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头|落日:无望中的执着

南音
2018-08-20 11:54
来源:澎湃新闻

2011年8月,我因为工作在台湾西部旅行时,碰到彰化乡村里长达一个月的中元节祭。这是后工业社会里经常发生的乡村复兴运动的一个缩影。祭祀传统衰落已久,随着年轻人流入城市,从事非农产业,乡村农业面临人口和资金的双重空心化,乡村复兴运动作为逆流,在世界各地都是从文化下乡开始的。

台湾文化界从1970年代末开始抢救民俗,但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徒劳举动,直到台湾产业外移,第二产业吸收就业不足,才开始获得真实的进展。农业开始容纳城市的失业人口。1999年台湾东部大风灾后,社区重建需要开辟旅游业,选举政治和环境保护运动合流,也推动了一部分资源从城市注入乡村。祭祀风俗复兴,就是文化下乡、人口回流、社区政治和环境保护共同作用的结果。

我去的村子隔着台湾海峡与福建相望,海边既有台湾最大的石化企业,也有非常本地特色的生蚝养殖场。一位渔民开着拖拉机,带我和朋友从海边的天后宫出发,朝海峡深处开了五公里,最后停在一片生蚝养殖场的蚵架旁边。

因为是中元节,渔民一下车,就掏出许多纸钱,朝天上抛去:

“兄弟,来用钱呵。”

海风把纸钱吹到半空,好一阵才飘飘扬扬地落到水面上。

海峡上空阳光强烈,经过海水的反射,尤其刺眼。在海风里漫步在滩涂上的蚵架之间,海天交接处云脚低垂,一艘大船沿着天际线驶过。被阳光晒热的水和空气交织在一起,似乎云气正在升腾,加上生蚝、啤酒和槟榔的作用,这情形在游客看来不免显得亦真亦幻。

回到海边镇上后,祭祀的贡品和花灯摆放完毕。一张张方桌拼成一条长龙,上面摆放着无数新鲜水果和一切日常食品:两公斤重的梭子蟹旁边摆着巨大的黄线鱼,桶装食用油靠着米袋子,贡品里不但有台湾啤酒、金门高粱、黑松沙士,还有进口啤酒和饮料。方便面、绿豆糕、猪肉、粉丝、鸡鸭鱼肉、牛奶、花生以至各色调料,活人生活中需要的一应饮食,都可以在供桌上找得到,只是丰盛程度无与伦比。

丝瓜上插着粗大的高香,香火气息充塞在拥挤的街道上,老人和孩子在街边喝冰镇饮料——东南亚新娘把她们的血统带到了当地,混血儿深邃的眉目让人印象深刻。小店老板正在向游客介绍花灯的制作工艺,人的声音和香火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交织在空气中,渐渐让人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令人吃惊的是节日活动的规模。四个村的贡品足足摆满了三百米的街道。街道两侧摆放的篮子里,贡品堆成三角形的小山,上面插着红色的三角小旗。旗上用粗黑的毛笔字写着家主的姓名字。海峡方向的夕阳渐渐从红色变成紫色,又渐渐变成半透明的青色,天色渐渐晚了,把供桌上、街道边的灯火映衬得更加明亮。

彰化的祭祀仪式显然超出了家庭和宗族的范围。随着祖先崇拜不可挽回的衰落,人们发现、挖掘并重新定义了祭祀仪式在社会整合中的功能。中元节祭祀成了组织乡村、维系认同、吸引外来人口和社会资源的抓手。在炎热的夏天,可以销售的旅游项目远远少于其他季节,祭祀就形成了一个时间长短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调节的节庆商品。

只是这些既与我当时的工作无关,也没有足够时间做深入观察,说是思虑也太过漫不经心——真正吸引我的是台湾海峡的日落光景。那是我在台湾看到的第一次日落。

天色向晚,徜徉在海边小镇的街道上,两旁榕树下的房子里,正闪动着电视机屏幕的光。那是活人的世界。在台湾乡村,肥皂剧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晚上八点之前很少有人在外面活动。就算是中元节,每天也要等两集肥皂剧结束后,才有人出门祭奠逝者。

到那时候,活人的世界和死者的世界,才会开始在蚵仔戏咿咿呀呀的唱腔中,交织在一起。

落日的余晖能够激起人类的遐想,除了直观的视觉效果,也因为这种视觉效果经过无数文学表现,成了表达自我感知和社会意义的传统。南音 摄

哲学和宗教都有相似的起点,而分歧是后来的事。地球自转运动导致可见的昼夜转变,在晴朗的天气里,太阳逐渐隐没于西方的地平线。这种周期现象和潮汐涨落、月相变化及季节交替一起,构成了人类早期天文观测的主要内容,也由此形成了所有文化中都有的两种时间分类。

周而复始、无限循环的时间和既往不复、一去不回的生命形成如此强烈的对比,以至于这种对比主宰了所有关于人生意义的探求。所谓超越性,就是生命的价值不限于很快就会朽坏的肉身,而因为某种原因趋于与地球自转运动类似无限循环。

哲学和宗教的分途,以及不同宗教之间的争议,可能只是源于对通往不朽的道路有着不同的假设吧?

离开彰化去台南。一天下午,工作完成之后,朋友开车,说要带我们去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车子在只能通过一辆大巴的狭窄公路上行驶了一段时间,拐进一条土路。从车窗里可以看到高大的树林,不远处荒草丛生,一些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木电线杆,倾倒在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

下车后步行了几分钟,眼前豁然开朗,台湾海峡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大片树林沿着弯曲的海岸,环抱着沙滩。太阳正渐渐坠入海峡西边的海水,夕阳的余晖照射在海上,除了我们,整个沙滩上只有三个年轻人在拍照片。

上涨的潮水沿着沙滩缓缓爬向岸边,渐渐爬到了我们脚下。很长时间里没人说话。四下里只有海浪扑上沙滩时,海水与沙和树木碰撞时发成的低沉声音。很难形容那时刻台湾海峡上空的色彩,因为夕阳的色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这些变化点染在云彩和海浪上,每一层浪花都有不同的色彩。

最高的浪头上白沫飞溅,在飞离海水的一刹那,光线把飞溅的泡沫照成透明,随即飘散在空中。涨潮时,深绿色的海水因为月球吸引涌入天空,突然从空中又跌下来,伸展开,绿色转眼间消失了。海水被地球无形的引力拖回海床,还有一些渗入沙子,白色的沙滩因为受潮颜色变深,如同咖啡渣。浪头退去后,沙子里各种各样的矿物质开始反射阳光,让海边的光影变得更加微妙。

起落的海浪据说有助于平复人类内心起伏不定的波澜。给我们带路的朋友是环保主义者。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这种情况对环保主义者来说似乎常有),总是来到这片位于台湾岛最西端的沙滩,在落日的余晖中独自散步。

我们体会着他的心情,看着太阳一点点滑入海水,海浪越涨越高,却没能像他那样感到释然,反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兴奋。这种兴奋的情绪终于推着我们脱掉上衣,跳下水游起泳来。

朋友警告我们不要游得太远,因为海峡的某些地方常常突然深切下去,暗潮会把游泳的人卷入深海。在温暖的海水的包围下,四面波涛起伏不定,西坠的落日把最后的余光涂抹在我们身上。一丝隐约的不安让这次游泳的印象变得无比深刻。

这片沙滩位于台湾的最西端。2011年我在台湾出差的时候,一群环保主义者去这里欣赏日落。他们有时候来到这里平复内心的挫败感。南音 摄

我们后来的行程在台南拐了九十度的大弯,折向中央山脉,在那里,我们看到被2009年的泥石流严重毁坏的村庄。这些村庄当时都在重建,但四处仍然能看到破碎的山体和被大块砾石掩埋的河床。

车子在山上经历了一段非常曲折的上坡路。车道非常窄,修建在险峻的山上,司机不断鸣笛,提醒对面开来的车辆注意避让。翻过大武山脉,接下来是似乎无穷无尽的下坡,山路一样狭窄曲折。

每次开过S行的急弯,司机总是板着脸,不断踩刹车。有时候,他的严肃不禁让乘客也紧张起来。抵达东部海岸一个小村子后,司机留在车上休息,其他人弃车步行,穿过小村落,沿着海边的山路缓步向前。

山路下就是太平洋。波浪日复一日地冲击着台湾东部的山体,把这里的地形变得十分陡峭。翻过一座小山,山路延伸到了海边,一片砾石海滩呈现在我们面前。

这片砾石摊是一条14公里长古道的起点。这条修建于18世纪的古道,是台湾现存最早的南北通道的一段。它隐藏在深山和大海之间,不为人知。走这条路并不容易,有些路段,只好用攀爬来形容。

一个成熟的向导带几名精力充沛的游客走完14公里全程,需要8到9个小时时间——根据这个时间,可以想象古道的险峻程度。但你能看到太平洋的波浪在脚下拍打着石头海岸,激起巨大的浪花,也会看到风和水的合力,给坚硬的岩石留下了圆润的外形。数不清的椭圆形砾石铺满了那些比较平缓的海岸。

我随手拾起一颗,看到灰色砂质岩石圆溜溜、平滑的表面上,一道又一道浅白色的条纹组成了密密麻麻的同心圆。古道位于台湾东海岸。环岛游的路线通常由此上行,沿海岸北上,经台东、花莲等地回到台北。但我们从砾石海滩回到车上,折返向南,开到恒春半岛上的垦丁住宿,以便于抵达第二天的目的地——社顶。

恒春半岛三面环海,被台湾海峡、巴士海峡和太平洋所包围。从社顶森林公园向南方的海洋望去,视线越过台湾畜牧研究所设置的几座瞭望塔,就会看见山势渐渐变得平缓,一大块斜坡深入分隔台湾和菲律宾的巴士海峡。在造就台湾的板块运动中,恒春是这块从海洋中隆起的岛屿的最南部。

这里的海岸不再是滩涂和砾石,而是一系列缓降的土坡。这些土坡渐渐过渡到曲折悠长的海岸线,海水沿着那里的白色沙滩边不紧不慢地起伏着。斜坡上绿草如茵,草原上野花怒放,一丛丛、一片片淡蓝色的小花,映衬着头顶的蓝天、远处的山峰和脚下的大海。

恒春半岛上不仅有森林,还有草原。台湾畜牧业研究所在社顶的半山上圈出一大块地,繁育梅花鹿,并在草原上做野放试验。圈养的梅花鹿胆子很小,我们经过的时候,它们挤挤挨挨地靠着铁丝网,紧张地待在一大片灌木丛的阴影里。

在台湾乡村重建的过程中,生态旅行得到了大力提倡,南临大洋的恒春半岛风光如画,日落时分的阳光照在本地导游身上,美感十分微妙。南音 摄

在社顶的游客中心,我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一只羞涩的梅花鹿。那是一只母鹿,两只耳朵机警地竖着,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她抬着头,肌肉紧绷,随时准备逃跑。这样机警胆怯的动物,一旦放到野外,是很难看到的。

我们要去一处草场。从山上看,只见迤逦远去的电线杆旁有几捆打成圆柱形的干草堆。灰尘仆仆的小路穿过草原,路边长着茂密的树篱。草场的主人看上去不止50岁,却长着一张黝黑的娃娃脸。他带我们不紧不慢地穿过草原,向西边走去。过了许久,强烈的阳光才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山坡上可以看到零散分布的树木、走在前面的同伴和在土路上飙车的少年,都笼罩在金黄色的光线里。在19世纪之前,欧洲画家对这种金黄色的光线的使用是很吝啬的。他们仅仅在描绘建在山顶上城堡的轮廓、古代城市的废墟和归航的渔船时,才肯用这种金黄色的色调,让画面主体的某个侧面受光。

金黄色是神圣的颜色。金黄色的光圈是圣母子、天使或圣徒才有的标志。但在八月的傍晚,整个恒春半岛都沐浴在这种金黄色里。很久之后,夕照由黄转红,又把一切都笼罩在玫瑰色的光线中。

目睹太阳西下,漫步在一刻千变的光线中,生活在无数世代中形成、累积和修正的细节和惯性中,有日复一日的倦怠,一去不回的紧迫——眼下也许说无所适从更恰当些。毕竟,知道天地并非永恒,星体也有生命周期,是非常晚近的事了。这是个毁灭性的发现。

世界从此被随机性所统治,每一次落日和随之而来的黑夜都变成了终极命运的预演。时间被拉直了,故事的结局已经提前告知。达尔文认为,人只是演化的证据(蟑螂也是),并非裁量万物的尺度和标准。后来的进化论者如理查德·道金斯则进一步推演道,所有的生命形式都不过是基因自我复制的工具——而我的问题是,人类对落日的感知,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有益于基因的自我复制?

恒春半岛的行程即将结束,最后一线阳光就要消失在群山背后,我站在草地边缘,离我大概离300米远的山坡上,一只梅花鹿从一丛灌木里跑出来,顷刻间没入了另一丛灌木。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和第四只……他们姿态轻盈,如同旋风卷过草地,在落日的余晖中一闪而过。

我为这种极度的轻快所震撼,又觉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种不真切的感觉被落日所强化,就像祭祀中的所有声响、色彩和气味都会被仪式转化成一种混合情境。

从彰化到台南,从中央山脉到恒春半岛,台湾的四次日落给我如此强烈的印象,并非因为世界在日落时分的美感,而是因为这种美感的层次如此微妙,无法一一辨别剖析。

日落时分那种千变万化的气氛,以及人在无望的困境中追求意义的执著,让周而复始的时间和一去不回的时间交相渗透。置身其中,人的知觉的确变得更为敏锐,却无法做出任何有关价值的取舍。

(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