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那里,不是动物管理中心,是动物的奥斯维辛

©️杨晓琼
熟悉三辉出版物的读者,很难在读过《我要它们活下去》的开头后不联想到奥斯维辛:带着新项圈的狗,想必不久前还曾被人类当成家人;以为马上就可以去散步的狗,踩着轻盈的步伐往前走去;有些狗已经察觉到异状,绝望求救但得不到回应——它们都将被送入毒气室。
为什么以“动物管理中心”为名的机构做的却是杀害动物的事?为什么立志救助动物的兽医最终却要做动物“刽子手”的工作?“只有一开始会像这样大受震惊,渐渐地我也会习惯吗?然后总有一天,我也能麻木地执行业务吗?”这些追问与自我怀疑成了熊本市动物收容所的工作人员决心改变的契机。
《我要它们活下去》记录了他们用十年时间达成零扑杀的故事。今天的推送摘自“第一回 真的要杀掉这些狗?”
这个约五平方米大、四周被水泥墙包围的空间里,收容了六七只狗。
犬种五花八门,有形似秋田犬的大型混种狗、年老而嘴巴周围变白的米格鲁、黑色短毛的中型犬,还有白色卷毛的小型犬。其中有一些脖子上还戴着新颖的项圈。
职员按下开关,动物管理区里面的自动控制装置的马达开始作响。可是机械能够处理的范围只有犬舍内的通道区域,因此员工必须人工作业,把狗推到墙边去,才能让狗从收容空间移动到通道区域。
他们把这叫作“赶落水狗”。
松崎正吉来到新的单位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2001年4月,松崎刚调来熊本市动物管理中心(当时的名称)担任系长。而他首次亲临现场,就被眼前的状况吓得腿软了。
同事没有理会松崎,以熟练的动作开始实施作业。他们先把收容空间的墙壁朝通道推去。松崎也仿效同事,战战兢兢地使力。区隔收容空间的墙壁发出金属碰撞声,沿着天花板上的轨道动了起来。
隔墙下方三分之一是不锈钢板,上方是铁栅栏。把这道隔墙朝通道推动,收容空间就会愈来愈狭窄,让狗不得不挪动位置。
有些狗察觉异状,狂吠起来;有些狗压低身体,试图停留在原地;有些狗全身发抖,东张西望;有些狗眼光涣散,当场失禁;有些狗抵抗着节节逼近的墙壁,想要把它推回去;也有一些狗好似要出发散步,踩着轻盈的步伐主动朝通道走去。

©️杨晓琼
即使不愿意,松崎也看到了铁栅栏另一头的景象。
每只狗的反应都不同,但它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想到这里,松崎的心脏跳得更是剧烈,背脊顿时发凉。他连自己的手究竟有没有在施力都感觉不出来了。他差点要和铁栅栏另一头抬头仰望的狗四目相接,于是反射性地别开视线。
“小心缝隙。”
马达声与金属声中传来同事的叮咛,松崎蓦然回神,抬起头来。
这个管理区自从1983年改建以来,已经使用了将近十八年。设施已经老旧不堪,作业实施起来相当不便。沿着轨道移动的隔墙与犬舍的墙壁之间有约三厘米的缝隙,如果不小心翼翼地推动,会夹到小型犬和体形纤瘦的狗的脚。
为了避免这种情形,松崎旁边的职员把一根棒子伸进不锈钢板附近的小窗来诱导狗群。这是为了让这些即将步入生命终点的狗至少不要被夹住受疼,然而狗不可能明白人类的心意。混乱加剧,狗群发出几乎是惨叫的哀号。
松崎勉强克制住想要掩住耳朵的冲动,慢慢地继续推动隔墙。
所有的狗都移动到通道以后,通道其中一边的墙壁就会自动移动。这时也必须继续用棒子赶狗。职员们联手合作,驱赶狗群。
等在前面的,是散发出暗淡光泽的不锈钢箱子。
把所有的狗都赶进去以后,一边确定不会夹到狗的脚或尾巴,一边关门。收到确认完毕的指示,铁门关上,内部呈密闭状态。
砰!
这是隔绝生死的声音。
按下控制室操纵面板上的红色按钮,二氧化碳便会注入不锈钢箱子。职员们在门前合掌膜拜。松崎也紧紧地闭上眼睛,拼命合掌。箱中传来狗的吠叫声,还有断续的哼唧声。
可是短短几分钟后,叫声就变成了急躁的刨抓声。
咔咔、咔咔、咔咔……
狗刨抓不锈钢地面的声音在整个动物管理区回响。
注入二氧化碳后五分钟,调至最高浓度的二氧化碳让狗窒息,终至死亡。不锈钢箱子里偶尔传出“叭哒”“咚”的沉重声响。承受不住呼吸困难的狗陆续倒下,身体撞在墙壁或地板上。
没过多久,动物管理区变成无声的世界。
毒气箱内部的二氧化碳彻底清除后,结束的信号灯亮起。松崎在同事的催促下从确认窗向内窥看。不锈钢箱中只有一只灯光幽暗的电灯泡。箱子里,狗层层叠叠地倒成一片。松崎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即便如此,他还是明白这些狗再也不会动弹了。
确定安全后,职员把铁门打开,动手解下狗身上的项圈。取下项圈的作业结束后,还留有体温的动物躯体被倾倒进焚化炉。
完成作业,松崎离开动物管理区,看见通往办公室的水泥坡道反射着白光。刚萌发绿芽的樱树树枝在南国的强烈阳光下平静地摇摆着。风轻柔而温暖。新的一年才刚开始,熊本马上就要从春天进入初夏了。对松崎这个土生土长的熊本人来说,这是已经体验过几十次的、理所当然的风景。
然而,现在它看起来有些不同了。
他用自己的这双手,平白无故地剥夺了无辜动物的生命。跨越界线的感觉。“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这样的想法充塞了他的整个胸膛。
然而从今天起,这就是自己的工作……
尽管不愿相信,但这是千真万确、不可动摇的事实。
一股说不出是眩晕还是恶心的不快感笼罩了松崎。
调到这个单位以前,松崎在熊本市动植物园当了十四年的兽医。
松崎一笑,就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他皮肤白皙,脸型浑圆,漆黑的头发带点自然卷,全身散发出爽朗的气质。若要把他归类为狗型或猫型,他毫无疑问就是狗型人。他中等身材,完全不会给人压迫感,小时候应该很得亲戚和邻居——尤其是阿姨、大婶们的疼爱吧。即使在成人以后,松崎依然保有那种亲和力十足、好奇心旺盛的少年特质。

《二十岁与一只》剧照
松崎会成为兽医,有很大一部分是受到开兽医院的祖父和父亲的影响。
在兽医院诊疗的对象中,家畜与宠物约各占一半。从小时候开始,诊疗室和手术室就是松崎的游乐场之一,父亲也从来不禁止他出入这些地方。所以除了各种犬猫手术以外,他也看过不少罕见的病例,比方说为吞下整根萝卜的鸡动紧急手术。升入小学高年级以后,他开始偶尔担任父亲的助手。不知不觉间,在动物园工作成了松崎的梦想。
松崎从鹿儿岛大学农学院兽医系毕业以后,通过了熊本县与熊本市两边的公务员考试。当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熊本市,因为这样才有可能进动物园工作。他辗转待了几个单位,后来终于成功调到动物园,一偿夙愿。所以对松崎来说,每天的工作都非常充实。
在动物园,松崎负责各种动物的健康管理和治疗。除了狮子、老虎等猛兽以外,大象、长颈鹿等大型动物,其他的哺乳类、爬行类、鸟类,全是他照顾的对象。每一种动物习性都不相同,但动物园里饲养的动物都有一个共通点。
它们绝对不会向人示弱。
对野生动物来说,如果暴露身体的异状,很有可能招来生命危险。所以即使有点不舒服,动物也会隐瞒,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愈是不舒服,就愈努力去隐瞒,因此很多时候等到人类发现情况明显不对劲时,已经回天乏术了。
所以对于动物园的兽医来说,每天的健康检查都伴随着紧张。食欲和排泄物的检查是最基本的,体毛、爪子的质感,鸟喙的色泽变化,不起眼的小动作,等等,任何变化都不能放过。动物园的兽医每天都在如临大敌的气氛中持续观察和诊察。

《万物生灵》剧照
即便如此,动物还是会生病。
兽医会尽全力治疗动物。为了拯救动物的生命,不停地做出最好的判断和行动。身为一名兽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有时候即使全力以赴,症状依然不见好转,有时候甚至查不出动物死亡的原因,那种时候的无力感,真是会让人沮丧到家。失去了无可取代的生命。松崎认为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从这样的经验里得到教训是兽医的职责所在,他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执行每天的工作。
对这样的松崎来说,动物管理中心的工作完全属于未知的世界。
他以前就知道动物管理中心,但从来没有实际前来看过。他能够想象的,顶多是那是捕捉流浪狗并加以扑杀的机关。如果说动物园的工作是光明的,那动物管理中心的工作就是黑暗的。他知道那里也有像自己这样的熊本市公务兽医,可是很少有人会想主动调去那里。他只能事不关己地想,那一定是个很严苛的单位,却从来没有料想过,自己会有在那里工作的一天。
收到调职令的时候,松崎还抱有一丝期待。熊本市的职员在录取时分为行政职、专门职和业务职三种。负责现场工作的主要是业务职的职员。自己是专门职,又是系长,应该不用参与扑杀的现场工作吧?
然而他一上任,这样的期待就被彻底粉碎了。
第一天到新单位上班,松崎立刻去了动物管理区。
被收容在那里的狗一看到他,立刻摇着尾巴向他撒娇。它们与松崎自己家中被当成家人般疼爱的爱犬没有任何不同。
“真的要杀掉这些狗?”
松崎问,没有一个员工愿意答话。
如果是因为有可能危害到人类,理由明确,或许还可以视为公务上的职责,勉强去理解。可是在这里,健康又亲人的狗毫无理由、轻而易举地遭到扑杀。
看到眼前有生命待援救,伸出援手是理所当然的行为。这是松崎的常识,但他的常识在这里被彻底颠覆了。
扑杀一星期执行两次,星期二和星期五。
扑杀的日子就像每星期的垃圾回收日般到来。作业从早上8:30开始,焚烧作业约在11:30结束。焚化炉的烟囱不知为何,只有一开始会冒烟。晴朗的日子烟雾袅袅,还会高高地升上天空;可是下雨的日子,应该是因为湿度的关系,烟雾会沉重地朝四周扩散。
第一次执行扑杀的当天晚上,松崎几乎无法成眠。即使到了隔天,自己杀害的狗的身影也不时浮现脑海,令他忧郁沮丧。即使如此,随着时间过去,他还是勉强稍微振作起来了。然而三四天之后,扑杀日的早晨又来临了,他根本无暇去重振精神。松崎再也无法熟睡,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因为睡眠不足而患上忧郁症。

《为了这条街的生命》剧照
可是他没办法逃离这个工作。
收容车回到动物管理中心了。车上载的是从市内各地抓来的狗。虽然有些狗外表就像流浪狗,但也有很多狗戴着项圈,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养的。
捕来的狗,会在这里收容一定的时间。在这个中心,收容时间只有四天左右。这段时间里市政府的告示栏等地方会贴出公告,列出捕获的地点和狗的特征,告知饲主宠物正被行政机关收容。可是饲主在收容期间前来领回狗的例子少得惊人。
如果设施尚有空间,就可以延长收容日数,可是这里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了。待收容的动物每天源源不绝地从市内各地被送来,为了挪出空间收容新的动物,只能把收容日期较早的狗依序送进毒气箱。

本文作者 片野由佳,1966年生于东京,毕业于东洋大学社会学部。2005年以《爱犬王:平岩米吉传》获得第十二届小学馆非小说文学奖。作品《北里大学兽医学院:犬院!》在小学馆的《少年SUNDAY》和秋田书店的Elegance Eve两本杂志上同时被改编为漫画,并被改编成电影《犬部!》。另著有《旅犬知道》《狗儿真正成为家人时》《亚洲汪:在亚洲悠闲地邂逅狗儿》《波吉的秘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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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日]片野由佳 者: 王华懋
出版: 三辉图书|古吴轩出版社
这是一间公立收容所达成零扑杀的奋斗故事,也是一场社会各界通力合作的爱的接力赛。它给了我们一种温柔的力量,让我们看到微小善意的汇聚和日复一日的坚持可以带来怎样的改变——可能是少一只小狗被赶出家门,多一只流浪猫咪找到回家路,也可能是又多了一座不再扑杀流浪动物的城市。
编辑|艾珊珊
原标题:《曾经的那里,不是动物管理中心,是动物的奥斯维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