爱某些形式:“圣殇的形象,瓦砾中的玩具或鞋子,哭泣的女人,半张脸浸在水里,眉毛高出构图底部一点,眩晕的士兵,明亮风景下的黑色剪影,手上展示着引人兴趣的事物,孩子跳进水里,炸弹爆炸后的烟雾在城市中升起,人们伤感的特写,镜头穿过车窗或者框中框” [2],而在荷赛的一等奖中,哀悼画面是出现频次最高的,而它们都在描绘着一群人在亡人身上哀嚎痛哭。

腹语者,过剩的边缘,2018。© Max Pinckers

一号表演(洛杉矶),过剩的边缘,2018。© Max Pinckers

圣母玛丽的“奇迹”?过剩的边缘,2018。© Max Pinckers

而1970年来的西方图像,也出现了诡异的相似:“不会展现死去的西方人,死去的阿拉伯男性占了很大比例,非洲人常常成群结队地出现而不会单独出现,白人常常被描绘成冷静镇定的样子,即便是作为恐怖分子的受害者。” [[6]]

编辫子,过剩的边缘,2018。© Max Pinckers

八号表演(洛杉矶),过剩的边缘,2018。© Max Pinckers

我们无时不被美学诱惑着,有意无意地忘记内容的表达,跟随感觉与喜好做着视觉上的修辞,后人又做着修辞的修辞,直到照片变成一种熟悉却陌生的客套话。

假肢的记忆,过剩的边缘,2018。© Max Pinckers

当照片不能成为启发与灵感,而是变成一种固化的形象时,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南宋的古诗已经准备好了答案: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摄影师马克斯•平克斯(Max Pinckers),出生于1988年的比利时摄影师,2015-2017年当选玛格南摄影通讯社(Magnum Photos)提名成员,2018年他自出版的摄影书《红墨水》(Red Ink)获得徕卡奥斯卡•巴纳克(Leica Oskar Barnack Award)一等奖。

作者李老八,一位关注此时此地的摄影爱好者。

说明:

[[1]]An van Dienderen,Michiel De Cleene,Max Pinckers & Thomas Bellinck.A Manifesto: An Invitation from the School of Speculative Documentary[J].Critical Arts,33(1):113-114.

[[2]]Max Pinckers. When the Formula Knows the Audience: Tropes and Conventions in Photojournalism[EB/OL].(2021)[2023-08-30].http://www.maxpinckers.be/texts/max-pinckers-3/.

[[3]]来源于笔者与Max Pinckers于2023年8月的邮件。

[[4]]来源于笔者与Max Pinckers于2023年9月的邮件。

[[5]]来源于笔者与Max Pinckers于2023年8月31日的对谈。

[[6]] Versteeg W.A Trip to the Supermarket: Coronavirus Codes in the Global Iconomy,Trigger. [EB/OL].(2020-04-11)[2023-08-30].http://fomu.be/trigger/articles/a-trip-to-the-supermarket-coronavirus-codes-inthe-global-iconomy.

    责任编辑:许海峰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