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还在说气候变化与我无关
8 月 8 日，欧盟气候监测组织宣布：今年七月是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个月，全球月平均气温比此前最高纪录（2019 年 7 月的平均气温）高 0.3 ℃。越来越多证据表明，地球冷热循环的自然规律已被前所未有地打破。是的，人类活动正在显著加剧极端气候事件。
非洲地区的毁灭性干旱、夏威夷州肆虐的野火，或许遥远；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动植物受到威胁，暂时与我无关；极端高温里我有空调和外卖，洪水还没殃及我的家园——你是否在听到“气候变化”时，觉得只要生活还过得下去，就可以对这一议题视而不见？但气候变化的后果，不止有这些，我们的一次睡眠、一次进食、一次出行，已经受到它的影响。
今天，单读为大家介绍五组最新研究，它们用精确的数值与严谨的逻辑，呈现出气候变化之下，那些意想不到、鲜少被提及、可能与更多人相关的后果。它们或许看起来有轻重缓急之分，但是任何一种影响都并非孤立存在，背后的反馈回路彼此牵连，共同构成了气候变化这一抽象概念里的残酷细节。
01
海水变绿
在过去 20 年里，受气候变化的影响，地球上 56% 的海洋颜色发生了由蓝到绿的显著变化，这将导致一系列连锁反应。（Nature, 2023）
在可见光谱中，波长较短的蓝色光可以使大脑处于合适的唤醒水平，让人感到平静；覆盖了地球 71% 表面的蔚蓝大海，也承载人类的许多记忆与幻想。然而，海水的颜色在悄悄发生着改变。
7 月 12 日，Nature · Climate Change（《自然 · 气候变化》）刊载的一篇论文宣布了一项震动学界的发现。首先，研究团队使用 NASA （美国航空航天局）于 2002 年发射的 MODIS-Aqua 卫星传感器收集到的数据，对二十年里的海洋水色遥感反射率 Rrs（海水表面反射能量与入射能量之比，是海洋微生物生态系统状态的光学指标之一）进行了多元时间序列回归分析。
2002 年 7 月至 2022 年 6 月，海水颜色变化趋势信噪比大于 2 的区域图 | 图源 Nature
结果显示，全球超 56 % 的海洋表面都发生了“绿化效应”（定义为海洋表层信噪比 Signal-to-Noise Ratio＞2），主要集中在南北纬 40 度之间。图中黑点部分占全球海洋面积的 12%，表现为显著的 Chl（叶绿素） 增多趋势，意味着那里已经因浮游植物爆发而聚集了大量叶绿素。
那么，这种现象是否与气候变化有关呢？研究者建立了一个复杂的数值模型，用以模拟温室气体排放与日俱增的场景下，21 世纪全球海洋生态系统的光学变化。
模型下，海水颜色变化函数与变化分布 | 图源 Nature
实验表明，2000—2105 年间，在气候变化的驱动下，模型与现实中海水绿化的总体程度和总体分布具有一致性，说明海水变绿是全球变暖所致。尽管未来可以通过生态系统颜色的改变来判断气候变化已是学界共识，科学家仍为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而感到惊讶。
由于绿化区域与海表升温区域并不一致，研究者认为，这一趋势不是由温度变化直接引起的，而可能是表层海水升温扰乱了原先的海洋群落分层，导致浮游植物爆发并扩散。虽然成因还只是一个推测，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现象对海洋的生态系统、碳储存功能以及渔业都有潜在影响，远非调侃一句“海洋也在'go green'”那样轻松。
电影《那年夏天，宁静的海》
02
睡眠不足
来自 63 个国家及地区的 741 万条夜间睡眠记录与当地每日气象数据联合显示，全球变暖正在造成人类的睡眠损失。(One Earth, 2022）
你上一次享受充足而踏实的睡眠，是什么时候？除精神压力、生活方式等个体性因素外，科学家发现，气候变化也正广泛侵蚀着人类的睡眠。
2022 年 5 月，来自哥本哈根大学社会科学数据中心的研究团队在 One Earth （《一个地球》）上发表的一项研究，对此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观测。实验者收集到 2015—2017 年间，来自 68 个国家和地区、超过 4.7 万成年人的共计 741 万条睡眠跟踪腕带的夜间记录，并将其与对应区域的气象数据合并，采用气候计量经济学中的固定效应面板模型，在其他变量的条件下，评估了夜间环境温度对个体睡眠的影响。
该项研究的图文摘要 | 图源 One Earth
数据表明，夜间最低温度的升高，在每个温度区间内，都通过延迟入睡时间（Sleep Onset）与提前睡眠偏移期（Sleep Offset，可以理解为夜间惊醒），显著压缩了我们的睡眠时长，且减幅随温度升高而增大。例如，与睡眠损失最低的基准 5°C — 10°C 下相比，夜间最低温高于 25°C 时，睡眠时间小于 7 小时的可能性增加了 3.5%；高于 30°C 时，每人每夜平均睡眠时间减少了 14.08 分钟。
关于睡眠的生理性研究指出，当身体在夜间进入准备睡眠的阶段时，手脚附近的血管会开始扩张，将体内热度散发到外界，使得“核心温度”下降，进而让人产生睡意。因此，夜间环境升温，很可能在通过扰乱这一体温调节机制而影响人类睡眠。
随后，研究者又利用 21 个气候模型分别在两种大气温室气体浓度（PCR 4.5 与 PCR 8.5）情景下稳定运行的网格化数据，预测了本世纪初、中、末期的人均年睡眠损失。
气候模型下对睡眠损失的预测 | 图源 One Earth
如图，在过去的几年中，全球范围内平均每人每年失去 44 小时睡眠；而到 2099 年，这一数值很可能达到 50 至 58 小时，七小时以下睡眠的发生也显著变多。
睡眠缺乏之后，可能是日渐不清醒的大脑、扛不住的免疫能力，以及更加不稳定的精神状态。要知道，作为一无所有的打工人，我们能被偷走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电影《迷幻人生》
03
晴空乱流
1979-2020 年间，过量碳排放使空气急剧变暖，引起高空急流中的风切变增加，导致全球不同区域航线上不同程度的晴空颠簸现象都显著变多。（Geophysical Research Letters, 2023）
你是否曾在万米高空上遇到过惊魂一刻？
7 月 10 日，大型客机国航 CA1524 在从上海飞往北京的空中突遇强烈颠簸。由于毫无预警，机上一片混乱。事后，航司将此次事故归因于“晴空乱流”，一些网友也讲述了类似的可怕经历。
晴空乱流（Clear-Air Turbulence），简称 CAT，指发生在无云的大气对流层中上部、由不同热力与动力因素下速度不同的气团相遇而造成的乱流。不同于因雷电、雨雪等导致的颠簸，“晴空乱流”因无法被观测到而难以预判，具有较强的随机性。
6 月，英国雷丁大学研究人员在 Geophysical Research Letters（《地球物理通讯》）上发表了一项实证研究，根据从 EAR5 （欧洲中期天气预报中心第五代全球气候再分析数据集）中提取的特定空间分辨率与气压水平下，有卫星观测以来 40 年间（1979-2020）的经纬向风度、干球温度、位势高度等数据，对五种不同程度的 CAT 进行了湍流诊断，然后计算出其年平均发生概率的相对与绝对变化。
全球范围内 MOG CAT 发生概率的绝对与相对变化（左）；不同季节里，北大西洋上方五种程度 CAT 发生小时数的绝对增长与增幅（右）| 图源 GRL
结果显示，美国和北大西洋地区中至重度晴空乱流（MOG CAT）出现概率的增长最为明显，相当于翻了一倍。此外，巴西北部、南极洲部分海岸有较大增长，欧洲、中东、南大西洋及东太平洋等区域也发生了统计意义上的显著变化。右侧表格展示了不同季节与不同严重程度下，北大西洋上方 CAT 小时数的绝对与相对变化，都有不同幅度的增长。以第五级晴空乱流（SOG CAT）为例，发生时长由 1979 年的 17.7 小时增加到 2020 年的 27.4 小时，增长率高达 55%。在之后的回归分析中，研究者发现，CAT 发生概率与时间有显著的线性正相关关系。
7 月，刊载于 Nature · Climate Change 上的一篇文章中，研究人员通过构建由 46 个排碳量指标组成的极端气候场景，预测了三种不同类型湍流（CAT, MWT, NCT）在全球范围内的发生频率，证实了碳排量升高会显著加剧飞行颠簸。
电影《火海凌云》
了解颠簸成因后，一名机上乘客在惊魂未定之余表示，“这是我作为个体，距离全球环境变化最贴近的一次。”尽管晴空乱流一般不会造成严重空难，但飞机在穿越湍流空气、摸清复杂路线的过程中，机身磨损将带来巨大的维护成本，油耗量与排放量的增多也无疑会进一步加剧全球变暖，形成恶性循环。
04
疾病恶化
持续排放温室气体引发的一系列气候危机，可能会使 277 种人类致病性疾病恶化，其中 58% 为有记录的传染病。（Nature, 2022）
新闻报道中，“热射病”似乎是夏季最为频发的疾病，许多无法避暑的高温工作者因此丧生。然而，气候危机带来的一系列次生灾害，正在全面侵袭着人类的健康。
2022 年 8 月 8 日，Nature · Climate Change 上发表的一项研究，通过检索 GIDEON （全球传染病和流行病学网络）和 CDC（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等权威数据库，揭示出气候灾害下，人类致病性疾病可以何等猖獗。
实验结果条形统计图 | 图源 Nature
结果显示，搜集到的 3,213 个案例全部与 286 种致病性疾病有关，其中 277 种因至少一种气候危机而加剧。从条形统计图可以看出，高温对致病性疾病的影响最大，有 160 种左右随逐渐上升的气温而恶化；之后，暴雨、洪水、干旱等近来频现的极端气候事件也难逃其咎。
至于影响机制，研究者认为，气候变化不仅对病原体自身的繁殖、变异、治病率、传播率产生不可预见的影响（例如，持续高温提高了蚊虫的存活率与叮咬率，进而扩大了西尼罗河病毒的传播），其带来的干旱、野火、洪水等一系列灾害，也导致更多携带病原体的生物被迫进入人类领地，加大了病毒暴露的风险。此外，冰川冻土的融化也使得曾经被冻结的病原体广泛释放出来，“潘多拉魔盒”就此被打开。
电视剧《血疫》
除了身体疾病，对于气候变化的许多负面情绪也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在 2017 年的一份报告中，美国心理学会（APA）将气候焦虑（Climate Anxiety）定义为“对环境厄运的长期恐惧”，这种恐惧会引发一系列的精神疾病，甚至增加人的攻击性与暴力倾向。2021 年发表于 The Lancet（《柳叶刀》）的一项调研指出，来自 10 个国家的 1 万名青少年（16-25 岁）中，69% ”非常担忧气候问题“，75% 认为气候变化下的未来“很可怕”。此外，生育气候担忧（Reproductive Climate Concerns）也日渐成为弥漫全球的情绪：2021 年，英国多所研究机构联合发起的一项调研结果显示，覆盖 10 个国家的超过 1000 名年轻人中，41% 都表示“气候变化是对于生育小孩感到犹豫的原因之一”。
气候变化伸向身心健康的魔爪，远不止新闻画面中肉眼可见的那些。
电影《后天》
05
性别不平等
气候灾害对人类的影响具有高度的性别差异。与男性相比，受原本经济、社会、政治资源的不平等所限，女性往往承受更大的生计损失，获得灾后救援与补偿的机会也更少，且可能面临更多的性暴力。（UN Women, 2022）
灾难面前，真的人人平等吗？
我们往往习惯于在科学、技术的范畴中探讨气候议题，但实际上，气候变化也与社会结构、文化习俗息息相关。当气候变化对不同国家、不同区域、不同经济水平人群的异质化影响已成为共识，其中性别不平等的事实却鲜少受到关注与报道，女性的处境、需求，以及她们在环保议题上发挥作用的可能性，远未得到足够的重视。
电影《沙漠之花》
2022 年国际妇女节，联合国妇女署（UN Women）以“性别平等共创可持续未来”（Gender Equality Today for a Sustainable Tomorrow）为主题，结合近年来相关实例，探讨了气候危机那些非“性别中立”的影响。例如，因气候变化而流离失所的人中，80 % 是女性，她们暴露于基础设施不完善、安全保障不到位的收容所、难民营等临时定居点，遭受强奸等形式性暴力的风险大大增加；由于更依赖农业等气候敏感型工作，干旱和降雨波动期间，妇女面临更大的压力；2011 年，瓦努阿图共和国遭遇两次热带飓风后，当地妇女中心收到的家庭暴力案件报告增加了 300%；2015 年地震发生后，尼泊尔的妇幼拐卖案件数量也上升到原来的三倍多。这些基于性别不平等的威胁，无疑将进一步加剧性别不平等。基于数千年来女性经验为维护生态系统做出的独特贡献，联合国呼吁，不仅要改善女性的生存现状以提高其应对气候变化的韧性，在环保进程中，也应广泛吸纳女性领导力。
电影《紫色》
生活在经济较发达地区的都市女性，也同样比男性面临更深重的困境。2022 年 7 月，清华大学万科公共卫生与健康学院一团队在 The Lancet 上发表的论文指出，孕产妇在全孕期的极端高温暴露会显著加大早产风险；前文所述关于睡眠损失的研究也显示，由于更年期（又称围绝经期，perimenopause）雌激素水平下降、哺乳婴儿等先决原因，气温每升高 1℃，女性就会比男性多损失约 1/4 的睡眠时间；COVID-19 大流行期间，遭受性骚扰或伴侣身体虐待的 15 岁及以上女性的数量有所激增，这也提醒我们，未来由气候变化引起的传染病对女性还会有多重影响。
不难看出，那些为气候变化加码较少的弱势群体，往往容易成为气候灾难的更大承受者。当孕育生命的“地球母亲”日渐变得满目疮痍，我们如何能忽略女性的伤痛、如何能排斥女性的力量？
电影《妇女参政论者》
以上研究中预测性的部分或许会在未来被推翻，但气候变化带来的越来越多恶果，已毋庸置疑地侵入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将成为我们一呼一吸间绕不开的常态。承认事实、正视问题、愿意改变，是从零到一的认知进步；剩下的九十九步行动，我们还要一起继续探索。
实习生：懵糕
气候议题从来不是单向度的，各个领域内的因果关系、跨领域的相互作用，仍然需要我们持续去理解。它受资本主义、政治博弈、技术手段、经济发展的钳制，也辐照社会秩序、公平正义，以及人人所处的真实生活。
气候危机下，还有哪些被忽视的变化？
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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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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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是谁还在说气候变化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