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彦:丹青妙手胡亚光

2023-08-01 18:29
上海

20世纪60年代,那时我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求学,常去画家唐云的“大石斋”学艺请教。有一次遇到一位衣履整饬、举止从容的年长访客,唐云为我介绍:“这是文史馆的胡亚光先生,‘红顶商人’胡雪岩的曾孙,人物肖像画的高手,我还请他画过肖像呢……”胡亚光连连摆手,用一口杭白谦和道:“见笑,见笑。”其温文儒雅的仪态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时隔不久,我又在好友中山医院泌尿科主任缪廷杰位于思南路的寓所中,再次见到胡亚光。他们是上海第一医学院的同事,亦是情趣相投的画友。由此我与胡亚光相交相知,渐渐熟悉其家族的历史变故和他的艺术经历。

毓于名门 年少展露绘像天赋

胡亚光(1901—1986),浙江杭州人,祖籍绩溪,原名文球,字芝园、蔗翁,号安定居士,梦蝶楼主。1885年,胡雪岩在官场、商场的倾轧争斗中失败,郁郁而终,老宅芝园及胡庆余堂抵押给文家(刑部尚书文煜)。胡亚光出生于芝园后院牛羊司巷老宅,家学渊源。其曾外祖父戴熙乃清道光翰林、兵部右侍郎,著名山水花鸟画家。外祖父戴用柏亦擅丹青,祖父胡品三曾从朱梦庐学画,父亲胡萼卿为晚清举人,擅长诗文。

胡亚光幼承庭训亲授,启蒙很早。7岁时,他在外祖父家见椅背上刻有山水图案,即找来纸笔跪下临摹。后自题诗云:“无师自学有谁知,惭愧人呼老画师。记得七龄外家戏,偷摹椅背作枯枝。”11岁时,他受业于海上名家张聿光学习中西绘画,与谢之光、张光宇、姚吉光同出师门,自始将原名文球改为亚光,后又向中国第一代油画大师颜文梁学习油画技艺。1923年,胡亚光自创亚光绘画研究所、杭州暑期绘画学校,作品多次入展西湖博览会、全国美展;集结出版《亚光国画集》《亚光油画集》《亚光题画诗》《百美图引》等,并先后任浙江美术会会长、上海画人协会理事,蜚声画坛。

胡亚光作品

胡亚光是绘画上的多面手,国画、油画、水彩、漫画,皆有建树,但尤擅人物肖像画。1918年冬,元宝街故邑遭遇火灾,损毁严重,特别是胡家供奉的大祖父楚三公(胡雪岩长子)遗像烧毁,令族人深感遗憾。如何补救?胡亚光决心自己动手造像。他依据自幼祭祀时观看画像的印象,勾勒出楚三公轮廓造型,继而执笔描线、敷彩……不日,遗像大功告成。族人皆赞逼真,观者则疑为昔时旧作。为祖先造像的成功,激发了胡亚光的艺术潜质,由此,他更加自信地迈上绘画艺术道路。

1919年冬,国学大师章太炎来杭州讲学,欢迎晚宴设在“聚丰园”酒楼,19岁的胡亚光应邀作陪。章太炎在席上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激起胡亚光的创作灵感,他用铅笔速写了章太炎的头像,形态生动、神情惟妙惟肖,章太炎颇为满意。他审视着风度翩翩、英俊秀逸的胡亚光,大笔一挥,在画页上写下“亚光为太炎画相,炳麟(章太炎名炳麟)署”,又题“东亚之光”四字相赠。随后,此画与题字刊登在周瘦鹃主编的《半月》杂志上。包天笑的《晶报》也刊登了此画作和记叙文章,胡亚光籍此名扬上海滩。

胡亚光

寄寓“孤岛” 为文人雅客造画像

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胡亚光被迫离开杭州,辗转数地,最终抵达上海。从杭州逃至上海的表弟那,胡亚光得知杭城姚园寺巷家宅已遭日寇洗劫,半生心血画成的数十幅国画、油画、水彩及收藏的古籍、古书画皆毁于战乱,仅余表弟送来的《吴山雪霁》时,国恨家仇郁积于胸,他和许多身居“孤岛”的爱国文化人士一起以笔杆作武器,投入抗日救亡之洪流。

当时,胡亚光创作的抗日漫画常见于《申报》《新闻报》《新闻夜报》等沪上报刊。《新闻报》副总编辑严独鹤特邀他和丁悚(漫画家丁聪之父)、董天野等为《每日漫画》专栏作家。“一·二八”事件爆发,十九路军在上海奋起抗日,胡亚光热血沸腾,绘了一幅“一·二八之魂”的巨幅油画,发表在《大上海》画报上,轰动一时。

胡亚光在上海艺坛声名日盛,与众海上文人画家亦成挚友,因此时有精彩肖像画问世。好友画家申石伽四十诞辰,特请胡亚光为之写照。胡亚光笔下的申石伽勾线简练,神态自若,生动自然。申石伽则自补修篁泉石,以景衬人,呈现出和谐交融的艺术效果;女画家周炼霞则出示一盛年浓装照相,意态娴雅、顾盼生辉,胡亚光摄取其楚楚动人之态勾勒绘写,点缀紫羽绛葩,寓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此作获业内人士交口称赞;文学家陆澹安在《金刚钻报》撰写红楼梦专题栏目,他藏有清代王南石为曹雪芹所作《独坐幽篁图》画作照片,欲为配图。原作系横幅,曹雪芹坐于竹阴石凳上,但头部很小,亦不清晰。陆澹安即请胡亚光临摹勾画,放大头部,改为直幅,作伏案构思状,成就一幅《雪芹著书图》。此图一经刊出,观者或认为真,或指为伪,引起一番热议。

1948年春,胡亚光依据开明书店印制的李叔同遗照,敬绘一幅庄严稳重、盘膝而坐的李叔同画像,画的右侧由书画家马公愚敬题“弘一大师遗像”6个篆字。是年秋,艺术教育家姜丹书抵沪,目睹此作,肃然起敬,旋即书写了五十六句五言诗,一气呵成,恰好写满原留白处。该首五言诗精炼地概括了弘一法师的一生,与画像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成为难得的艺术珍品。同年,胡亚光在张大千寓所“瓯湘馆”为其造像,片刻便绘就。张大千十分高兴,即在画上书题:“亚光道兄枉顾瓯湘馆,就案头为余写真,野人尘貌,遽尔生色,亦乱离中一大快事也。戊子四月二十八日,大千居士记。”

诗人徐志摩不幸空难离世后,同济大学陈从周教授得知其子徐积锴1948年出国赴美,特将自己仅有的一张徐志摩旧照交给胡亚光,请其帮忙绘制成画像,赠予其子作纪念。胡亚光寥寥数笔,即勾画出栩栩如生的诗人头像,张大千则为之补画衣褶并加题字。此画在海内外广为刊登,流传颇广。1991年,陈从周又将此画请人镌刻于上海豫园绮草堂石碑,得以让国内外游人瞻仰。

胡亚光作品

创作新生 笔下熊猫亦有风情

新中国成立后,胡亚光被安排到上海第一医学院做人体解剖图像绘制工作,但他在闲暇时光依然执着于肖像画创作,先后画了鲁迅、秋瑾、丰子恺、毛泽东、周恩来、宋庆龄、齐白石、郎静山等百余位名人肖像,形神兼备、墨彩流芳。其作品入选第一、第二、第三届全国美展,广受赞誉。

我曾观赏过胡亚光所作梅兰芳像,身着便服,潇洒自如,眉宇间流露出婵娟般倩笑美态,别具风韵,含意隽永。遗憾的是,造像尚未完稿,梅兰芳已遽尔谢世,画作未及送往“缀玉轩”(梅兰芳居所),后归“纸帐铜瓶室”(作家郑逸梅书斋)珍藏。

20世纪60年代,怀着对革命前辈的崇敬,胡亚光精心创作了一幅《徐特立》肖像画,在上海文史馆主办的书画展览上展出后,即由馆方送去北京,敬贺徐特立80岁寿辰。未曾想,徐特立用中共中央办公厅信笺亲笔回函,表示感谢。当时,胡亚光将此函和信封装在一幅镜框内珍藏。“文化大革命”后,胡宅受到不小冲击。胡亚光急中生智,将这个镜框挂在进门的醒目位置。当红卫兵看到伟大领袖的老师也“在这里”,不得不止步门前。“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胡亚光重拾画笔,尽情挥毫,自吟诗曰:“重调旧调诗书画,偶寄闲情烟酒茶。红到梢头甜到老,居然日暮见丹霞。”

1962年,胡亚光从上海第一医学院退休后,被聘为上海文史馆馆员,后任书画组组长。花甲之年,胡亚光转战动物画题材,自然付出诸多辛劳。他时常从海防路寓所带着干粮、水壶和画夹,辗转乘车往返于西郊动物园,在熊猫馆驻足观察、写生、拍照。不久后,一幅幅活泼可爱、笔墨秀丽的熊猫画作从他笔下问世,颇受人们喜爱。他的儿女亲家张承宗曾这样描述胡亚光笔下的熊猫:“神态各异,或行走、或攀树、或食竹、或抱幼崽,且均有眼睛点出,炯炯有光,与众不同。”郑逸梅在《擅画熊猫的胡亚光》一文中说道:“我国特产熊猫,海外友邦视为珍稀之兽,亚光也就画起熊猫来了。同时画熊猫的,北方尚有吴作人,因有‘北熊猫、南熊猫’之称。亚光所作,都以竹林为背景,钤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七字印章。原来熊猫喜啖竹叶,亚光即取王子猷爱竹语双关,别饶趣致……”

胡亚光作品

1982年6月的一天,杭州胡庆余堂中药博物馆筹备组人员叩开了胡亚光的家门,一是征求老人对中药博物馆的陈列意见,二是询问胡亚光为胡雪岩绘制的肖像下落。胡亚光只得无奈摇头,此画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早已不复存在。可喜的是,胡亚光回忆起20世纪30年代,《申报》曾经刊登过那幅肖像画。筹备组迅即赶到上海图书馆查找,打开尘封数十年的报刊资料,终于如愿以偿。如今陈列于胡庆余堂中药博物馆的胡雪岩肖像,正是胡亚光之作的复制品。1984年,时任胡庆余堂厂长的胡祖德邀请胡亚光来厂参观,当他看到经历百年风雨沧桑的胡庆余堂依然顾客盈门,不由感慨万千。

1986年,胡亚光应静安寺请求,绘完佛像图后无疾而终,享年86岁。郑逸梅、徐碧波二老共挽一联悼之:“从此三家村名存实亡,惊传噩耗感悲楚;而今梦蝶楼室迩人远,宛在音容太怆神。”1996年胡亚光逝世十周年之际,诸亲友勠力合作,荟集珍品,由张承宗作序、顾廷龙题签、申石伽指导的《胡亚光画集》出版,籍以告慰先生。

遥想当年,从安徽绩溪走出的徽商巨子胡雪岩在杭州、上海乃至中国近代工商业发展史上书写了华丽篇章,其曾孙胡亚光为杭州、上海的文化、教育事业亦作出自己的贡献。越来越多的徽籍人士,在上海多个领域发挥着重要影响,不仅是两地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推手,也是民心交融的文化使者。这些前行者开拓进取、求精务实的精神当能给新时代人们有益启迪。

本文选自2023年7月《上海滩》杂志

编制:孙源希

审校:戴静怡

签发:吴一峻

原标题:《江彦:丹青妙手胡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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