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莫·莱维:在奥斯维辛,人要死时,忙得没时间考虑死亡

2018-08-30 11:32
未知

编者按:1945年1月,前苏联红军解放了波兰境内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据说,当年苏联红军解放奥斯维辛集中营后,发现了1.4万条人发毛毯,还有7.7吨头发。近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今天我们再重新回望这段历史,除了沉痛哀悼,更难得的或许应是理性的反思。而说到这儿,我们不得不提一个人,他曾是卡尔维诺口中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最有天赋的作家之一,也是名副其实的奥斯维辛最重要的记录者和见证人之一。他,就是意大利作家普里莫 •莱维。1944年底,在加入那不勒斯的一支反法西斯游击队后不久,莱维被捕,他选择承认自己是犹太人,避过了被立即枪决的命运,却开始了集中营长达 11个月的地狱梦魇。莱维相信,正因为人类发明了奥斯维辛,每个人的生存都是有愧的;但这并不能让我们取消正义和邪恶的界限。我们仍要保留拒绝认同邪恶的最后的权力,肩负起对人性、对他人无限的责任。1987年4月11日,莱维从都灵寓所跳楼身亡,官方推断原因为自杀。而莱维的著作虽然此前在欧洲国家已经颇具影响,但在中国,却是直到最近几年才陆续有中文版本,开始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获得关注。

 

普里莫·莱维

走出黑暗,人们因重新获得已被泯灭的意识而痛苦。

并非出于我们的意志、懦弱或过失,可尽管如此,我们曾长年累月如牛马般生活:每天从黎明到黑夜,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饥饿、疲劳、寒冷和恐惧,留给反思、推理和情感体验的空间早已荡然无存。我们忍受罪恶、混乱和赤贫。如果在正常的生活中,相同的经历带给我们的痛苦要比在集中营中大得多,因为在集中营里,我们的道德尺度已经改变。

我们每个人都在偷盗——在厨房里,在车间中,在棚屋里,总之,“从其他人的手中”,从对立面,但仍然是偷盗。有些人(极少数)陷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偷盗自己伙伴的面包。我们不仅忘记了自己的国家和文明,也忘记了我们的家庭、我们的过去、我们曾为自己幻想过的未来,因为,就像牲畜,我们被局限于现在。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我们能摆脱这种低下的思维程度,在少有的周日休息中,在睡前飞快流逝的短暂时光里,但这些时刻更令我们痛苦,因为在这些时候,我们有机会衡量环境对我们的侵蚀。

所有研究集中营历史的学者,也包括苏联集中营方面都同意,在集中营囚禁期间很少发生自杀。对于这一事实,人们提出了几种解释;而我提出以下三点:

首先,自杀是人类的行为,而不是牲畜的行为。它是深思熟虑后的行为,是非本能的、非自然的选择。而在集中营里很少有选择的机会:人们就像被奴役的牲畜一样生活,只能任人宰割,但不会杀死自己。

其次,正像那句老话,“还有其他事情要考虑”。集中营里的一天是忙碌的:人们必须考虑怎样填饱肚子,怎么逃脱疲倦和寒冷,避免毒打。正是时刻笼罩在头顶的死亡阴影,让人们没时间聚精会神地考虑自杀的想法。斯维沃 在小说《泽诺的意识》(La Coscienza di Zeno)中,无情地描写他父亲巨大的痛苦,道出了事实的真相:“一个人要死的时候,他忙得没有时间考虑死亡,整个机体都在奋力呼吸。”

最后,在大多数情况下,自杀是由未被惩罚而减轻的罪恶感所衍生的行为;那么,当集中营的严酷生活被视为一种惩罚,罪恶感(如有惩罚,必有罪恶)已隐藏在潜意识之中,而在解放后,这种罪恶感重新浮现在脑海中。换句话说,并不需要因为某种罪行(真实的或虚幻的)而通过自杀来惩罚自我——罪恶感所带来的每天的痛苦就是对一个人的惩罚。

为什么会有罪恶感?
当一切都结束时,我们意识到我们无所作为,或做得不足以抵抗将我们吞噬的体制。对于集中营里失败的抵抗,已经有太多、太肤浅的说法。
任何曾尝试抵抗的人都了解,在某些情况下,集体或个人的、积极的抵抗是可能的;而在其他绝大多数情况中,抵抗是不可能的。众所周知,尤其在1941年,上百万苏军将士落入德国人之手。他们年轻,一般身强力壮,受过军事和政治训练,常常由士官、见习军官和军官组成有组织的集体。他们仇恨侵略他们国家的德国人,但他们很少抵抗。纳粹所主宰的和运用的手段如此经济方便,轻而易举——营养不良、剥夺自由,加上其他身体疾病,在毁灭之前便让他们迅速瓦解和瘫痪,尤其是在此之前便让他们经历了数年的隔离、羞辱、虐待、被迫行军、撕裂亲情纽带、消除与外界的接触,也就是说,正如大量集中营囚犯所经历的,在进入奥斯维辛之前,便经历了地狱般的犹太人隔离区和集中营。

集中营的囚犯们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

我曾经鼓励一个刚刚来到集中营,在第一天便陷入无底绝望中的18岁意大利小伙子恢复勇气(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还有些勇气)。每当回想起这件事,我便感到无比慰藉。我忘了跟他说了什么,肯定是些希望的话语,也许凭借我25岁的年纪和三个月的“老资格”,编了几句“新来者”可以接受的谎话,无论如何,我赠予他短暂的关心。但我也不安地记得,在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对其他请求耸耸肩膀。

这时,我已经在集中营里待了差不多一年,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但也深深吸收了那个地方的主要原则,并时刻遵守着它——首先要照顾好自己。我怎么能在奥斯维辛活下来?“我的原则是:第一考虑我,第二考虑我,第三考虑我,然后什么也不想,然后再考虑我,最后才是其他人。”

1944年8月,奥斯维辛酷热难当。炎热的热带季风从空袭中炸毁的房屋废墟中刮起阵阵沙尘。干燥的风吹干了我们皮肤上的汗珠,也让我们的血液变得浓稠。我们的劳动小队被派到一个地下室清理灰泥石块。我们都渴得难受——一种新的痛苦,而且,事实上,与原有的饥饿感交织在一起,更加重了干渴的程度。集中营里没有可饮用水,即使在工地上也常常没有水喝;在那些日子里,就连洗脸槽里也往往没有水——那些水虽然不能喝,但足以洗去身上的灰尘,让我们感到清爽。

按照规定,傍晚的汤和大约10点钟送来的代用咖啡足以解决我们的饮用问题,但现在它们不足以压制干渴带给我们的痛苦。口渴比饥饿更急迫:饥饿服从大脑,给予缓刑,可以通过某种情绪、某种痛苦、某种恐惧得以暂时缓解(我们在从意大利来这儿的火车车厢中意识到这一点),但口渴并非如此,它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饥饿让人筋疲力尽,而口渴让人愤怒。在那些天,它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们:在白天,工地的秩序(秩序是我们的敌人,但它也让一个地方变得理性而确实)变成了一团混乱的残垣断壁;到晚上,睡觉的棚屋并不透风,我们大口呼吸着早已呼吸了上百次的空气。

“卡波”安排我在地下室的一个角落干活。我的任务是清理一个大房间中的瓦砾。这房间装满了尚未安装完成就被炸坏的化学器材。沿着墙壁有一条两英寸粗的垂直管道。管道尾端有一个稍高于地板的水龙头。一条水管?我冒险试着打开它。这只有我一个人,没人看见我。龙头堵住了,但用一块石头当锤子,我设法让它转动了几毫米,流出了几滴没有气味的液体。我用手指接住这水滴,它们看起来的确是水。我没有容器,而那些液体正慢慢地流出来,没有压力:这根管道一定只有半满,也许更少。我躺在地板上,用嘴接着龙头,没再尝试把它开得更大。这是水,被太阳晒得有些微热,没有味道,可能是蒸馏水或冷凝水。无论如何,一份快乐。

你会不会感到惭愧?因为自己替代他人而活下来?

特别是,死去的那个人比你更慷慨、更敏感、更有用、更聪明、更有活下去的意义?你无法阻止这种感觉,你自省其身,搜寻你的记忆,希望找出其中的所有原因。而你并没有掩饰或伪装你的记忆。不,你发现没有明显的罪过,你没有篡夺任何人的位置,你没有打过人(但你是否曾有力量这样做呢?),你没有接受职位(但没有人向你提供……),你没有偷任何人的面包;尽管如此,你仍然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这不仅是一种假想,更是猜疑的阴影:每个人都是他兄弟的该隐,我们每个人(但我这次所说的“我们”要广泛得多,事实上,普遍性的意义)都篡夺了邻居的房屋,并取而代之。这是一种假想,但它噬咬着我们,它像蛀虫一样深深地隐藏在我们的心灵之中,尽管从外表无法看见,但能感觉到它的噬咬和锉磨。

我活着,代价也许是另一个人的死去;

我活着,是取代了另一个人的位置;

我活着,便篡夺了另一个人的生存权,换言之,杀死了另一个人。

集中营的“被拯救者”们并非最优秀的人,那些注定去行善之人,那些传达神的信息的人,我所经历和目睹的证明事实恰恰相反。更合适的说法是,那些最糟的人幸存下来: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灰色地带”的合作者和密探们。这并非一定之规(集中营里没有一定的规律,人类的行为同样也没有),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个规律。我感到无辜,没错,因为我也是“被拯救者”中的一员,所以通过我的眼睛(还有其他人的眼睛)永远寻觅一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最糟的人,也就是说,那些最适应环境的人,幸存下来;而那些最优秀的人都死了。

本文节选自莱维作品·第一辑之《被淹没与被拯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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