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索讲坛︱沈卫荣管窥美国藏学②:我们仍被囚于香格里拉吗

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教授 沈卫荣
2018-08-24 09:13
来源:澎湃新闻

小唐纳德·洛佩兹所著《香格里拉的囚徒们:藏传佛教与西方》

《香格里拉的囚徒们》的出版使洛佩兹(Donald S. Lopez, Jr.)先生即刻名满天下,不但在藏学和佛学领域内一时风光无限,而且也成了后殖民主义文化批评界的名流,成功地从美国学术的边缘打进了中心。此后,他很快又入选为美国文理学院的院士。洛佩兹对包括他自己导师在内的学术前辈及其学术传统所做的革命性的批判和解构,彻底打倒了欧美藏学、佛学界的众多前辈学术权威,驱散了萦绕在欧洲东方语文学传统之上的那圈熠熠照人的光环。与此同时,洛佩兹也树立起了自己至高无上的学术地位,今日他于学界之地位的崇高,恐怕是他老师霍普金斯先生所望尘莫及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学术,这是世间学人都应当明白和接受的道理。在这一点上,西方学人显然表现得更加开明和理性,后辈在学术上批评和挑战前辈,这表明的是学术的发展和进步,而不是个人之间的恩怨情仇。记得当年初读《香格里拉的囚徒们》时,我禁不住热血沸腾,觉得处处令我茅塞顿开,从此便成了洛佩兹的忠实粉丝。可大概也是因为读这本书入戏太深的缘故,从那时起我潜意识中便生长出了一个“香格里拉情结”,至今未曾解开。不管是谈学术,还是论人生,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去解构那个想来应该十分美好,令人无限神往的乌托邦——香格里拉。

岁月荏苒,弹指间又是二十年过去了。不消说,在这二十年间,国际藏学和佛学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人、新著迭出,硕果累累,十分令人欣喜。这些年来,我读了不少美国新一代藏学家的著作,特别是继续一本又一本地读着洛佩兹接二连三出版的新书,对他的勤奋和高产我发自内心地钦佩和羡慕。可是,那一个洛佩兹式的问题却始终萦绕着我,我总是忍不住想问:今天的我们依然还是香格里拉的囚徒吗?我特别想知道今天的藏学家是否受到了《香格里拉的囚徒们》的启发,已经改弦更辙,真的能够摆脱当今国际社会之主流话语和主流意识形态对他们的影响、期待和设定了;还是洛佩兹的当头棒喝事实上并没有令他们幡然醒悟,今天的藏学研究依然还不过是在构建一个我们自己魂系梦萦、渴望拥有的香格里拉?

德雷福斯:《我们是香格里拉的囚徒吗?东方主义、民族主义和西藏研究》

2005年,威廉姆斯学院的乔治斯·德雷福斯(Georges Dreyfus)在其《我们是香格里拉的囚徒吗?东方主义、民族主义和西藏研究》(Are We Prisoners of Shangrila? Orientalism, Nationalism, and the Study of Tibet)一文中曾尖锐地指出,洛佩兹对藏学研究中的东方主义的批评虽然有用,但在有些方面矫枉过正,夸大了东方主义的影响,并将一个封闭的总体性(totality)赋予西藏文化,以非历史的眼光将西藏文化固化为西方文明介入下保持一成不变的实体。与此同时,他并未提供任何取代东方主义的解决问题之道,相反,在其自身的学术实践上仍然承袭着他所戮力批判的传统。无疑德雷福斯对洛佩兹的批评是十分有见地的。显然,像洛佩兹这样一批后现代/后殖民主义文化批评大家,在解构其前辈的学术时,干得非常干净、彻底和漂亮,可是,在此之后,他们却并没有用心来建构起一套非东方主义、非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新的学术方法,也没有设想出一种更为正确、公平和友善地对待和理解东方的立场、态度和方式。事实上,在那些激进地批判东方主义和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西方学者身上,我们并没有较少地感受到按理说只能在那些被他们激烈地批判的前辈学人身上才能感受到的东方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气息。与秋风扫落叶般的解构相比,筚路蓝缕、一步一个脚印的建构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们只能衷心期待那些彻底解构了其前代之学术的新权威也能够为未来的学术和学术的未来着想,建设性地设定新的学术方向和方法;衷心希望他们能够带着他们一贯的批判精神,用心来体会一下以下这条我年少时曾经天天背诵的毛主席语录:“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也!”

迄今为止,已有一批萨义德式的后殖民主义文化批评家很彻底地解构了东方语文学的客观性和权威性,令我们从此对自己曾经服膺的欧洲东方学传统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和反感。可是,在东方语文学这个学术神话被破除之后,我们不得不要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即今天我们到底应该采用哪一种更靠谱、更正确的学术方法来研究东方呢?与洛佩兹的《香格里拉的囚徒们》类似的作品,我还读过不少,例如哥伦比亚大学梵文、印度学教授谢尔登·波洛克(Sheldon Pollock)先生曾以“深度东方主义”(Deep Orientalism)为题发表过长篇文章,批判和解构了可为欧洲语文学传统之典范的德国印度学研究,他把几代德国印度学家都毫不留情地指责为纳粹的走狗和帮凶,使得本来备受学界推崇的德国印度学研究一夜之间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所以,当波洛克近年来四出游说,呼吁世界学术要“重回语文学”时,有德国新锐印度学家站出来忿忿不平地发问:你(丫)到底想要我们回到哪个语文学?我告诉你吧,我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语文学!

谢尔登·波洛克:《深度东方主义?》

让我们重新回到藏学这个主题上来!或许正是因为没有找到一种正确和一致的学术方法,当下的国际藏学,看起来好像已经失去了明确的目标和方向,也没有大家都认同的学术分野、规范和标准,看似百花齐放,实则一盘散沙。可见,藏学和西藏一样,从来就不可能是一个世外桃源,不是香格里拉。洛佩兹们告诉我们藏学研究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要去寻找或者构建一个香格里拉,可是他们并没有告诉我们应该怎样来研究西藏和藏传佛教,才可以保证不再茫然陷入香格里拉这个囚牢。或许正因为洛佩兹们还没有为西方藏学家设计出一种比语文学更可靠的学术方法,所以,这二十年间美国藏学研究似乎依然没有完全摆脱香格里拉的迷思和陷阱,我们大概也还不敢期待今天的藏学家已经不再是香格里拉的囚徒了。

如果我们可以把罗伯特·瑟曼(Robert Thurman)和杰弗里·霍普金斯(Jeffrey Hopkins)二位先生确认为美国本土藏学研究传统的建立者的话,那么小唐纳德·洛佩兹先生绝对是第二代美国本土藏学家中最杰出的代表。洛佩兹无疑是一位世界级或者现象级的超级学霸,一般的美国教授出上两本书,拿到正教授职位就差不多已经走完了整个学术生涯,而洛佩兹即使在名满天下之后,依然被甲精进,笔耕不倦,差不多每年都有一本或者两本新著出版,令世人惊艳和钦佩。从洛佩兹迄今三十余年的学术生涯中发表的大量著作中,我们或可窥见美国藏学研究的整体面貌及其鲜明特色,而仔细阅读他近二十年来的新作,则或可帮助我们观察和分析洛佩兹在犀利地解构了其前辈之藏学研究之后,自己是否真的已经彻底摆脱了香格里拉的精神束缚,究竟有没有寻找到可以引领国际藏学走出东方主义和帝国主义、殖民主义之泥潭而得大自在的一条菩提大道。

密歇根大学佛学与藏学教授小唐纳德·洛佩兹

洛佩兹将自己所从事的学术研究细分成四个领域,第一个领域是利用藏文翻译和藏传佛教上师所造诸释论,来研究印度佛教经院哲学,特别是大乘佛教哲学思想。他在这方面的著作有《自续派[中观]研究》A Study of Svatantrika, Snow Lion Publications, 1987/2016)《释心经:印度和西藏之诸释论》The Heart Sūtra Explained: Indian and Tibetan Commentaries,SUNY Press, 1987)《论空:〈心经〉之诸妙用》Elaborations on Emptiness: Uses of the Heart Sūtra,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8);而目前他还在进行中的一个研究项目是翻译章嘉呼图克图若贝多吉(lCang skya Rol pa’i rdo rje, 1717-1786)的一部教法源流。洛佩兹的第二个研究领域是欧洲人与佛教交往的历史,研究佛教在亚洲和西方之间发展出来的影响网络,以及从中制造出来的那个被称为“现代佛教”的东西。他在这个领域的著作极多,前述他的名著《香格里拉的囚徒们》和他主编的《佛之主事者:殖民主义下的佛教研究》都属于他在这个领域最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关于佛教与西方的交涉的研究,洛佩兹很早就开始关心,早在1987年他就和同事编集了一部由三位神学家和三位佛学家分别讨论基督和菩萨于各自宗教传统中之重要意义的论文集,题为“基督和菩萨”The Christ and the Bodhisattva, SUNY Press, 1987)。此后,洛佩兹自己不断回到这个课题的研究上来,出版了大量的作品。其中有:《佛教与科学:给困惑者的指南》Buddhism and Science: A Guide for the Perplexed,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0)《西藏死亡书传》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 A Biograph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科学的佛陀:他的短暂和幸福的生活》The Scientific Buddha: His Short and Happy Life,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从石头到肉体:佛陀简史》From Stone to Flesh: A Brief History of the Buddha,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3)《寻找基督佛陀:一位亚洲的贤者是如何成为中世纪的圣人的》In Search of the Christian Buddha: How an Asian Sage became a Medieval Saint , with Peggy McCracken, W. W. Norton & Company, 2014)《妙法莲华经传》The Lotus Sūtra: A Biograph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一位东方偶像的希有传奇:早期欧洲佛陀肖像集》Strange Tales of an Oriental Idol: An Anthology of Early European Portrayals of the Buddha,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6)《驱散黑暗:一位耶稣会士对西藏灵魂的追寻》Dispelling the Darkness: A Jesuit’s Quest for the Soul of Tibe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7)。他甚至还和法国人类学学者卡提娅·布菲特里耶(Katia Buffetrille)女士合作,将欧洲早期著名佛教研究大家欧仁·布尔诺夫(Eugène Burnouf, 1801-1852)的《印度佛教史入门》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Indian Buddhism,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0)翻译成英文出版。

洛佩兹早期大乘佛教哲学著作《论空:〈心经〉之诸妙用》

洛佩兹等编《基督和菩萨》

洛佩兹所著《佛教与科学:给困惑者的指南》

洛佩兹的第三个研究领域集中在他对二十世纪西藏最有名的知识分子、疯僧根敦群培(dGe ‘dun chos spel, 1903-1951)的研究上。根敦群培于今已经是一个传奇,是当代神话西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被认为是西藏近代最著名的诗人、画家、散文家、历史学家、哲学家、旅行家和情色专家,而洛佩兹可被认为是当今世界研究根敦群培的头号专家,出版了一系列的著作。其中有:《疯子的中道:西藏僧人根敦群培对实性的反思》The Madman’s Middle Way: Reflections on Reality of the Tibetan Monk Gendun Chopel,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7)《在褪了色的智慧的森林中:双语版根敦群培诗一〇四首》In the Forest of Faded Wisdom:104 Poems by Gendun Chopel, A Bilingual Editi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9)《根敦群培:西藏的第一位现代艺术家》Gendun Chopel: Tibet’s First Modern Artist, Serindia Publications, 2013)《金颗粒:一位世界主义旅行家的传奇》Grains of Gold: Tales of a Cosmopolitan Traveler,with Thupten Jinpa,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4)《激情书:一部爱和性的藏文指南书》The Passion Book: A Tibetan Guide to Love and Sex,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8)《根敦群培:西藏的现代空想家》Gendun Chopel: Tibet’s Modern Visionary, Shambhala, 2018)等等。

洛佩兹所著《根敦群培:西藏的第一位现代艺术家》

洛佩兹译、根敦群培著:《激情书:一部爱和性的藏文指南书》
洛佩兹所著《根敦群培:西藏的现代空想家》

洛佩兹的第四个学术专注点是将佛学研究的成果,通过翻译、编论文集和参考书等形式,传送给更多的读者,特别是其他专业领域的学者和学生。洛佩兹既是一位极有学术眼光的佛教学者,同时也是一位非常有号召力和影响力的学术组织者,他在学术普及这个领域内所付出的努力,十分令人佩服,为佛教于西方的传播,以及佛教研究在西方教学和科研体系内的普及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洛佩兹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推出的一套“普林斯顿宗教读本”(Princeton Readings in Religions)丛书的总主编,其中由他本人实际主编的就有《实践中的佛教》Buddhism in Practice,1995/2007)《实践中的印度宗教》Religions of India in Practice,1995)《实践中的西藏宗教》Religions of Tibet in Practice,1997/2007)《实践中的中国宗教》Religions of China in Practice, 1996)《实践中的亚洲宗教:导论》Asian Religions in Practice: An Introduction, 1999)《实践中的亚洲宗教:论集》Religions of Asia in Practice: An Anthology, 2002)等等,每一本都是煌煌巨著,是现今美国大学宗教系、哲学系学生必备的重要参考教材。此外,洛佩兹还和罗伯特·巴斯韦尔(Robert Buswell)教授一起编写了一部篇幅巨大的《普林斯顿佛教辞典》The Princeton Dictionary of Buddhism,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3);和杰克·迈尔斯(Jack Miles)先生合作编集了一部同样卷帙浩繁的《诺顿世界宗教论集:佛教》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Religions: Buddhism, W. W. Norton & Company, 2017)。除此之外,洛佩兹还单独编写了多部面向大众的佛教普及读本,例如《佛教:导论和指南》Buddhism: An Introduction and Guide, Allen Lane, 2001)《一部现代佛教圣经:来自东方和西方的基楚读物》A Modern Buddhist Bible: Essential Readings from East and West, Beacon Press, 2002)《佛教经典》Buddhist Scriptures, Penguin Classics, 2004)《佛教故事:它的历史和教法的简明指南》Story of Buddhism: A Concise Guide of Its History & Teachings, HarperOne, 2009)等等。洛佩兹还编集了几部于学界产生了持久影响的重要学术论文集,除了前面提到的那部《佛之主事们:殖民主义下的佛教研究》以外,还有一部题为“佛教诠释学”Buddhist Hermeneutics,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2)的论文集,也是本于美国佛教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著作。还有,洛佩兹编集的《佛教研究关键词》Critical Terms for the Study of Buddhism,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5)是西方从事佛教研究的学者和学生必备于案头的一部手册。洛佩兹最近又出版了一部题为“惠超的旅程:佛教的世界”Hyecho’s Journey: The World of Buddhism,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7)的新书,实在不知道应该把它归入上述四类著作中的哪一类。

洛佩兹所编《实践中的佛教》

洛佩兹参与编写的《普林斯顿佛教辞典》

洛佩兹所编《诺顿世界宗教论集:佛教》

洛佩兹所编《佛教研究关键词》

洛佩兹最新出版著作之一《惠超的旅程:佛教的世界》

综上所录,洛佩兹著作、编集和翻译的作品有近四十种之多,如此勤奋、高产的佛教学者恐怕是今世绝无仅有的,这是他首先值得我们钦佩的超人般的卓越之处。洛佩兹的著作涉及的领域是如此广泛,无疑能帮助其学术同行增长见识,拓宽视野;他讨论问题的视角是如此新颖、独特,常常能给人以意想不到的启发;他的文风又是如此的激情和灵动,似行云流水,读来令人愉悦、舒畅。总而言之,洛佩兹之学术人生的巨大成功绝非偶然,他对国际藏学、佛学研究所做出的巨大贡献,理应得到世人的承认、欣赏和尊重。

然而,若从学术史的角度专业地来评论他的这些作品的话,我们或可以这样以为,他的第一和第三类别的作品,与传统藏学联系最为紧密,但它们从内容到方法,基本上都继承了被他严厉批评过的、由其导师霍普金斯所建立的美国本土藏学之学术传统,反映出了“拜倒在喇嘛脚下”的那一代美国学者的典型学术风格,其间充满了与欧洲藏学传统完全不同的鲜明的美国特色。若以学术言之,则颇多语文学方面的瑕疵;若以思想言之,则很难说它们已经彻底跳出了香格里拉的陷阱,不再为神话化藏传佛教背书了。

例如,在洛佩兹这一系列与根敦群培相关的著作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疯子的中道》,而该书的研究对象——《中观甚深要点集萃善说·龙树密意庄严》是最能体现根敦群培佛学思想,且极富争议的吸睛式的中观论著。这部表面上看起来颇具颠覆性的论著,常被后人用来当作证实根敦群培乃一位离经叛道的现代性先驱的一个证据。然而,《龙树密意庄严》除了在写作风格上打破了藏土传统的造论模式外,在内容和思想上却并没有什么新意,其颠覆性实在无从谈起。论中所承继的仍然是宗喀巴之前宁玛、萨迦、噶举各派的“前期(中观)师”(snga rabs pa)之见地,它无非是借对以格鲁派为代表的“后期(中观)师”(phyi rabs pa)的批判与讽刺来达成对“前期中观”的回归。洛佩兹虽然也明确地点出了这一点,但并没有将根敦群培放置在整个印藏中观学说的历史演进长河中加以考察,并没有为读者梳理、呈现其中观思想的众多来源,而这却恰恰是帮助读者穿过这位“中观犀利哥”天马行空的文字旋风,洞察其背后之根本立场所必需的。全书对根敦群培之前藏土早已存在的对格鲁派的批评只字不提,却仅在翻译之余逐段提供辅助读者理解的复述式解读,故很难说洛佩兹于此已跳出传统藏土注经模式的窠臼。此外,洛佩兹对现代性的引入显得既无必要,且缺乏说服力。书中的最后一章虽用大量篇幅来论述《龙树密意庄严》中所体现的现代性,然却并未就具体的讨论对象为现代性给出明确而恰当的定义。而《龙树密意庄严》虽然行文风格自由且充满反讽,但这并不足以支持洛佩兹书中提出的那些论点。总之,洛佩兹有关根敦群培的这一系列著作并没有充分还原根敦群培所植根的宗教历史语境,也未完全避免对根敦群培的增益与拔高,相反,它们在想象、偶像化和神化根敦群培的进程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洛佩兹关于根敦群培的著作之一《疯子的中道》

第二种类的著作显然是洛佩兹所有学术作品中最出彩的部分,也是他的学术中最精华、贡献最大的部分,但是,它们离传统藏学较远,与后殖民主义文化批评和东西文化交流史研究的关联更为密切,而其中最优秀的作品依然还是他的那部名著——《香格里拉的囚徒们》。洛佩兹的第四类作品都是关于佛教和佛学研究的通俗著作,它们对于当下西方学界之佛教知识的普及和佛教研究基本技能的培养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但它们中的大部分同样亦与藏学没有特别紧密的关系。

总而言之,虽然洛佩兹非常犀利地解构了以语文学为主导的欧洲藏学研究传统,同时也批判了在新时代运动背景下发展起来的美国本土藏学传统,但是,他自己所做的藏学研究事实上并没有背离美国本土藏学的传统,相反依然凸显出其鲜明的特色,洛佩兹对藏学旧传统的激烈批判不过是他从事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的一个重大创新和突破,在此之后,他并没有用心为藏学研究设计和指明一条在政治上能够彻底摆脱东方主义和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束缚和影响,在学术上既能够保持客观、理性,又鼓励批评、革新的正确道路。此外,不得不说的是,美国的本土藏学研究,确切地说是藏传佛教研究,本身就是新时代运动的产物,是美国思想、精神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而近年来又通过洛佩兹的努力和成就,与美国主流学术的关联变得越来越密切了,或已成为美国主流学术话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与此同时,它与西藏、藏传佛教和传统藏学研究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了,远到了快摸不着边际的地步了。

(本文原标题为“后殖民主义文化批判与美国本土藏学研究”,全文共六部分,此为第四、五部分。)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