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她：马来西亚猪仔悲歌丨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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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丨黄欣柔
指导老师丨许燕
编辑丨柳逸
图源：视觉中国
“你晚上出门要注意安全，小心被卖猪仔！”
“出门的时候不要迷路，不然等下你就被人拐去柬埔寨了！”
2022年，马来西亚兴起了一股有关“卖猪仔”的梗，很多人在和朋友开玩笑的时候也会以它为主题，但藏在笑声的背后，却是马来西亚年轻人深受人口贩卖集团危害的体现。全国警察总长丹斯里阿克里沙尼也在早前宣布，截至目前为止，警方共接获134宗由受害者家属投报的“卖猪仔”案件，而其中至少有多达128名受害者为大马公民，至今仍受困国外。
这些集团多以非法赌博业为主要业务，他们开出高额薪资，并通过社交媒体发布招聘广告，一些被薪资迷惑、思想不够成熟、或是没有清楚了解工作内容的青少年便会离开家人，跟随人口贩子偷渡到其他东南亚国家，如缅甸、柬埔寨等，进行非法工作。而被留在原地的，则是那群晴天霹雳、并苦苦求救的家人。
“是他自己偷跑出去的”
小黄（19岁）于去年被卖猪仔到缅甸。他与妹妹被爷爷奶奶从小抚养长大，小黄离开家里的时候，只有18岁。黄女士（64岁）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也提到，当她得知自己的外甥孙去了缅甸之后，她便立刻打电话给自己的哥哥，即小黄的爷爷。“我那时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了，那孩子才那么小！我立刻打电话给我哥，却被告知说小黄因为这件事差点和家里人打起来，结果半夜自己偷跑出去，两个老人家根本就拦不住！”黄女士的语气稍显激动。
小黄的表姨，小欣（20岁）对记者透露道，小黄到了缅甸之后，也通过社交媒体（Messenger）与自己取得了联系。
“电话打通后，小黄和我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现在去了缅甸工作。我当时就很惊讶，明明上个星期才在家乡见过面，怎么突然就跑到缅甸去了？后来他说自己是没有带着护照出国的，我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小欣这么说道。
而他们后续的对话，更是让小欣的情绪从原本的不安转变为恐惧与担忧。
图源：视觉中国
“那段长达13分钟的通话”
在与小黄长达13分钟的通话当中，小欣也成功从小黄的叙述中得知了一些重要资讯。小黄提到自己和其他工人一同住在同一个园区，会有厨师专门提供他们的三餐。这些园区被雇佣兵牢牢包围着，工人不能随意离开园区，否则就要负上严重后果。
“当我听到他们居住的园区居然有雇佣兵在那里把守，再联想到当时有关卖猪仔的新闻，我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小欣对记者说道。
小黄也对小欣透露，自己与集团签了一年以上的合约，工作内容涉及电话诈骗以及比特币的业务。由于老板是中国人，因此薪资也将以人民币为单位进行支付，每个月大约能获得人民币6000-7000元。而且园区内也实行军事管理，小黄在上班的时候需要把手机上缴上去，一个星期只能用一次手机。如果绩效（KPI）不达标，他们可能就要被关进小黑屋，以示“惩罚”。至于“小黑屋”的内部环境是怎样的、员工进去后会遭受怎样的待遇，小黄则没有透露太多。
“他全程都处于一个很放松的状态，在对话的过程中他甚至开了镜头，让他的同事给我打招呼，仿佛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到底有多危险。”回忆起那通电话，小欣是这么说的，她的语气带着点愤怒，以及一点不可思议。
图源：视觉中国
“姐姐，我觉得我回不去了”
小欣向记者透露，有好几次她都想通过社交媒体询问小黄的近况，但是担心自己贸然的询问反而会让小黄陷入危险，因此小欣不敢主动联系小黄，只能等待小黄给自己发消息。
但是，某天小黄的一句“我觉得我回不去了”，再次给家人带来了更大的恐惧与担忧。小欣告诉记者，小黄渐渐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工作环境是极其不安全的，人身自由也受到极大的限制，并开始向家人表露出想要回国的意愿。但是，在已经签了合约的情况底下，小黄要安全返家并不容易，他需要赔上一笔巨款，才有可能被放走。
小黄与表姨的对话截图（作者供图）
当被问到违约金的金额时，小欣叹了一口气，说道：“小黄告诉我至少要马币6万，但只要能让他回家，多少钱我们都愿意给，只怕现在不是钱的问题罢了。”
“还能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如今，距离小黄离家已超过一年。小黄的家人报了警，也努力与当地议员取得联系，希望在筹钱的同时，也能通过议员与诈骗集团进行协商，让小黄安全回家。而小黄的经历，也只是众多“猪仔们”的其中一个故事罢了。
对此，黄女士无奈地说：“今年春节的时候他貌似有打过电话给我哥哥吧，但是人还在那儿，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老实说，虽然这么说很不好，但我个人觉得他能回家的希望并不大。”一句心底话，更是透露出黄女士的悲观态度。
“但是，换个角度想，有些人搞不好早就丧命了，他还可以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黄女士最后给记者留下这么一句话。
“有些人能被救出，有些人却客死异乡”
从2022年一直到今年，有关“卖猪仔”的报道没有停止过。许多在网络上或社会上具有影响力的人士也发起了多次的救助行动，希望能把困在国外的“猪仔们”给带回家。大马国际人道主义组织也曾经带领受害者家属到中国驻马大使馆提交备忘录，寻求中国的协助，以向缅甸政府施压，救出受害者。
虽然的确有成功的案例，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被幸运之神眷顾。许多被贩卖到东南亚各地的猪仔会遭到非法虐待，性命安全受到严重威胁，甚至客死异乡。一名准教师魏振峰于去年被卖猪仔到泰国，结果不幸丧命，遭到埋尸。4个月后，他的尸体才从乱葬岗里被找到，经过DNA验证后被证实极有可能是魏振峰本人，这才将遗体运送回马来西亚进行安葬。
而其中名为“KK园区”的地方，是最恶名昭彰的诈骗园区之一，以极其不人道的管理模式著称。该园区由克伦民族解放军掌控、建设资金来自中国，是人口贩卖、器官贩卖、诈骗转卖的终点站。许多被救出的猪仔们在后来都现身说法，表示他们在KK园区遭受了非人待遇，水牢、殴打等虐待行径更是层出不穷。
孙昆扬（20岁）便是受困于缅甸KK园区的受害者之一，他于今年6月通过社交媒体（Whatsapp）向马华居銮区会公共投诉局主任黄玉盈求助，希望能脱离困境。他向黄主任提到，KK园区已臭名远播，并计划搬迁到杜拜，而园区老板告诉他，只要能筹到3万元，就放他自由。但同时间，孙昆扬也提到，如果自己在本月15日之前交不出钱，就会把他带到一个叫“兵战区”的地方，将他活埋。而他也揭露了有关KK园区的残忍行径：若第一个月业绩不达标，就会被体罚；若第二个月业绩不达标，就会被殴打、电击；若第三个月业绩再不达标，就会被送至水牢行刑。根据黄主任的说法，孙昆扬在Whatsapp发给她的照片已经呈现出严重营养不良的状态。
如今15号的期限已过，因此当记者向黄主任跟进孙昆扬的情况时，却被告知孙昆扬已经失联，恐怕已遭遇不测。
记者与黄主任的对话截图（作者供图）
“救还是不救？要如何救？”
早前，全国警察总长丹斯里阿克里沙尼提到，马来西亚警方已经成立专案小组，并持续与国际刑警以及东盟警察协会合作，相互交换情报，尽可能早日救出所有的受害者。
2022年9月，8名受害者的父母在外交部门前拉起了布条，哀求外交部解救受困的猪仔。针对这点，记者也采访到了曾经在马来西亚外交部实习的小宜（22岁）。面对这种情况，小宜却对记者说道：“其实并不是所有的猪仔都是被骗出去的，他们有些是自愿偷渡到国外的。这些自愿出走的年轻人跑到了国外后才意识到危险，然后求政府救他们，但由于他们是自愿的，没有被胁迫的迹象，因此有时外交部也会很头痛到底要用什么理由去和缅甸、柬埔寨的政府交涉才好。
小宜也提到，即使他国政府允许并愿意协助马来西亚政府将猪仔们救出，要成功做到这一点也绝非易事。由于这些园区（例如KK园区）都属于当地黑社会的管辖范围，因此也不在政府的掌控之下，他们需要反复地和黑社会交涉、谈判，才有机会将猪仔们带回马来西亚。正因如此，外交部也经常陷入道德两难的境地。
图源：视觉中国
“我们把他们救了出来，但他们还是会走回一样的路”
如同小宜所提到的，要将猪仔救出绝非易事。因此，能够被救出，绝对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有些青少年却抵挡不了高薪的诱惑，在被救出后选择再次跳入“猪仔圈套”当中。对此，马来西亚武吉阿曼（BukitAman）刑事调查部主任拿督斯里阿卜杜加里尔哈桑透露，有些青少年不愿意放弃非法工作给他们带来的高额收入与奢侈生活，因此在被获救后，他们还是会走回一样的老路。
“即使我们想救，他们也不想回家。”刑事调查部主任哈桑这么说道。
而曾经协助过马来西亚警察，并成功动用自己的关系网将猪仔救出的龙先生也呼吁道：“家长要多关心孩子，与他们沟通。”龙先生的话，也点出了年轻人会不断陷入猪仔陷阱、或再次回到这条路的理由之一，即家庭关系的疏离。他认为，家长必须多留意孩子的情况，以免他们再次误入歧途。同时间，龙先生也提到，每当自己成功救出猪仔，他也会语重心长地劝告他们不要再犯下同样的错误，因为自由与生命才是最珍贵的。
“除了祈祷，我什么也做不了”
截止目前为止，有关青少年被卖猪仔的故事仍然没有中断。当被问到对此现象有何看法时，小丽是这么说的：“我的表哥也是众多猪仔的一员，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就有那么多新闻在报道这件事情了，还是有那么多人会相信这些集团？”
“总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入这个圈套，我很不解，也很无奈，但除了替他们祈祷，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最后，小丽无能为力地说道。她的无奈，也是众多家属的心声。
大马的猪仔悲歌何时才能停息，这依旧是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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