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民国的腔调
谢灵运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如果说,民国文才共一石,周氏兄弟除外,他们属于整个中国文学,这一石我分配如下:
梁启超、王国维得一斗,陈寅恪、陈独秀得一斗,沈从文、废名得一斗,梁实秋、钱锺书、林语堂得一斗,萧红、张爱玲得一斗,郭沫若、老舍、巴金、茅盾、曹禺得一斗,张恨水、徐志摩、郁达夫得一斗,钱穆、顾颉刚、梁漱溟得一斗,剩下的人共分了那两斗。也有些人去晚了,田地已经分完,只能捡起撒落一地的秕谷。
这里面有些人需要单独拿出来说一下。
说到闲适雅致,通透平实,兼得文章之美,梁实秋要坐把交椅。《雅舍小品》有闲气,闲是闲情,气是气韵,气韵闲情四个字基本就是梁实秋的文风。当然,周作人的文章也气韵闲情,但多了艰涩,甚至有淡淡的苦味。梁实秋是闲适深远,周作人则显得苦味深远。
中国文章的羽翼下蜷伏着几只小鸟,一只水墨之鸟,一只青铜器之鸟,一只版画之鸟,一只梅鹤之鸟。不是说没有其他的鸟,只是不在中国文章的羽翼下,它们在草地上散步,它们是浮世绘之鸟,油画之鸟,教堂之鸟,城堡之鸟……
王力的散文正是青铜器之鸟,其古意,有旧家具的木纹之美,如今回过头看那本《龙虫并雕斋琐语》,不能说多好,但毕竟是中国文章的产物,亲近之心还是有的。
读孙犁,即便夏天,也俨然身临月明星稀的秋季或者一地冷霜的冬日。岁月是安稳的,这份安稳是历经磨炼后的返璞归真。进入孙犁的文字,如商山早行,鸡鸣环绕,茅店旁边的野地上,一个老人独行在板桥上,月色淡淡,薄霜微寒。孙犁品书读人,见识一流,《耕堂劫后十种》接通了道,不仅是文章之道,更有人性深层的道。如果孙犁缺席,不知道当代散文会黯然多少,尽管还有汪曾祺。
把文章收拾得干净的人很多,写得蕴藉摇曳的,首推汪曾祺,一行两行情意绵绵,一页两页依旧情意绵绵,十页八页,还是情意绵绵,情意仿佛老酒,绵绵的是味,是春天细雨打湿的青绿。
林语堂写人论文叙事记景,行文奇崛,舒展轻松又不失厚重;郁达夫放诞任性,无所顾忌不拘谨,纯然人性本色;废名的文字独具一格,冲淡为衣;他们的文章都吸引过我。废名的语感极好,他的文章,好就好在奇上,可惜文气不平。在我看来,写散文,文字要新奇,文气要朴素。文字可以怪,可以追求特别,但文风要平,只有平才能走得远,走得深,才能不坠魔障,进入大境界。
梁启超是大动荡时代的大人物,主要忙于笔墨之外的事功,经历丰富,总是处在历史漩涡中。可以想象,这样一位人物来面对文字的时候,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文化胸怀。但有人问梁启超信仰什么主义时,他说:“我信仰的是趣味主义。”有人又问他的人生观拿什么做根底,他依然说:“拿趣味做根底。”这也是他不管写什么,让人读来势如破竹的原因。
周作人的小品,沉着苍郁,冲淡为衣,闲适使气。瓜棚豆架下谈天说地说鬼神,看起来寻常,入口微辛,回味却甘。《北京的茶食》里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很多人被周氏笔下晚明文章的神韵所蒙蔽,以为周作人沉迷于精致风雅生活的旨趣,而忘了字外的大义,更忘了他对人间的大悲悯。
民国诸贤,鲁迅不可绕过。如果说冰心、徐志摩、梁遇春等人的文字灿若春花,鲁迅的文字则肃穆如秋色。鲁迅的文章,年岁渐大,越发能体会背后埋藏的深意,大有深意。鲁迅的作品,沉郁慷慨是经、苍茫多姿是纬,点染他的又有卓绝的个性与不世才情,加上现实投下的阴影,文字便添有冷峻之意味,自有旁人所不及处。《野草》与《朝花夕拾》是现代散文中的两朵奇葩,一朵长在向阳的山坡上,一朵藏在背阴的石缝中。
鲁迅的文字,有婴儿的烂漫,又同时有世情的洞明与练达,文章中的铮铮傲骨,俯仰天地的目光,堪称超绝。王国维胸藏风云,下笔雍容,一览众山小,已到了时代制高点,可惜只活到五十岁就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陈独秀眼高手高,虽为政治所误,文章终是入了化境。郭沫若才高志大,天生的诗人气质,偶尔过度抒情,影响了文字的公正平和,但不影响纵横捭阖横扫六国的派头。郁达夫性情写作,一个活脱脱的自己跃然纸上。林语堂出手不凡,幽默之外大有余味,只是后来离开母语环境,阻塞了文章的进步,但也给文脉注入了新鲜的力量。钱锺书的《围城》,趣味灵光闪闪,《管锥编》的墨香流韵,更是可圈可点。张恨水的旧小说紧贴时代,虽不如牡丹玫瑰端正,却有一股梅香扑鼻。徐志摩的文章状写域外风物,逸气横生,丰姿动人。无论是散文还是诗歌,都上承唐诗宋词余绪,只是略显异域风情,不能久视。张爱玲、萧红有孤绝凄美之态,亦沉博清丽,绝非咏絮之才。一些女作家,淹然百媚,触处成春。
梁遇春火光一现,再短暂也是耀眼的流星。丰子恺是文玩清供,谈文论艺的文章格调尤高。李健吾的文艺评论,刀劈斧削,虎虎生风,力可透骨。胡兰成的文字,顾盼之间摇曳多姿,山河、家国、饮食男女,串作一处,优雅而妩媚,俱见风致。这是其文章之长,亦是见识之短,政治的事终像桃花运一样地糊涂。
民国作家将汉语言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一方面接通传统,一方面借鉴西方。很多人身上所体现的气度与襟怀,是开放的,不仅阅读域外作品,更亲自翻译推荐这些作品。严复、林琴南诸夫子,孜孜不倦引进外来先进文化。鲁迅《木刻纪程》一书“小引”中说:“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这些观点为识者所肯,形成民国文人不拘一格、广采博取、闳其中而肆其外之风。
作者:胡竹峰: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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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胡竹峰:民国的腔调》