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发现“范宽”的李霖灿先生读画:关于顾恺之和维摩诘像

宗和
2018-10-06 10:07
来源:澎湃新闻

《溪山行旅图》是北宋山水画家范宽的传世真迹,它开启了中国山水画古典写实主义的高峰时期。时隔千年,一位台北故宫的文物工作者在此幅画右下角的树叶丛中发现了“范宽”款识,更加确定了《溪山行旅图》的真迹无疑。而这位文物工作者便是原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李霖灿先生(1913-1999)。

今年,《李霖灿读画四十年》与《中国美术史》合为一套,并得以在中信出版集团再次出版。这一套的两册书凝结了李霖灿先生毕生的心血,正所谓“四十年台北故宫研究,二十年台湾大学授课”,是其人生轨迹的艺学坚守与文化之旅的学术成果。

《李霖灿读画四十年》、《中国美术史》(一套2册)

李霖灿,1913年生于河南辉县,1941年进入中央博物院,从事传统艺术尤其是绘画的研究工作,直至1984年,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任上退休。李霖灿是吴冠中的同窗好友,也是蒋勋的老师。李霖灿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任职四十余年,同时在台湾大学等校任教,教授“中国美术史”等课程二十余年,有《中国美术史》《中国名画研究》《中国画史研究论集》等著作出版,也为台湾著名杂志《雄狮美术》等撰写艺术欣赏专栏。

李霖灿(左三)与吴冠中(左二),二人为国立杭州艺专同窗好友

1959年为《中国绘画》出版,在北沟库房建筑前合影。左起王季迁、張德恒、李霖灿、梁廷炜、庄严、谭旦冏、Henry Beville、高居翰

《中国美术史》原名为《中国美术史稿》,为李霖灿先生在台湾大学教授中国美术史课程时的讲义,后在《雄狮美术》发行人李贤文先生的邀约下,分段整理,分篇连载于《雄狮美术月刊》。1987年,又在李贤文的推动下,李霖灿终于将那些讲义集结成册。

据朱惠良在序文中介绍,全书分为29个单元,以时代为序,以类别为纲,以历代绘画为主调,其就画论画之特色,自美术史家滕固先生一脉相承。书中擅用比较法深化读者之理解,如将顾恺之画维摩居士病中斜倚隐几之从容舒适坐姿与罗丹思想者雕像低头以手撑颔之紧张坐姿比较,点出东西文化耐人寻味之处。介绍汉画像石《荆轲刺秦王图》:“荆轲怒发冲冠,秦王绕柱而逃,樊於期首级在匣,秦舞阳觳觫不胜。”静态的历史故事经过李霖灿先生细腻的描述,画中人物场景气氛就像动态电影一般,让人有身历其境的临场感。

《中国美术史》书影

“全书除了引人入胜的内容外,诠释中国艺术之简练精准语汇更是俯拾皆是,如‘中国画是线条的雄辩’、‘中国书法是最纯粹又最自由的艺术形式’、‘孙过庭书谱是双料瑰宝’‘云冈雕像犷野硕大端庄肃穆的表情,这可能是北魏鲜卑族的精神和印度文化结合的综合效果’与‘范宽得山之真貌、真情和真骨,人亦磊落不羁如山如川’等。”朱惠良写道。

据李霖灿的学生陈葆真在《李霖灿读画四十年》的序言中介绍说,这本书收录了李霖灿20 世纪 80 年代初期所写的二十二篇文章, 内容主要介绍中国古代书法、绘画、佛教美术和工艺名品,以及云南纳西族的生死观。其中有关中国书画、佛教美术和工艺名品等二十一篇文章,都是他多年来在台北各大学讲授中国美术史上课时的教材。而唯一介绍纳西族生死观的一篇文章则别开生面,引人深思。由于李先生年轻时曾到云南研究纳西族的语言文字和生活文化, 因而深深地爱上了当地的人文与景观。也因为如此,他在下笔介绍纳西人的故事与思想时态度特别亲切,描述十分细腻而效果也意想不到地动人。

《李霖灿读画四十年》书影

这二十二篇文章篇篇精彩,不论何种主题,他都从容不迫地以轻松的语气娓娓道来,描绘生动,引人入胜。同时,他也正借由“体物言志”的方式,随时向读者揭示他的生活与处世态度。在其中他不仅循循善诱地引导读者如何去欣赏一件艺术品,并且随时提醒大家:生活当中无处不蕴藏着艺术之美。正如他在书末篇的结尾中所说的:“行文至此,人书俱老,可以得一全悟——人间到处有奇景,触景可以生情,传达文心有妙笔,妙笔可以生花,只需脱略世俗洗涤铅华,便能化腐朽为神奇,点黑铁成黄金,一片佳景当前,请即珍赏人生!”

北宋 范宽《 溪山行旅》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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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选自李霖灿《李霖灿读画四十年》)

顾恺之和维摩诘像

图1  大乘经典中《维摩诘经》之扉页图像,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1961年我扈从国宝在美国做巡回展览,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东方部的收藏中见到维摩诘图像(图1)古锦斑斓,神采照人。我大吃一惊,认为这是中国佛经扉页图画中的瑰宝。何时流落在红尘十丈的纽约市中?真当立刻加以探讨研究。

一研究之下,更使我惊讶不已,原来这是一卷大乘经典中《维摩诘经》的扉画,下面紫绢底泥金书记录了《维摩诘经》的大部分,由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起,至入不二法门第九,所以在前面画了维摩诘像一躯以做缘起,并在图的左上方书写了“南无维摩诘会”字样。更使我惊奇的是在经典之最后有九行题跋,上面说明这经卷是在1119年1月13日由云南大理国的宰相高泰明致赠给宋朝使臣钟震、黄渐的一份珍贵礼物,时间是北宋徽宗重和元年戊戌。

图2 清  上官周《晚笑堂画传》顾虎头画像

但是我们最注意的还是维摩诘居士的画像本身,因为我们一看就明白了,这分明还是由晋代顾恺之传下来的一脉之流。故事来源是这样,在上官周的《晚笑堂画传》上有顾虎头的画像(图2),上面有文字记载如下:

金陵初置瓦官寺,僧众设会,请朝贤鸣刹注疏,其士大夫无过十万者。恺之刹注一百万。后寺成,僧请勾疏,恺之曰:宜置一壁。遂闭户画维摩一躯。毕,将点眸子,谓寺僧曰:第一日开见者,责施十万。第二日可五(百)万。任施。乃开户, 光明照寺, 施者填咽, 俄而果百万。

图3 东魏 《佛碑相:文殊问疾》 石刻浮雕,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这里说明了这位大画家的精妙通神,也说明他画的是维摩一躯。那也就是说他只画了维摩居士一个人的像,并没有画文殊师利问疾。这要到东魏武定元年(公元543年)在一座美丽的石碑浮雕上才呈现(图3),这石碑亦藏在大都会博物馆中。

所以宋徽宗时代的大理国维摩诘会图上仍是居士一人;而且,很显然这和在敦煌的盛唐维摩诘像十分相像(图4)。更重要的是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上说:

顾生首创维摩诘像,有清羸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陆与张皆效之,终不及矣。

这清羸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不是正和我们所列举的维摩诘像若合符节吗?

图4  《维摩诘像》 甘肃敦煌莫高窟103窟壁画

但是我们却不能不想到顾恺之画的是壁画。寺庙的墙壁只怕支持不了这么久,尤其是唐代会昌五年(公元845年)的武宗毁天下佛寺,使我们想到这瓦官寺的杰作必难幸免。结果呢?吉画自有天相,《历代名画记》卷三上说:

会昌五年,武宗毁天下寺塔,两京各留三两所,故名画在寺壁者唯存一二……先是宰相李德裕镇浙西,创甘露寺。唯甘露不毁,取管内诸寺画壁置于室内。顾画维摩诘,初置甘露寺中,后为卢尚书简辞所取,宝于家而匣之。大中七年(按:公元853年),今上因访宰臣此画,遂诏寿州刺史卢简辞以进,赐之金帛,以画示百僚,后收入内。

顾氏这幅杰作,因此机缘,终能逃过大难,可云宝物通灵,有神灵呵护,令人额手称庆!

而且这幅壁画的拓本不少,在《苏魏公集》上说:

至唐寺废,杜紫微牧之为池州刺史,过金陵,叹其将圮,募工拓写十余本以遗好事者,其一乃汝阴太守某人也。不敢携去,至今置在州廨。丞相晏临淄公镇颖日,尝语从事镵石以记其始末。嘉祐壬寅(按:公元1062 年)余领郡事,暇日数取以观之。案长康晋人,故其所画服饰器用,皆当时所尚,其意态位置,固非画之比也。或云杜本已为后人窃取,今所存者,盖再经誊拓矣。然而气象超远,仿佛如见当时之人物,已可爱也。况牧之所传乎?况长康之真迹乎?想象不足,因令工人即其本移写藏之家楮,又题于像旁。丹阳苏子容记。

从以上这些线索中,我们可以摸索到原来现今传世的维摩居士像,竟然还是自东晋之时,由我们的大画家顾恺之创造出来的姿态形象,一脉相传,使知道其中来龙去脉的人肃然起敬。

因之,现在传世的维摩诘像,不管它是敦煌的维摩诘像,不管它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宋人《维摩诘图》(图5),或是南宋时张胜温画的大理国梵像卷上的《文殊师利问疾图》(图6),也不管它是日本东福寺所藏的维摩,或所谓的李公麟《维摩天女像》(图7)……我们综合摄取,却发现它们都是由顾恺之的一个原稿模样发展而来,虽可以强分之“面向左”或“面向右”两派,如今我们知道这和照相底板用正用反的一样,传模移写,源头活水仍是自不世出的大画家顾虎头潺湲流下,一笔染神,万劫不变,真令我们欣喜钦服无量。

推测顾恺之在他应瓦官寺僧众之请,刹注百万布施之时,他一定早已想到这一个人间最“舒服”卧病姿势,成竹在胸,所以寺僧们一请勾疏,他不慌不忙地就把人间最美丽的一个姿态创造了出来,因为艺术家只眼别具,观察人间百态已经烂熟,所以一旦写出,岂仅光照一寺,简直宾服千古。

图7(左)北宋 李公麟(传) 《维摩天女像》日本东福寺藏,图8(右)达·芬奇的自画像

试想想,他直把“矍铄哉斯翁也”的“老”人精神活灵活现地表现了出来。释家把“死”叫作涅槃,所以“睡”佛叫作涅槃相,真睡得安稳;记得一个睡佛之旁,有文人写赠一联曰:“我亦痴人说梦话,君真瞌睡遇枕头”,可知禅梦香甜之情。

罗丹的沉思者雕像名传宇内,因为人类思想的时候最常用这一副模样,不是吗?试和我国北魏半跏趺坐的思维像来相比,由这里推衍开去,便可以洞悉艺术堂奥和人生真谛,试想想我们古画上所见的“抱膝长吟”,诸葛武侯在隆中就是这个样子吗?张大风氏已曾试画过了。

仰天长啸呢?抱头痛哭呢?曲跃三百呢?在京剧上不是都有良好的韵律舞蹈表现吗?如此推展开去,艺术家真伟大,他“冷”眼旁观,看透了人生百态,却“热”心地表现于画面之上,使我们了悟到宇宙六合如此美丽,喜怒生情,点黑铁成黄金,“迁想妙得”,化腐朽为神奇!

迁想妙得,是顾恺之艺术理论的精华,也自是他人生的奥华,人家捐十万元给宗教团体,因为宗教是一种崇高的情操,我为什么不可捐一百万呢?虽然我是人世间的穷措大,但是我是一位艺术家,艺术无价,我何妨出奇兵以制胜?这是顾虎头的权巧方便迁想妙得了,明白乎此,才知顾恺之,才知道艺术,才知道人生。

《李霖灿读画四十年》、《中国美术史》(一套2册)

顾恺之是不世出的天才,他的才华“如百斛源泉,不择地而出”(东坡语),治艺术如此,处人生亦如此,试想想他被军阀桓玄偷去了一橱佳画,却说“妙画通灵,变化而去,亦如人之登仙”,怪不得人家说顾虎头有三绝:画绝、才绝,还有痴绝。

这是知道顾恺之的为人吗?试请诸葛武侯来评论一下:苟全性命于乱世,不必得罪于军阀。诸葛亮才是顾长康的知音,生于太平老于太平的人哪得知?

就是一件件一桩桩的日常小事,在这位艺术家的身上每每有深意哲思。《晋书》上说:“恺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渐入佳境’。”好一个渐入佳境,人生境界如至此,已是智珠在握,还有什么话说?

北宋的理学家程明道先生也说过一句有趣的话:“不哭底孩儿谁抱不得?”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都和画维摩诘一躯的顾恺之的“迁想妙得”有相通处,哭的孩儿亦是艺术家欣赏的对象,亦是修道人的进道之凭借,对吗?一旦想“透”了,上下千古、纵横六合便都悠然有会于心,还有什么话说?彼此彼此,都是董其昌所谓的“透网之鳞”了!

    责任编辑:肖永军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